晁信义一个人先回京城。

常风要将宜昌的原料运回,好几大车的原料,路上花费的时间可不短。花红蓝怀了身孕,不能跟着晁信义骑马赶路,所以,晁信义把花红蓝托给了常风照顾。

晁信义路过河北沧州的时候,顺路去看了一下姑姑晁灵珊。

姑侄相见,抱头痛哭。

晁灵珊说,她当晚逃出后,原想先逃到婆家躲一躲,看看寄养在婆家的女儿,要点盘缠,再到宜昌找信义。不想,她的婆家恰好在洋兵进京的路上,遭到洋兵的洗劫,部分人被洋兵杀死,还有些人不知去向。晁灵珊无路可走,才想到常风。

听说侄儿要赶回京城,晁灵珊也要跟着一起回去。晁信义见姑姑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又考虑家里被洋兵一把火烧了,可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对姑姑说,让她在常风家再静养几天,待他回家安顿好就来接她。

临行前,晁灵珊拿过自己的包袱,交到晁信义的手上,说:“信义,这是晁家的希望,是晁家人用几十条命换来的,你要好好保管,这东西比你的命重要。”

晁信义郑重地说:“我知道。”

晁灵珊说:“还有,回去之后,除了重建京西胭脂铺,也要留意一下,早点娶个媳妇,替晁家延续香火。”

晁信义想到有孕在身的花红蓝,脸一红说:“姑姑放心,我会的。”

赶到京城已经是正午时分,晁信义顾不得歇息,也顾不得吃喝,匆忙进城,直接往昌延里赶去。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自家老宅时,还是悲从中来。晁家的前院和店铺,差不多完全毁了,只剩下一些残砖断瓦。就连院子里的那些数十年的大树,也只剩下一截截的黑炭,原本不能烧燃的照壁等,也都变得五颜六色,有的焦黑,有的剩下过火的黄。

看着眼前的情景,晁信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双膝一弯跪了下去,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晁信义匍在地下,磕一个头,哭一回,再磕一个头,又哭一回。

“爹、娘、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四叔、四婶,哥哥弟弟们,晁家的列祖列宗,我,晁信义,向你们发誓,我如果不把京西胭脂铺建起来,我就不配姓晁。”

面对废墟,晁信义大声地哭着起誓。

王记胭脂坊。

老掌柜王兴业跨进正堂,黑妞跟在他后面,正想跨进大门,王兴业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站在这里,别动。”

黑妞连忙收脚,站在大青石门墩前面,双手垂立。

王兴业走到供桌前停下来,仰首看着供桌上祖宗的灵位,站了那么片刻,又走向旁边,取过香烛,双手捧着就了香炉上的火点燃。香烛前端冒出火,王兴业轻轻摆了摆手,让香烛上的明火灭掉,将香烛插在香炉中。王兴业走回供桌前的蒲垫后面,弓下身子,伸出右手撑在蒲垫中间,再伸出左手,按在前方,接着双膝一曲跪下来,然后将右手前移,摆在和左手并排的地方,掌心向上,头也随即磕了下去。

这个头磕得时间有点长,因为王兴业说了一大通话。

王兴业说:“祖爷爷、爷爷、爹,有些话我忍了好长时间,今天决定对你们说一说。我们王家,和晁家斗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没有分出胜负。我原本以为,我这一辈子是没法斗赢晁家,对不起列祖列宗了。没想到,八国联军来了,洋兵血洗了晁家,大小几十口啊,一个不剩。晁家惨遭灭门之祸,京西胭脂铺完了。”

王兴业又磕了第二个头,继续说:“祖爷爷、爷爷、爹,晁家一灭,我们王家没了竞争对手,往后胭脂行业就是我们王家一家独大了。按说,我应该高兴。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我心里一直难受。祖爷爷、爷爷、爹,洋人灭的不是晁家,而是所有的中国人啊。这笔血海深仇不是晁家的,而是所有中国人的啊!”

王家栋出现在王兴业身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父亲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没完没了,不得不弯下身来,在父亲身边说:“爹,信义来了。”

王兴业不说了,郑重地磕了第三个头,站起来,以一种疑惑的目光望着儿子,问:“你刚才说什么?信义来了?哪个信义?”

“子霖伯的老二晁信义。”

“太好了,上天总算给晁家留了条根。”王兴业说,“快,快请。”

王家栋转身出门,见黑妞站在门边,脸色一拉,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该干吗干吗去。”

“我、我、我……”黑妞一连说了多个“我”字,却不知要说什么。

王家栋喝住:“别杵在这里,干你的事去。”

黑妞再没发一言,转身走了。

王家栋走到大门前,晁信义穿着黑色马褂,跪在王家门前。王家栋快步走过去,一把将晁信义拉起,说:“信义,你这是干吗?快请起。家父在客堂,请你进去。”

晁信义站起,随王家栋跨进门,绕过照壁。王家栋是走在前面的,走了几步,感觉后面没有脚步声,转头向后看,恰好见晁信义跪下去,对着王家正堂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王家栋向后走了几步,来到晁信义面前,原想拉住晁信义,不想晁信义并没有起身,跪着向前行了几步,又一次磕头。

王家的人见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站在那里看。

王兴业原在客堂里等晁信义,听到外面有些声音,便踱到门口,看到晁信义一步一叩,有些着忙,连忙跨出来,大声地说:“贤侄,使不得啊!家栋,快把信义扶起来。”

王家栋上前扶晁信义,晁信义仍然向前磕着头。

王兴业只好快步上前,双手拉住晁信义,说:“贤侄,使不得啊!”

晁信义站起来,待王兴业的手松开,他又跪了下去,对王兴业一连磕了三个头。

晁信义说:“叔,您领头帮我晁家几十口人安排后事,使得我晁家冤魂入土为安。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王兴业连忙伸手去扶晁信义,口中说:“惭愧,惭愧啊。晁家遭此惨祸,老朽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王兴业抹了一把眼泪,对儿子说:“家栋,扶信义进去。”

进入正堂之后,晁信义又要给王兴业磕头,被王兴业一把拉住,将他按坐在紫檀椅上,又大声叫:“黑妞,给客人上茶。”

晁信义坐下来后,王兴业也跟着坐下来,说:“贤侄啊,你怎么打算?”

“我还来不及想。”晁信义说,“家门不幸,遭此大难,幸得兴业叔等四邻义薄云天,替我晁家一门几十口收尸入殓。凡是帮过我晁家的人,我均要登门表达感谢之情。”

王兴业说:“我们王晁两家,一百多年的交情啊,这点事不足挂齿,理所应当,贤侄千万不要挂怀。”

晁信义说:“古话说,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王兴业打断了,王兴业说:“贤侄言重了。外寇侵我泱泱大国,天下匹夫,但凡有点良心,岂会顾惜一己之力?可惜我们力弱,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贤侄不用再说了,再说就让老朽更加惭愧了。”

“话虽如此,叔为我晁家所做一切,恩比天高。”晁信义说,“我听说,叔为了安葬我晁家老小,花了不少钱。现在,我是倾家荡产,暂时无法支付这笔费用,还望兴业叔理解。日后,我定当数倍奉还。”

王兴业摆了摆手说:“贤侄不必挂怀。重要的,恐怕还是尽快恢复京西胭脂铺的生产。有关这一点,侄贤有什么打算?”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我也想过重振家业。可是,叔你大概还不了解,这场劫难把晁家的百年基业全毁了。我如今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谈何容易啊。”

王兴业说:“贤侄不要气馁。当初,你们晁家和我们王家,不一样是白手起家?既然晁氏祖先可以凭一双手创下这偌大的家业,贤侄又为何不能?要说费用,但凡我老朽能帮上的,贤侄只管开口。”

“就算叔出手相帮,也是杯水车薪啊。”晁信义说。

“贤侄何出此言?有总比没有好哇。万丈高楼平地起,第一步不迈出,又哪来后面的九十九步?”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叔,您是不知啊。宫里要的货,现在是拖下来了。可我听说,朝廷正在和洋人谈判,老佛爷和皇上的銮驾不日就会还朝,那时,京西胭脂铺若是拿不出货,赔一大笔款不说,搞不好还会有牢狱之灾。”

王兴业一惊:“宫里要货的量,不至于很大吧。”

晃信义说:“大倒是不大。问题在于,我们如果不能按时交货,就是违约,赔偿额却大。”

王家栋问:“多少?”

“具体我还不清楚,所有一切都已经烧了。”晁信义说,“以前我听说过,恐怕不少于十万吧。”

王兴业父子同时“哦”了一声。

晁信义走后,王家栋迫不及待地问父亲:“爹,您变了。”

王兴业说:“人生在世,落井下石易,雪中送炭难啊。”

王家栋若有所悟,说:“我明白了。”

王兴业说:“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晁家和我们王家斗了一百多年,现如今,晁家遭此大劫,若想再超过我们王家,绝非易事。这种时候,我们帮人家一把,谁不说我们王家义字当先?”

“虽然信义说重振家业困难重重,但依我看,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是啊。”王兴业说,“信义的几个哥哥,我是认真观察过的,难以成事。信义常年不在家,我看得少。今天,他一进门,从照壁那里一路磕头,我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不会轻易服输的角色。”

“时也势也。”王家栋说,“不服输又怎样?别人能帮的,也是杯水车薪。”

王兴业向大门口望了一眼,说:“听说皇上要还朝了,你要早点准备,如果京西胭脂铺退出宫中市场,我们绝对不能输了这个市场。”

“我知道。”王家栋说。

日本驻京城使馆,各国军官,八大胡同请来的美貌妓女,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里正在举行酒会。

一个三十岁左右、健壮的年轻人,神色匆匆地进入使馆,眼神焦急地寻找着,落在一个角落里。一张桌子前,松下长生和一个英国贵妇频频举杯,相谈正欢。

年轻人走了过去。

松下长生一抬头,看到了年轻人。年轻人对他使了一个眼色,转身就往外走。松下长生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说了声失陪,站起来跟着年轻人走到使馆走廊上。

“父亲,晁掌柜的第二个儿子晁信义回北京了!”年轻人是松下长生的第二个儿子,名叫松下次郎。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的时候,他在天津松下妆品会社里,和父亲失散。因担心父亲安危,局势被八国联军一控制,松下次郎就赶到了北京,找到父亲。

“真的?”松下长生老眼放光,脸上的肉抖动着,一阵欣喜。

“是。”松下次郎回答说。

“天无绝人之路呀!”松下长生露出得意的笑容。上次,他本来想趁乱得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和制作工艺,却一无所获。日本鬼子杀光晁家人之后,又纵火焚烧,松下长生对他们没有丝毫约束力,虽然懊悔、惋惜,但木已成舟,只能作罢。

想不到这么快又出现了转机,松下长生喜出望外:“他一个人吗?”

“是。”松下次郎说,“我们应该抓紧行动,神不知鬼不觉。”

松下长生瞪了儿子一眼说:“你想干什么?”

松下次郎说:“眼下北京的混乱还没过,我们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

“不行。”松下长生厉声呵斥道。

“怎么不行?”松下次郎吃了一惊。

松下长生道:“清朝政府已经接受了八国联军的议和大纲,虽然还没有正式签字,理论上说,双方已经停战。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能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

松下次郎松了一口气:“明的不行,我们还可以来暗的。这是个机会,错过了,以后再想找这样的机会就难了。”

松下长生瞪了他一眼说:“愚蠢。晁家的人,我一个一个仔细研究过。这个晁信义,留在北京的时间虽然很少,但在他身上,我花的时间最多。如果是晁家第二代的其他人,这种办法或许可行,唯独这个晁信义,不行。”

“为什么唯独晁信义不行?”松下次郎不解。

松下长生说:“他的性格,太像他父亲了,宁折不弯,宁可玉碎,不肯瓦全。你想,我们抓了他,而他又不肯屈服,怎么办?我们就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说不定他还能由此判断出,晁家的祸事,是我们想抢夺晁家配方引起的。那样一来,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别的机会了。”

松下次郎点头认可:“还是父亲看得远。”

松下长生问:“你看到晁信义在做什么?”

松下次郎道:“每天忙着做一件事,去拜访那些帮晁家处理后事的人,向他们表示感谢。”

松下长生双眉紧锁,若有所思,良久后问道:“对这件事,你怎么看?”

松下次郎说:“我认为他想重建京西胭脂铺。”

“重建?谈何容易。”松下长生说。

“是不容易。”松下次郎说,“如果建成原来的规模,估计要三十万两。而他现在,恐怕一万两都不一定拿得出。”

“既然如此,你怎么判断他是想重建?”

“我认为,他想借助这些关系,通过他们的帮助重建家业。”

松下长点了点头,说:“这就对了,说明你开始用脑子了。晁信义想重建京西胭脂铺,可仅凭他一个人,无异于痴人说梦,根本没有可能。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向别人借钱。”

松下次郎的眼睛突然一亮,说:“对,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借不到钱。关键时刻,我们再出面,帮他完成这个梦想,他没有理由不和我们合作。”

松下长生开心地笑了,对儿子说:“你的想法很好。我们不光要替他出这笔钱,还要替他在皇宫里活动一下,让他必须接受我们的钱。”

“在皇宫里活动?怎么活动?”松下次郎不解了。

松下长生冷冷一笑,说:“这个,我自有办法,你负责把钱准备好。”

晁信义回来后,在晁家废墟上哭了一场,给父母叔婶以及兄弟姐妹们烧了些香。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有好些个邻居围在一旁,跟着落泪。待他将这一道场做完,邻居们争着向他讲述当时的情况。

从邻居的口里,晁信义得知,当天洋兵杀过来的时候,大家都躲进了家里,闩上了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看见,只听到外面不断地响起枪声。大约半夜的时候,听到晁家这一带响起激烈的枪声。一开始谁都不敢向外看,后来枪声稀了下来,才有胆大的从自家窗户向外望,看到晁家是一片亮光,不像是灯光,更像是火把的光。不久,看到有很多人向外搬东西,装进汽车里,运了好几趟。有人说,那是洋兵,但有些人说不像是洋兵,他在京城里见过洋人,洋人是红发碧眼的,当天晚上抢晁家的人,没有一个红发碧眼的,看上去像是中国人。说是洋兵的人却说,中国人不会穿那样古怪的衣服,戴着那样古怪的帽子,那是洋兵的军服。还有,中国人哪来那么多洋枪?每个洋兵手里,就有一杆长枪呢。

晁家是什么时候起火的,没有人看到。他们说,可能是因为后半夜,大家都睡了,洋兵才一把火将晁家烧了。后来,有人大喊救火,起先人们还不出门,担心又碰到洋兵。再一想,如若不救火,说不定就烧到自己家了,才大了胆,一起出门,当时晁家院子已经是一片火海。

于是,整条街都跑出来救火。然而,火势实在太大了,又是从前院烧起的,前院被烧光了,仅仅后院救下来几间屋。

等到天一亮,大家又都躲了起来,不敢开门,怕遇到洋兵。那些洋兵成群结队地在街上窜,见了值钱的东西就抢,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拉。一直闹了好几天,能抢的该抢的,都已经抢得差不多了,再抢多了,他们也没法弄走,才渐渐平静下来。

直到此时,大家才敢出来收拾。除了晁家满门遭难之外,街头还抛着几具尸体,其中有一具年轻的女尸,全身没有一丝衣服,赤裸着暴尸街头,都已经腐烂了。

于是大家在一起商量,得尽快把这些尸体处理了,不然可能引起瘟疫。昌延里因此公推了几个人,成立善后会,由王记胭脂坊的王兴业领头,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把街头的尸体集中,又将晁家的尸体挖出来,一起埋了。

京西胭脂铺的技师王玉堂为这个事情忙碌了很多天,还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之后谋了个工,讨生活去了。

晁信义将这些帮过晁家的人,一一问清楚,顾不得去父母叔婶坟前祭拜,首先就登了王兴业的门。

第二天上午,晁信义买了些香烛,来到父母叔婶的坟前。看到山上几十口新坟,他整个人都软了。这些坟十分简陋,他自己目前也无能力整修,哪怕是立上一块牌的能力都没有。他唯一能做的,是烧些纸钱,拜几拜,向父母叔婶发誓,一定要重振家业,一定要替他们重新修坟。

从坟地回来,晁信义立即去了温记醋坊。这是晁家的一个老关系,和晁家已经是两代人的交情。

温记醋坊的总坊在山西,北京是最大的分店,坐落在京西昌延里最南端,一溜四大间宽敞明亮的店铺,门楣上有四个正楷镀金大字:温记醋坊。店铺左边两间房屋里摆放着几口大缸,缸里是否真的装满了老陈醋,谁都不知道。柜台后面是一排排货架,货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醋,右边的一个店铺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中间摆放着几张茶几、椅子。

温掌柜七十来岁,清瘦、矍铄,三绺飘逸的胡须。他在柜台里看到晁信义出现在大门外,站直了身子,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温掌柜悲喜交加,忙手忙脚,绕过柜台,几步赶上来,语无伦次地说:“贤侄啊!贤侄啊!”

晁信义跨进店来,立即又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次跪下,再次磕头。

温掌柜明白了晁信义要干什么,几步抢上前,一把拉住他:“使不得,使不得。”温掌柜双手托住晁信义,激动地道:“贤侄……里面请坐……”

“世伯!”晁信义语一出,眼泪便流了出来,又要跪下去磕头。

温掌柜拉住,说:“贤侄啊,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来,这边坐,我们叔侄说说话。”

温掌柜把晁信义拉到一侧的会客室,请晁信义坐下。晁信义不坐,一定要给温掌柜磕头。温掌柜拗不过,只好坐上太师椅。晁信义跪下去,说:“家门不幸,惨遭灭门之祸,多亏世伯慷慨解囊,出手相助。信义无以为报,特来谢恩。”说着,连磕三个头。

温掌柜一阵唏嘘,将晁信义扶起坐了,又让伙计沏上茶来。温掌柜先端了茶杯,向晁信义让茶。他的手在颤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抖动。他双手端了茶,向晁信义面前送了送,说:“贤侄,请用点茶。”

“谢谢世伯。”晁信义说,却不动。

温掌柜将茶杯放下,抬起手用衣服袖子拭擦着眼角的泪水,哽咽着说:“京西胭脂铺遭受如此大难,老夫悲痛欲绝呀!可怜我的子霖兄弟……”

晁信义心中难过,默默无言。

温掌柜悲伤了一阵,缓缓抬起头,看了晁信义一眼:“贤侄,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晁信义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世伯,京西胭脂铺遭受大难,但不能倒下,我要把京西胭脂铺开起来!”

温掌柜眼中满是赞许的目光:“好,有志气,不愧是子霖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说说看,你是怎么打算的?”

“最好的方案,当然是重建京西胭脂铺。”晁信义说。

温掌柜先是一愣,继而露出赞许的目光:“那可要不少银子。”

“我粗略算了一下,将整个院子修起来,大概需要二十万两。再恢复生产,机器啊原料啊什么的,大概需要十万两。”

温掌柜捻了捻胡须,说:“三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你现在有多少?”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了实话:“我连三万两都凑不起来。”

“你打算借钱?难度恐怕不小。”

晁信义说:“此外,我还有第二方案。当街的店铺不能不修,这是京西胭脂铺的门脸儿。有这个门脸儿,说明京西胭脂铺没倒。若是连这个门脸儿都没了,京西胭脂铺也就不是京西胭脂铺了。”

“这是正理。”温掌柜说。

“我估算了一下。”晁信义说,“前面修五间店铺,大概要五万两。中间的正院暂时不修了,后面的厂院得整葺,加上机器、原料、请人什么的,再怎么节约也需要三几万。”

温掌柜看了一眼晁信义,问:“贤侄是不是还有第三方案?”

晁信义犹豫了一下,说:“倒是有第三方案。不过,这只是一个生存的方案,不是一个重振的方案。”

温掌柜鼓励说:“你说来我听听。”

晁信义说:“万一筹不到钱,前面的门店就不修了,把后面的厂院整一下,先把工开起来再说。”

温掌柜说:“若是这样,你的产品就得在别人的店里寄卖。”

晁信义不太自信地答了一声:“是。”

“你想过没有,如果在别人店里寄卖,你就只能用别人的店号。若是用你的店号,等于把京西胭脂铺这个金字招牌送给了别人。”

这事晁信义自然想过。中国的商号,经营方式都是一样的,生产经营一体,若是在本店以外经营,招牌还是同一个,叫分号。也有些商铺卖别人的产品,可那都是些小卖店,大一点的商号,肯定不干这样的事。

此前一百年间,京西胭脂铺和昌延里所有胭脂铺一样,都没有开分号。没有开分号,一个主要原因在于产品的量不够大,就算是京城的市场都已经够大了,无力向外扩张。不想三年多前,王记胭脂坊一连开了多家分号。起先,晁家还说王家栋是个败家子,会把王家的金字招牌砸了。不想王记的发展速度,大大超出了晁家的意料。此时,晁子霖才醒悟过来,也开始着手开分号。

但是,晁家这一行动很不成功,一年来,分别在汉口和郑州开了两间分号,由于没有足够的货品提供,两家分号绝大多数时间处于缺货之中,只能惨淡经营。原计划他们还要在上海、天津等地开分号,可因为汉口和郑州两个分号不成功,这事就缓了下来。

晁信义也可以搬到汉口或者郑州去,反正那两个分号没有产品可卖,在那里直接生产,成本就要小得多。然而,一旦搬走,就不叫京西胭脂铺了。若是还想保留京西胭脂铺的品牌,在没有店号的情况下,就只能利用别人的店。金字招牌一旦让人家用了,将来要拿回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是下下策,最好别走到这一步。”晁信义说。

“贤侄,你稍坐,喝杯茶,我去去就来。”温掌柜说着,站起离开,进入后堂,不久出来,拿着几张银票交给晁信义,说:“贤侄,这是一万两。多的我也拿不出,给你应点急吧。”

晁信义感激不尽。温记自己也受了损失,能够拿出一万两已经大大出乎晁信义的意料。晁信义接过银票的同时,已经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世伯之恩,如同再生,信义将铭刻在晁家庙堂,让晁家后人永世铭记。”

温掌柜一面将晁信义扶起,一面叹气:“国弱家难强啊。这世道……不说了,不说了,想起就心酸。”

向危难时刻帮过晁家的人致谢,是晁信义的目的之一,趁此机会了解一下人情冷暖,看是否能够借到一些钱,用于重建家业,也是晁信义的目的。

温记醋坊旗开得胜,让晁信义信心大增。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祖宗为什么要定下仁信诚爱的家训,晁家如若真能重建,就得益于这四个字。

果然,接下来连续走了五六家父亲交好的朋友,每一家都没有空手,有一千的,有两千的,也有三千五千的。家家都伸出援手,让晁信义很感动。晁信义又到了供应京西胭脂铺包装盒的武记工艺品店,虽然没有借到钱,但武掌柜答应,京西胭脂铺开业后,半年内所有的包装盒先不付款,等京西胭脂铺赚钱之后再付,这在无形之中也缓解了晁信义资金的压力……

晁信义来到五珍白酒坊店铺前,吃了一惊。店铺一片狼藉,残败不堪,几个工匠正在废墟上忙碌。

原来五珍白酒坊也遭到了灾难。

五珍白酒坊的掌柜姓叶,和晁子霖交情过硬。晁信义本想借点钱,一看这个局面,就知道借不成钱了。他在废墟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准备默默地走掉。却听到有人大声喊他:“信义……信义……”

“叶叔叔!”晁信义只好回过头来。

叶掌柜从废墟之中快步走出来。他四十多岁,魁梧壮硕,两道浓眉,一双大眼。他对晁信义说:“信义,来了怎么不进屋?”

晁信义迟疑了一下:“叔叔……”

叶掌柜一把拽住他的手,说:“什么都别说了,跟我来,喝口茶!”

废墟之中,有一块清理出的空地,中间摆放着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放着一个大茶壶,几个茶碗,旁边放着几条凳子。叶掌柜请晁信义坐下喝茶。晁信义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先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叶掌柜大吃一惊,一步跨过来将他扶起,说:“信义啊,你如何行此大礼?”晁信义哽咽着说:“我晁家遭难,幸得世叔慷慨解囊,才让我晁家一门几十口,得以入土为安。如此大恩,信义无以为报。”

叶掌柜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声:“信义呀!你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要担起振兴家业的重任。”

晁信义回答道:“是,世叔。”

叶掌柜环视了一下四周,气愤地道:“都是洋鬼子闹的,家被抢了,也被烧了大半,不过人还活着……怎么也得把酒坊弄起来!”

叶掌柜的豪情感染了晁信义,晁信义咬了咬嘴唇,心中暗暗发誓:我晁信义一定要让京西胭脂铺重现辉煌。

叶掌柜斟了两碗茶,将其中一碗递给晁信义,正色道:“信义,你刚才来了怎么就要走呢?”

晁信义不好意思地道:“本来是想找世叔借点钱,看到您家也这个样子了,就不好开口了!”

叶掌柜哈哈大笑,脸色一沉,不高兴地道:“信义,你爹和我交情深厚,就好比兄弟一样,他的家有难,我怎么能袖手旁观?虽然我家也遭了难,但比你家轻,我尽点力才对得起子霖兄长。”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三张银票,每一张都是一千两的,同时严肃地道:“我也听说了,这两天你拜访了很多人家,我就知道,你该到我家来了。钱不多,一点心意,我早给你备下了。”

“叔,这个钱我不能要。”晁信义倔强地说。

“为什么?”

晁信义看了看废墟,说:“你家也是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叶掌柜说:“我家是遭了大难,但还是比你家强。我家人没事,咬一咬牙就过去了。你们晁家,是灭门惨祸,要靠你来振兴,这个担子不轻啊。我也不说假话,多的,我拿不出来,只能拿这么多。这钱不是借给你的,是送给子霖兄长的。无论如何,你得收下。”不由分说,塞进晁信义的手中。

晁信义紧紧地握着银票,心潮起伏,扑通一声,跪倒在叶掌柜的脚下,磕了一个头:“谢谢世叔!”

叶掌柜一把拽起他,不满地说:“这就是一家人说两家话了,快起来,快起来!我也不留你,知道你事情多,以后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的,只管说一声。”

晁信义激动得眼泪在眼眶之中翻滚,强忍着没有掉下来!晁信义告辞了叶掌柜,从五珍白酒坊往家走,一路思绪纷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传来吆喝声:“让开!让开!”

晁信义本能地跳到一边,扭头看去,见后面急急过来两顶四人轿子,银顶黄盖红帏,一前一后。前面还有一个锦衣中年人,手执拂尘,挥舞着,看起来像是公公。第二顶轿子后面也有一个公公模样的人跟着。

晁信义在京城长大,又住在西城,知道这种轿子级品高贵,轿中之人不是王公,就是贵族。不过,王公贵族出行,肯定会带一列亲兵。这两顶轿子仅带着两个公公模样的人,显然不会是宫里的。宫里的女眷出门,不可能只带一名公公,应该是哪家王府的女眷。

两顶轿子停在一家店铺门口,公公立即上前掀开轿帘,又伸出手,轿里顿时伸出一只衣着华贵的手,扶着公公的手跨下轿来。晁信义看了一眼冠戴,果然是王公女眷。以前的京西胭脂铺,常常接待这样的女眷,因此晁信义能认出她们的衣服。

两位贵妇人下轿后,由公公领着,娉娉婷婷地跨进那栋豪华门店,晁信义不用看,知道那是王记胭脂坊。

王记胭脂坊青砖碧瓦,几间店铺一字排开,正中间的门楣上有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匾,上书工整的五个大字:王记胭脂坊。店铺里面是一张张柜台,柜台前站着三三两两的贵妇,还有一些衣着华贵的男人陪在旁边,柜台里面,伙计们正忙碌着。

这多像此前的京西胭脂铺啊!

晁信义站在路边,怔怔出神。

两位贵妇人走了出来,两个公公手里各提着一个礼物盒子,显然提着的是购买的胭脂。

一位贵妇人边走边说:“我觉得,还是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好一些。”

另一个微微叹息了一声:“是啊,可惜京西胭脂铺已经毁了,怕以后再也用不上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了!”

“可惜!”

“京西胭脂铺很快就会重新建起来的!”晁信义猛地喊了起来。

两位贵妇人吓了一跳,前面那个公公立即挥起拂尘,喝道:“大胆,哪里来的狂徒,敢惊扰九王爷府中的眷属?活得不耐烦了吗?”

晁信义这才感觉到自己失礼,忙双手抱拳,深深施了一礼:“在下多有冒犯。”

那个公公扬起拂尘,就要挥下来。走在前面的贵妇人以手阻止了他:“你说京西胭脂铺没有毁?可明明已经被烧毁了呀?”

晁信义忙道:“夫人,小人是京西胭脂铺新掌柜,半年之内,京西胭脂铺一定会新建起来。”

另一位贵妇人惊喜地道:“太好了,我以为从此没有京西胭脂铺了呢!”

晁信义又施了一礼:“一定会有,请夫人耐心等待几个月!”

两位贵妇人满心欢喜上了轿,走了。晁信义还站在路边,没动。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哎呀!这不是信义贤侄吗?”

晁信义回头一看,王兴业快步从店里走出来,他穿着长袍马褂,戴瓜皮帽子,拖着一条小辫子,左手拿着一个鼻烟壶,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色。

“叔!”晁信义抱拳施礼。

“信义贤侄,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叫家栋去找你。”王兴业热情地拉住晁信义,将他往屋里拉。

晁信义一边随着王兴业往里面走,一边问:“叔,有事吗?”

“走走走,我们去家里说。”

晁信义随王兴业走进客堂。王兴业大声吩咐黑妞上茶。晁信义向王兴业施了一礼,坐下来,问:“叔,你找我有什么事?”

王兴业说:“别急,坐下来,我们叔侄俩边喝茶边聊。”

黑妞将茶送上来,上好的西湖龙井。王兴业请晁信义品茶,晁信义端起茶杯,用杯盖拨了拨,小小地呷了一口。黑妞智力有点问题,得过病,智力停留在几岁阶段。她送上茶后,见王兴业没有叫她走,便端着托盘站在一旁。

王兴业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见黑妞还站在这里,便挥了挥手说:“干你的事去吧。”

黑妞不明白,问:“老爷,你要我干什么?”

王兴业有点不耐烦,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黑妞走后,王兴业对晃信义说:“贤侄,我听说你要重建京西胭脂铺?”

“如果我没这个心,就不是晁家的子孙。”晁信义坦诚地说。

王兴业又问:“你怎么打算?”

晁信义说:“我当然希望重建。可是,重建需要至少三十万两。一时之间,我哪里去弄这笔钱?”

“是啊,三十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是以前的京西胭脂铺,也需要十来年吧。”王兴业说。

“何止十来年?”晁信义说,“我们的情况,叔您是知道的。每年虽然有三四万两的收入,用度也大啊。”

“是啊是啊,挣下这个家业不容易,那都是一点一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晁信义说:“叔赚下王记胭脂坊这么大家业,具体的辛苦,我虽然不能尽知,却也感同身受。”

“人啊,一辈子不容易。就像我和你爹,什么苦没有吃过?看看你们晁家,想想我那位老哥最后的结局,我也看穿了。算了,还是享点清福吧,就算是多活几年,也是福气啊。”

晁信义不懂,问:“叔的意思是……”

“看了你家的惨状,我看穿了。所以,我做出一个决定,让年轻人来干算了,好或者坏,看他的造化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消停一下,遛遛鸟,玩玩鼻烟壶算了。”

晁信义平静地道:“家栋哥胸怀大志,又留过学,见多识广,完全能够担当起王记胭脂铺的大任!”

王兴业微微叹息了一声:“我老了,不行了,只能让家栋打理这个铺子。我和你爹一样,都属于过时的人物了,以后的世界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晁信义正要客套几句,王兴业却大声地喊王家栋。不一会儿,王家栋从后面进来,先和晁信义打了招呼,又转向王兴业:“爹,您叫我?”

王兴业道:“拿五千两银票来。”

王家栋退出厅堂,很快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五张银票子。王兴业站起来,接过托盘,递到晁信义面前:“信义贤侄,晁家要重建,需要花费不菲的银两,我尽点绵薄之力,望贤侄不要嫌弃太少!”

晁信义听到王兴业喊王家栋拿五千两银票出来,心中就已经有数。立刻站起来,张开双掌,推开托盘,感激地道:“叔,上次幸得您出手相助,让我一门老少入土为安,花费已经不少,我两手空空,无以为报,已经十分愧疚,不能再要您破费了。无论如何,这使不得。”

见晁信义推拒,王兴业十分真诚地说:“贤侄啊,你听我说一句。我们王晁两家,做的是同一宗生意,明争暗斗已经一百余年,相信你也听说过一些。”

晁信义机械地应道:“听说过一点,但也不十分了解。”

王兴业说:“生意场上,竞争是正常的。但生意场下,我们是街坊邻居。换句话说,正因为生意场上的竞争,才有了我们王晁两家,一百多年的冤家,也是一百多年的情谊啊。我不敢说,往后我们两家在生意场上还会不会有争斗,但我敢说,无论怎么争斗,我们都是一体。就像树叶的阴面和阳面,就像衣服的正和反。你能把阴阳分开吗?你能把正反分开吗?不能。”

晁信义霍地站了起来,说:“叔,您这话说得太好了,信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请受世侄一拜。”

王兴业说:“既然你还知道是我的世侄,那就收下。”

晁信义确实有些迷糊了。王晁两家斗了一百余年,在晁信义的耳朵里,早已经灌下了诸多两家结仇的事。然而,这次事件之后,王兴业的做法彻底颠覆了晁信义以前的固有认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些转不过弯来。

另一方面,王兴业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再不接受,就是他小气了。他接过了银票,对王兴业说:“叔,您对我和我们晁家的恩德,我会永远铭记。这些钱,和您在晁家丧礼上用的钱,我日后一定奉还。”

王家栋送别晁信义,返回后准备去后院,被王兴业叫住。

“家栋,你坐一下。”王兴业说。

王家栋一心惦着胭脂生产,并没有坐下,只是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说:“爹,有事您吩咐。”

王兴业指了指王家栋:“你看你,整天穿着洋装,这种衣服怎么干活?你看看人家晁家的,比你还小。”

“爹,有事儿您就说事儿吧。”王家栋显得有些不耐烦。洋装怎么了?就是这洋装救了王记胭脂坊,还是这洋装让王记胭脂坊第一次超过了京西胭脂铺。

这话,他当然不能对父亲说,却又想提醒一下父亲:“现在大家都到我们王记胭脂坊来要货,我们人手不够,日夜在赶,也满足不了需求。”

王兴业同样有点不耐烦。京西胭脂铺出事,那把火其实也烧在王兴业的心头,从此,他有些心灰意懒,干脆将整个王记胭脂坊交给了儿子,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他也知道,儿子心性很高,想抓住这个机会,拉开王记胭脂坊和同行之间的距离。毕竟还是年轻些,没有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急也不在一时。”王兴业说,“你坐下来。”

王家栋只好坐下来,却不看父亲,只是望着外面。

王兴业问:“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今天的事?今天的什么事?”王家栋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王兴业说:“给晁信义银票的事。”

“五千两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王家栋仍然显得心不在焉,“我们以笃诚立家,以仁信传家,广施仁善,符合我们王家家训。”

王兴业追问:“就这些?”

王家栋看了一眼父亲,说:“就这些。”

王兴业说:“如果秉持笃诚仁信的家训,晁家遭难的时候,我们出手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还要送他五千两银票?这里面有些说法,你仔细想一想。”

王家栋很想说:“我那里一堆事呢,你却把我扯在这里拉闲话。”忍了又忍,这话还是没有说出来。只到父亲说出这句话,他才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

他有一种感觉,父亲是有意这样做的,并不仅仅是让他明白送银票的道理,还有别的。王家栋是聪明的,智商和情商都很高。有些事,是因为他没想,只要稍稍想一想,便能明白。

父亲痴迷中国文化,他常常说:“世界上的所有道理,中国文化都已经讲透了。而中国文化的精髓,就是中庸之道。”在王兴业看来,中庸之道,也就是平衡之道。想到这一点,王家栋突然明白,自己这段时间赶工,拼尽全力,父亲大概觉得有些过了,过犹不及,不符合中庸之道了。

王家栋说:“大家都以为,我们和晁家是世仇,斗了一百多年。这次,我们王家出手帮了晁家,实际上是告诉天下人,我们笃诚仁信的家训,并不是一句假话,我们也从来没有把晁家当成仇敌。至于晁家是什么态度,其他人是什么态度,那与我们王家无关。”

王兴业吸了一口鼻烟,闭上眼睛,美美地享受着,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也不知是鼻烟带给他的快感,还是对儿子这席话的认同。

王家栋接着说:“这件事,还有口碑传播的效果。国外有一种概念,产品并非单纯的,还有文化附加值,也就是企业或者产品的文化属性。他们认为,出卖产品并不仅仅是出卖产品的物质属性,同时,还在出售产品的文化属性。比如笃诚仁信,既是我们王家的立家之本,也是王记胭脂坊的立业之本。我们帮助晁家,其实也是在传播我们的企业价值观。”

王兴业睁开眼,看了儿子一眼。这一眼很特别,有一种特别的亮光,既有赞同,也有鼓励。见儿子不再说话,他便问:“还有吗?”

王家栋说:“从宏观来看,我就想到这两点。还有些微观方面的韵味。”

“你说。”王兴业鼓励道。

王家栋说:“信义显然想重振晁家的京西胭脂铺,但是,若要将京西胭脂铺恢复到以前的程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信义有两大难题。第一,资金难题。三十万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恐怕没有哪家钱庄敢给他钱。”

“为什么不敢给他钱?京西胭脂铺乾隆皇帝题字,那可是金字招牌,仅这个招牌就不止三十万两。”王兴业说。

王家栋说:“晁信义如果肯把这个招牌卖掉,一定值三十万两。不说三十万,就算四十万,我也愿意出价。问题是,他不会卖招牌,而是自己经营。这就涉及他的第二大难题了。晁家被一把火烧了,他手里有没有晁家祖传的配方还是两说。就算是有,胭脂制作不是一个人完成的,还有很多道工序。这些工序需要技师,一时之间他去哪里找这些技师?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质量,要想很快恢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解决这些问题,我也不担心。我们马上就要建现代化工厂,批量生产。只要我们的产品销往全国各地,晁家哪怕是晚了一年,他们就很难再追上我们了。何况,晁家虽然在宛平买了地,晁信义却没有钱建厂,至少两年之内,他都别做这个梦。”

王兴业又吸了一口鼻烟,显然,他对儿子的分析很认同。

王家栋说:“可以肯定,未来的两年时间内,我们王家的胭脂,肯定会一枝独秀。而这两年时间,是决定性的两年,有了这两年时间,我就能把其他胭脂坊,包括京西胭脂铺在内,远远地抛到后面,让他们永远都赶不上我们。”

王兴业终于提出了不同意见:“你这么自信?”

“不是我自信,我是在陈述事实。”王家栋说,“我是说,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我们王家会一枝独秀。但是,辩证地看,这也不一定是好事。晁家的消失,会让我们失去目标。我们扶持晁家,至少在三个方面我们受益。第一,前面我说的传播产品文化内涵方面,我们受益。第二,晁家若能很快起来,最好能够追在我们后面,我们就有了向前冲的强大动力。第三,即使晁家最终无法起到这种作用,也可以对其他同行起到掣肘作用。晁家和其他同行竞争,实际上等于消除了我们的竞争对手。”

王兴业终于开始作结案陈词了,他说:“有一点你已经明白了。哪怕是当商人,也不单纯是做产品卖产品,更是做文化卖文化。很多商家之所以做不大,原因就在这里。怎么做文化卖文化?其实,文化就在你的脑子里,只需要你多想一想,在向前跑的时候,抽点时间停下来,用文化把自己的思路方法梳理一下,一定受用无穷。”

王家栋说:“爹说得对,我一定谨记。”

暮色苍茫,金色的晚霞斜斜地扫过来,席卷了京西胭脂铺的废墟,废墟因此有了斑斓的色彩。几只乌鸦站在残垣之上,悠闲地散步,甚至和夕阳对话。只有它们,才能读懂这残破的乐章,也只有它们,才能从残破之中闻到死亡的气息。

深秋的傍晚,已经有了阵阵寒意。晚霞如剪,剪出一个老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废墟之中。这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厚重靴子的老人,他的脸如一块铁板,上面深深刻着一道道岁月的沟壑,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手上有一层厚厚的黄茧。

他望着废墟,深陷的双眼之中流出浑浊的眼泪。

“老人家,您有什么伤心之处?”晁信义注意这个老人已经很久了。他并不认识这个老人,父亲的朋友他基本都认识,不过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人。从老人的衣着来看,他不像一个生意人,而是一个工匠类型的人。

老人听到晁信义的声音,侧过身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说:“这位……可是晁掌柜家的少爷?”

“晁子霖是家父的名讳,我是他的老二晁信义。”晁信义礼貌地抱了抱拳。

“老天有眼……像,太像了,不仅仅相貌像,连气质也像。”老人家老泪纵横,“老夫姓安,是一个石匠,别人都叫我安石匠。”

“您就是三十年前修建京西胭脂铺的安老伯?”晁信义又惊又喜,“我正准备去拜访您,想不到在这里遇到您,我请您喝点酒。”

安石匠没有推辞。

晁信义把安石匠请到一家小店,要了一碟牛肉米,一碟花生米,一壶酒,两大碗山西刀削面,敬了安石匠一杯。这个时候他完全明白了,安石匠为什么会在京西胭脂铺的废墟处伤心。那是因为,修建京西胭脂铺是安石匠在京城崭露头角的第一家庭院,是晁子霖给了他这个机会。

安石匠是安徽人,有精湛的石匠手艺,三十五年前,他带着几个师兄弟到京城讨生活。虽然他们的技术精湛,但因是外地人,雇主不相信,又遭到本地石匠的排挤,生意很差,勉强能养家糊口。

晁子霖刚刚接过掌柜之任,家族生意兴隆,积蓄丰厚。因老店修建已久,又想扩大经营,于是决定把老铺新建一下。因为要一边经营生意,晁子霖决定包工包料,让京城著名的石匠修建。

安石匠得到这个消息,到京西胭脂铺才知道,京城十几家有名的石匠师傅都来了,大家都想修建京西胭脂铺。毕竟,那可是一大笔钱财。晁子霖让大家设计图纸,报出造价。

半个月之后,晁子霖收到十几张设计图纸,有五张他很满意,标注的价格最低十六万两白银,最高十八万两白银。

十六万两白银的标价是安石匠的,他的设计图纸也非常新颖,让晁子霖眼前一亮。晁子霖请安石匠到客厅谈这个设计方案:“安师傅,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底,按照你这个造价,你能赚多少钱?”

安石匠憨厚老实,他回答说:“掌柜的,别人是为了赚钱,我却是为了挣条活路!”

晁子霖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说?”

安石匠如实回答:“我们是安徽来的,手艺不差,缺的就是一个展示的机会,请掌柜的把这个机会留给我,我一定把京西胭脂铺修好!”

晁子霖道:“行。”

安石匠感激不尽:“掌柜的请放心,我姓安的绝对不会偷工减料,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晁子霖摆了摆手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也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两个人押了合同,安石匠安排修建,五个月后,气势恢弘、富丽堂皇的京西胭脂铺修建成功。安石匠给各个工匠算清楚了工钱,他就只赚了一文钱。

五个月,赚了一文钱!

晁家人特意设宴感谢安石匠和他的师兄弟们,给安石匠送了一个红包,里面是一千两银票。另外,他的那些师兄弟们也都拿到了红包,每人一张银票——一百两。

安石匠和他的师兄弟们自然感激不尽,也从此名声大振。

安石匠从此和晁子霖成了朋友,晁信义经常听父亲提起安石匠,但从来没有见过他一面。

安石匠在京城各地修建房屋,五年前,他就把事业交给儿子,自己颐养天年了。

安石匠喝了几杯酒,连连摇头说:“可惜,可惜呀!晁少爷,你想不想把京西胭脂铺重新修建起来?想当年,若不是晁掌柜给我出头的机会,我根本不能在京城立足。我安石匠在钱庄存有两万两银票,愿意取出来,尽点绵薄之力!”

晁信义慌忙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安石匠的面前。

“晁少爷,你快起来!”安石匠抓住晁信义的两条胳膊,把他扶了起来。

晁信义道:“安伯,实不相瞒。这些天,我求亲造友,东拼西凑,勉勉强强才凑到四万两。别说重建京西胭脂铺,就算是先把五间店铺修起来,把后院简单修葺一下,恢复生产,也有难度。”

安石匠老泪纵横,说:“京西胭脂铺遭受了这么大的灾难,要重新振作起来,也只能一步一步地来了。”

安石匠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借给了晁信义。

安石匠有四个儿子,都是石匠,还有数十个徒子徒孙。几十年的工匠生涯之中,与许多工匠都结下了深厚的交情,彼此互相配合帮助。这次他亲自出马,设计好建筑图纸,然后联系各种工匠,迅速开工……

日租界,松下长生寓所。

松下次郎从外面匆匆进来,神色紧张地说:“父亲,大事不好了,京西胭脂铺开始动工修建了!”

松下长生双眉一竖,厉声道:“不可能!”

松下次郎迟疑了一下,小声道:“父亲,我亲眼看到的,京西胭脂铺的确开始动工了,有二十多个工匠……”

松下长生果断地摇了摇头,脸色凝重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京西胭脂铺要重新修建起来,至少需要二十到二十五万两银子。晁信义这些天在晁子霖的一些朋友之中借钱,最多不超过五万两,晁家毁于一旦,哪里还能有钱。更何况,他还需要付工匠的工资,购买原料,这些都需要大笔的钱。”

松下次郎张口结舌地说:“这……”

松下长生眼睛一动,沉思良久,忽然道:“那些工匠究竟如何修建京西胭脂铺的?”

松下次郎想了想才道:“工匠们在修建店铺,前院、后院只是清理干净了,没有怎么修。”

松下长生胸有成竹地说:“这就对了,晁信义并没有太多的钱,他只能先把店铺修起来,前院和后院简单修葺一下,开始生产,等赚了钱,逐渐扩大,慢慢把京西胭脂铺重建起来,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松下次郎目瞪口呆:“父亲,您没有看到,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松下长生得意地一笑,又思考了片刻,下定决心似的说:“准备两万两银票,我们去拜访晁信义。”

松下次郎准备了两万两银票,和父亲一起出门,走到门外的时候,松下次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父亲,我们去拜访晁信义做什么?”

松下长生双眉一直紧蹙,沉思一番后又改变了主意,对儿子说:“算了,你还是不去了。我们两个人,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这样回旋的余地更大一些。”

松下次郎心领神会:“是,父亲!”

晁信义穿着紧身小衣,挽起袖子,腰上系了一条围布,正在拣砖头、扒泥堆。

两辆马车缓缓地停在店铺路边。

晁信义抬起头,听到马车车夫对车里人说了一句:“先生,这里就是京西胭脂铺,几个月前被洋兵烧毁了,正在修建呢!”

车帘子掀开,松下长生从马车上慢慢走下来,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另一辆马车上走下来的也是一个穿西装的人,那个人腋下夹着一只皮包,一看就像是买办。松下长生站在大路边,愁眉苦脸,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京西胭脂铺遭受了这么大的灾难,怕难有从前的辉煌了。”

“这位先生,你怎么可以如此妄下断语,京西胭脂铺没有倒,一定会重新崛起。”晁信义挺身而出,大声说。

松下长生有些吃惊,忙道:“请问,先生贵姓?”

“姓晁,晁信义,家父晁子霖。莫非先生和京西胭脂铺有些渊源?”晁信义不卑不亢地道。

“什么?你就是晁信义。鄙人松下长生,是你父亲晁子霖的朋友。”松下长生惊喜地道。

晁信义想起来了,他爹曾经说过,有一个日本商人叫松下长生,对京西胭脂铺的产品很感兴趣,建议合资开工厂,把产品做大做强,推广到全世界。晁子霖婉言拒绝了松下长生,理由很简单,京西胭脂铺是祖宗留下的家业,不能拱手让给别人。何况,大清朝有大清朝的规矩,不能和洋人合作开厂。尽管晁子霖听说,有些人暗中和洋人勾结,开了合资工厂,表面上却是中国人独资,洋人躲在幕后。可晁家生产的是皇家用品,做的是大清朝的生意,这种违法的事他们不干。晁信义理解父亲的用意,京西胭脂铺是独家配方,产品供不应求。晁家既不缺钱,也不缺技术,更不缺市场。和别人合作,等于给别人送钱送技术送配方,那是送晁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难道就是这个松下长生?

“原来是松下先生,信义有礼了。”晁信义向松下长生施了一礼。

松下长生连忙鞠躬还礼,并且问:“晁先生知道鄙人?”

“听家父提起过。”晁信义说,“松下先生既然是家父的故旧,也就是我晁信义的朋友。理当请松下先生到舍下用茶,只可惜,实在太简陋。”

松下长生再次鞠了一躬,说:“晁先生,鄙人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晁信义连忙还礼,暗想,这小日本怎么老鞠躬?口里说:“请说。”

松下长生说:“我曾经想和你们晁家合作做生意,虽然没有谈成,但是,对你们晁家极其敬佩,也和你的父亲晁子霖先生成了好朋友。你们晁家遭此大难,令我痛心不已。我得知消息,当即从天津赶来,希望现场祭拜,还望晁先生成全。”

晁信义知道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只好说:“松下先生,请跟我来。”

晁信义带着松下长生,从侧面跨入一堵残墙,来到京西胭脂铺的院内。原来的三进大屋,雕梁画栋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几大堆残砖败瓦、断壁裂石。院子里原有很多几十年的大树,也都只剩下烧成大半截杵在那里的木炭。

竟然烧得如此彻底,连始作俑者松下长生都暗吃了一惊。

“没想到,真没想到。”向前走的时候,松下长生自言自语,又问晁信义,“当时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晁先生知道吗?”

晁信义如实以告:“我问过隔壁邻居,他们只是说,来了很多洋兵,这一拨人走了,另一拨人又来了。大家都躲进家里不敢看,只听到外面乱得很,到处是枪声、惨叫声。”

松下长生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自然不知道,晁信义打听到的事远远不止这些。比如说,整个昌延里,被抢的店铺不少,被杀的人也有一些,可像晁家这样被灭门的却是独一无二。这事极其怪异,按说,那些洋兵与晁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就算是要抢劫,也不至于灭其全家,连几个月大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还有一件事,同样非常奇怪,整个昌延里,只有几户得以保全,没受丝毫损失。另外几家是因为太穷,一看就知道,家里没有贵重物品可抢。然而,王记胭脂坊却是毫发未损,确实是一件怪事。有人说,王家插了一些怪怪的旗帜,正是那些旗帜,使得洋兵绕着他家走,连门都没有进去,更没有抢劫。

联想到王家栋曾经在东洋读书,晁信义怀疑,那些洋兵中是否有王家栋的熟人,晁家的灭门之祸是否为王家栋使的坏?晁王两家,在商场上争斗了一百余年,遇到洋兵入京这样的机会,王家又可以利用的话,确实会借刀杀人吧。

除此之外,晁信义真的找不到其他解释。

可是,他几次进入王家,察言观色,感到王家父子很坦然,不像对晁家有愧,除非他们掩藏很深。

晁信义带着松下长生来到后院,后院很简陋,也很残破,但与前院相比,已经是很好了。晁信义清出了一间房,摆上了父母叔婶的灵位。几十块灵牌,摆在那里,触目惊心。

松下长生看了一眼,背脊有一种发凉的感觉。跟他一起来的买办朱七将包放下来,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烛等,按照日本人的礼俗摆好。松下长生站在灵位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又叠腿坐下来,烧了很多纸,一边烧纸,一边叽里呱啦地念叨着。

拜祭之后,出于礼貌,晁信义请松下长生到隔壁喝茶。

与灵堂一墙之隔,是一间简陋的会客室,里面的家什都是大难之后残存下来的,明显可以看到大火的痕迹。晁信义请松下长生坐下,从炉子上提起水壶,倒上茶,对松下长生说:“非常抱歉,松下先生,连一点好的茶叶都拿不出,只能以粗茶相待。”

松下长生一脸严肃地说:“晁先生不必内疚,如果我讲究这些就不会来了。”

晁信义递上茶,松下长生接过,并没有立即喝,而是站起来先向晃信义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端起茶杯说:“晁先生,我借你的茶代酒,这一杯是我向晁家道歉的。”

晁信义愕然:“此话怎讲?”

松下长生喝了茶,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向晁信义鞠了一躬,才沉痛地道:“这次京城之乱,英国军队肆意暴虐,致使京西胭脂铺遭受灾难,日本军队也参与抢劫烧杀暴行,我向晁先生致歉!”

晁信义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家被毁灭,亲人惨死,仇恨如海,不共戴天。

松下长生叹息了一声说:“我不是一个军人,我只是一个商人,我憎恨暴行,在暴行面前却无能为力!只希望天下太平呀!”

晁信义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无奈地摆了摆头,说:“国家贫弱至此,真是无话可说啊。”

松下长生挥了挥手,说:“我们是商人,商人报国,也就是商业。除了商业,我们还能做什么?”

晁信义实在不想提这个话题,这个话题让他寒心,只好以向松下长生请茶作掩饰:“松下先生,请用茶。”

松下长生喝了一口茶。显然,这茶味道太一般,他只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做了做样子。放下茶杯,他说:“晁先生,我曾经有一个设想,和令尊合作,把京西胭脂铺推广到全世界去。但令尊拒绝了我,我想你们中国有自己的传统,我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晁信义恭敬地道:“这是祖传的家业,父亲和我,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大意!否则,无颜见列祖列宗!”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信仰,无可厚非,我理解和尊重你们的选择……不过晁先生,你知道我经营的是什么公司吗?”

“请讲,在下洗耳恭听。”晁信义认真地道。

松下长生道:“我和我的家族经营的是妆品生意,名叫松下妆品会社。我们的生产厂家在日本,销售店铺在日本各地,也在中国的天津开了分社。实不相瞒,本来我还想在中国的北京、广州开分店的,但是这次兵祸,打乱了我的发展计划。”

晁信义心中一惊:松下妆品会社,他听说过,晁家原计划在上海和天津开分社,他的大哥被父亲委派前往两地做市场调查,结果发现,这两地是松下妆品的天下。日本人就是奇怪,店名叫得古里古怪,店名之外还弄出一个品名,壁江山。如果他们再来北京开分号,北京的妆品市场,会不会再一次被他们搅出一个诸侯纷争的局面来?看来,自己得抽时间好好研究一下这家店。

晁信义暗中虽然心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一笑说:“现在兵祸平息了,正是先生开店的好时机呀!”

松下长生摇了摇头说:“不,我的家族经过讨论,认为中国的投资环境并不理想,决定在中国广州开一家分店,另外的店开在巴黎和纽约。”

晁信义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在惊叹:中国的商家,也有开分号的,可大家的眼光只盯着面前,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分号开到世界各地。就如京西胭脂铺,一直是传统的经营模式,最近一年来才考虑开分号,而且,这一决策还是被王家逼出来的,第一步就没有迈好。松下妆品为什么能够把生意做到中国来,又凭什么做到西洋去?这个松下妆品,真是太值得研究了。

晃信义当即笑道:“松下先生好大的气魄,把分店开到世界各地了,唉!不知道什么时候京西胭脂铺的分店才能开到世界各地呢?”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说:“终有一天,京西胭脂铺的分店将开到世界各地。”

晁信义哈哈一笑:“谢谢松下先生的吉言。”

松下长生继续道:“我有一个经营理念,把东方的妆品卖到西方,把西方的妆品卖到东方。在日本,松下妆品会社的妆品最优秀,在中国,京西胭脂铺的妆品最负盛名,我想从京西胭脂铺订购一批妆品,到世界各地出售,不知道晁先生意下如何?”

晁信义吃了一惊:“什么?松下先生的意思是从京西胭脂铺订购一批妆品?”

松下长生坦然道:“做生意嘛!只要有商机,我愿意尝试一下,我可以预付三分之一的货款,两万两银票,其余的货款在交货之日全部付清。不知道晁先生意下如何?”

晁信义心潮起伏,京西胭脂铺现在最需要的是资金,两万两银票,能大大地缓解燃眉之急。倘若这笔生意顺利做成,将奠定振作京西胭脂铺的基础。如此看来,松下长生名义上是和京西胭脂铺做生意,实际上,则是帮助了京西胭脂铺一把。

转而一想,这样不行。朝廷对于贸易是有规定的,想到这一点,晁信义顿时面露难色:“不好意思,松下先生,您大概也清楚,朝廷禁止中国商人直接和洋人做生意。”

听他此般说,松下长生一阵大笑:“我们松下妆品,在中国做生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于中国的法律制度自然是了解的。这一点晁掌柜不用担心,一切按照中国的规矩办。”说着,他指了指一直不说话的朱七:“这位是朱七先生,是我们松下妆品会社的买办。所有一切手续,朱先生自然会办理好。”

原来松下长生一切都想到了。晁信义站起来,向松下长生抱拳施了一礼,诚恳地道:“感谢松下先生对京西胭脂铺的鼎力相助,信义有礼了。”

松下长生也站起来,弯腰鞠躬:“感谢晁先生给我这个合作的机会!”

晁信义道:“先生请坐,继续用茶。”

松下长生坐下之后,神色严肃起来:“晁先生果然是做生意的行家,既然彼此都是生意人,在商言商,我们就谈一谈这笔生意,如何?”

晁信义暗自一惊,谈什么?谈价吗?京西胭脂铺的妆品,虽然不是皇帝的女儿,却是做的皇家生意,从来不谈价的。表面上,他却不露声色:“请讲。”

松下长生说:“我们日本人做生意,每一宗商品都有两个价格,批发价和零售价。这两个价格也不是我们日本人发明的,西洋人做生意都是这样的,我们向他们学的。”

晁信义又是一惊:“哦,松下先生说的事,我是第一次听说。”

松下长生说:“中国人的货,只在自己的店里卖,所以,全国都是同一个价格,这没有问题。但日本人以及西洋人做生意,很多货是要别人帮着卖的。比如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可以由我们松下妆品帮忙售出。我们如果按照你们的价格拿货,再以你们的价格卖出,就要亏进去运费和人工。如果加价卖出,因为比你们的价格高,消费者就不会买。而且,还会把你们的价格搞乱,影响你们的市场信誉。”

晁信义不得不承认,松下长生说得很有道理,这对于京西胭脂铺来说,是一个从未涉足的领域,甚至是一个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晁信义恭敬地道:“请赐教。”

松下长生说:“我们的做法,是定出两个价格。只买少量,是一个价格;若是大量购买,就是另一个价格。前一个,叫零售价;后一个,叫批发价。”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晃信义突然明白了王家分号的生意能赚钱而晁家分号不能赚钱的秘密,原来,王家从京城其他商号购货,谈的是批发价格。这个价格一定很低,他们将这些货品贴上王记商标,按照王记价格出售,从中赚取了利润。

晁信义说:“我明白了,按照现有的价格,打个八折给松下先生,如何?”

松下长生说:“八折太少了吧?你要知道,我是运往西洋的,运费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晁信义暗想,你运去西洋销售,西洋的钱和中国的钱不一样,你定什么样的价,那还不是你说了算?何况,这对于京西胭脂铺来说,还是头一遭的事。

两个人就这个价格问题谈了半天,晁信义坚持不肯降价,强调京西胭脂铺是薄利多销,就是让二成利,已经没有钱可赚了,若不是现在急需要用钱,这个价他是无论如何不肯出的。松下长生也没有坚持要求晁信义让利,只是强调说,朱七先生是买办,买办也要赚中间价。能不能再给朱七先生让点价?总不能让他白干。

晁信义想了想,这话也在理,便又让了半成,作为朱七的酬劳。既然价格已经谈妥,剩下来的事,就与松下长生无关了,由晁信义和朱七一起拟定合约条款,再由朱七代表松下妆品会社签约画押。松下长生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沓银票,认真地数了两遍,小心翼翼地交到晁信义手中。

晁信义将合约交给朱七,接过银票。朱七把合约放进公文包。松下长生站起来,再一次弯腰鞠躬,告辞而去。

晁信义看着手中的合同,摸了摸怀里的银票,一股喜悦之情涌上来。他忽然拔腿就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喊:“姑姑……姑姑……”

后院是一个回形建筑,其中一个角落被晃信义辟成配料房。虽然简陋,毕竟暂时没有别的工人,不担心别人了解秘密。几天前,晁灵珊已经从沧州返回,协助侄儿重振家业。

听到晁信义的叫声,她立即从配料房里出来,问道:“信义,什么事?”

晁信义道:“姑姑,我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晁灵珊吃惊地道:“啊……多大的生意?”

晁信义扬了扬手中的合同,并把两万两银票摸出来,说:“这是合同,这是订金!”

晁灵珊看了合同,眼泪簌簌直落,情不自禁地道:“谢天谢地,京西胭脂铺有救了!”

晁信义却有点忧心忡忡,说:“玉堂哥还没有消息,真是急死人了。”

松下长生回到北京的寓所。

好多年前,自从决定窥探京西胭脂铺的商业秘密,他就置下了这套宅子。宅子是一套精小的四合院,虽然没有挂牌,实际成了松下妆品在北京的办事处。

松下长生进来,刚刚坐下,松下次郎就进来了。

松下次郎喜道:“父亲,是不是京西胭脂铺答应和我们合作办厂的事情了?”

松下长生摇了摇头说:“京西胭脂铺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会答应与我们合作办厂。”

“还没有山穷水尽?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松下次郎说。

松下长生摆了摆手说:“你不了解中国,不了解中国人,更不了解晁家。他们讲究仁义诚信,讲究一人有难,大家帮忙。晁家有不少亲戚朋友,这些人都会帮晁家。所以,晁信义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集几万两银子。中国人怎么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有一句俗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要和中国人做生意,就一定要了解中国文化。”

松下次郎点头说:“是,我听父亲的,最近正在学习。”

“好。”松下长生说,“不过,也有好消息。我和晁信义订了一份合同,购买京西胭脂铺一批货品,总值六万两银子。”

松下次郎瞪大眼睛,一脸茫然:“父亲,京西胭脂铺正需要钱,这六万两银子,岂不是帮了他们的大忙?”

松下长生平静如水地说:“你很意外?”

松下次郎如实地点头道:“我想,父亲一定有深意。只是,我很愚钝,一时没有明白。”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你好好想一想,晁信义现在最大的难题有哪些?好好想,仔细想。”

松下次郎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想了想才说:“首先,当然是钱。他需要大量的钱,至少需要三十万两银子,才能恢复从前的京西胭脂铺。”

松下长生问:“有了三十万两,他是不是就一定能恢复?”

“还有配方。”松下次郎说,“这是京西胭脂铺的核心秘密,也是我们松下家族这么多年一直盯着的宝贝。现在,晁家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晁信义和他的姑姑晁灵珊。我想,他们之中肯定有一个人掌握着配方,说不定两个人都掌握了。”

松下长生肯定地说:“很正确,经历了这么大的家庭变故之后,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都掌握了配方,他们需要保险系数。”

松下次郎说:“有配方,并不等于就有了一切,他们还缺一个东西。”

松下长生问:“还缺什么?”

“技师。”松下次郎说,“有配方,只能保证一个环节。再说,就算有配方,如果不是一个熟练的技师,也很难达到技术要求。何况,其他工序也需要技师。那一把大火,把晁家的技师一起灭了,一时之间,他们很难找到合格的技师。”

松下长生感到满意,端起茶喝了一口。

松下次郎继续说:“如果生产量少,又有足够的时间,晁信义和晁灵珊,可以培养技师。可现在,他们既要保住宫廷的合同,又要满足我们的合同,就得扩大生产规模。生产规模一旦扩大,技师跟不上,质量肯定出问题。”

松下长生说:“如果他的产品质量有问题,那就怪不得我了,按照合同规定,他要赔偿我。”

松下次郎拿过合同看了看,说:“还是父亲高明,这招太好了。”

松下长生说:“如果他给我们的产品有问题,给皇宫的产品一样有问题。那时,京西胭脂铺就没有路可走了。”

松下次郎问:“万一他们过了这关,怎么办?”

松下长生得意地一笑,说:“如果他们的产品质量没有问题,晁信义会感激我,这样有利于我日后的计划。再说了,京西胭脂铺的妆品运到各地,也会给我们赚上一笔。总之,对我们只有好处,而无丝毫的坏处,何乐而不为呢?”

松下次郎若有所悟,赞道:“父亲深思熟虑,高瞻远瞩。”

松下长生正色道:“这一次关系到我们家族的发展,不可大意。你要小心注意晁家的动向,而且要特别注意,别让晁信义发现了你。我在明处,你在暗处,总有一个时候,你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松下次郎恭敬地道:“是,父亲。”

车夫将晁信义拉到南城的一条小胡同口,胡同太窄,家家户户门前摆放着很多杂物,人力车无法进去。车夫对晁信义说:“只能到这里了。”

晁信义付了钱,向胡同走去,穿过人流来到一扇门前,发现那扇门仍然是铁将军把门。晁信义向旁边看了看,见那里有一个老人坐在门口,便踱过去说:“老人家,还记得我吗?”

老人看了一眼晁信义,说:“记得,你是上次打听王玉堂师傅的那个人。”

晁信义说:“是啊,是啊。最近,您见王玉堂师傅回来过吗?”

老人摆头道:“现在这世道乱的,大概回乡下就不来了吧。”

王玉堂是京西胭脂铺的技师,王玉堂的父亲是河北乡下人,逃荒到北京,进入京西胭脂铺做工,从杂工做起,因为勤劳诚实,得到晁子霖的赏识。王玉堂从小在京西胭脂铺长大,十几岁的时候也开始在京西胭脂铺做工。王玉堂跟着父亲学习胭脂水粉制作技术,父亲病逝之后,他就顶替了父亲的职位。

王玉堂很珍惜这个机会,苦研胭脂制作技术,很快被提拔为总技师。京西胭脂铺有十几名技师,这些技师都在王玉堂的领导下工作。王玉堂的地位尊崇,晁家对他也就格外赏识。

在晁子霖的张罗下,王玉堂开了一头亲。晁子霖又在南城替王玉堂置了这所小院,并且给他假期将房子整修好,准备结婚。正在此时,大难发生,王玉堂侥幸逃过一劫。

晁家遭难之后,王玉堂不忘雇主恩情,倾尽家资,帮助晁家收敛尸骨,得到街坊邻居的一致称赞。晁信义来找王玉堂,一则是感谢他的恩情,另外是想请他回到京西胭脂铺。

晁信义已经来了几次,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毕竟,他还有很多事,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这里,只好返回。刚到家门口,见那里停着一辆大车,知道是常风来了,心中大喜,顿时迈开大腿快步向后院走去。接近后院的时候,他开始大叫:“常大哥,是你回来了吗?”

其实,他更想大声地叫:“红蓝,是你回来了吗?”可是,他和花红蓝之间的事还没有向姑姑说明,所以,哪怕是立即就要见到花红蓝,暂时也不得不压抑自己。

果然,听到他的叫声,常风和姑姑一起出来。晁信义快步迎过来,伸出双手抓住常风的膀子,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一下,说:“太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光其实在往后看,希望花红蓝会跟着出来。当然,他很快就知道,这不现实。花红蓝怀有身孕,行动不便,更不适宜长途奔波。

“前脚到,你后脚就回来了。”常风说,“听姑姑说,你去找玉堂大哥了,情况怎么样?找到没有?”

提起这事,晁信义显得有些失落:“找了好几次,都没有见到。”

常风问:“没有见到是怎么回事?”

晁信义道:“人不在北京,不知道去了哪里……”

常风听了之后说:“正好,我在京西胭脂铺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去找玉堂大哥吧。就算是走遍天下,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晁信义想,自己一时也脱不开身,如果有人专门去找,一定可以把他找到。既然常风接下此事,那是再好不过。

晁灵珊先替侄儿回答了,说:“信义这里实在抽不开身,常风能去办这件事,实在是太好了。”

大家一起吃晚饭,总共六个人,晁信义姑侄、常风,另外三个是晁信义找回来的晁家旧人,因为达不到技师级别,找工作不容易,故闲在家里。晁信义要尽快开工,需要有人给姑姑打下手,便把他们叫了回来。

吃饭的时候谈起局势,常风说:“一路行来,大家都在议论,说《议和大纲》已经签字,皇上和太后就快回朝了,一场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对此,晁信义却忧心忡忡。两宫一旦回銮,他就得供货。而自己若是拿不出货,就会出现大麻烦。他倒愿意两宫的銮驾再迟个一年半载,这样自己就有了充裕的时间。目前,最大的难题已经不是钱,而是人手。没有人,仅靠这么几个人,别说是向皇宫供货,就算是松下长生这批货都无法按时交付。

做生意就是这么麻烦,没有客源着急,有客源也一样着急。

饭后,晁信义和常风又单独说了一会儿话。他迫切想了解妻子的情况,算算日子,再有两三个月应该就要生了。因为此事还没有正式对姑姑说明,他不好当着常风的面问。

常风说:“红蓝倒是急着和我一起过来,但是,她的情况有点特殊,我担心路上出事,就把她留在了沧州。”

晁信义听出常风话中有话,问:“她的情况特殊,是什么意思?”

常风说:“她是头次怀孕,又经受了一路颠簸,动了红。”

晁信义一惊:“她流产了?”

常风摆了摆手说:“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当时,我们刚刚到郑州,她动了红。好在是在城市,我当即把她送去找大夫。吃了几服药,已经控制了。我不敢急着赶路,又不敢把她一个人丢下,才不得不在郑州住了一个月。后来一路慢慢而行,到了沧州之后,我不敢再带着她走了,就把她留在家里,自己一个人赶到了京城。”

晁信义问:“你的意思是说,她没有流?”

常风说:“你放心,我找好多人打听过,一般怀儿子,又是头胎的话,很容易动红的。”

晁信义暗松了一口气:“国难思良将,家贫盼贤妻啊。她在胭脂制作上很有一套,如果她能在,一定是个好帮手。”

常风说:“要不,等孩子一出生,我就把她送来?”

“也好。”晁信义说,“不过,孩子太小,路途又远,万一出点什么事,不好。再说,这里的事又多,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啊。”

常风说:“孩子肯定不能跟着过来。要不,先把孩子养在我家,等一两岁之后再说?”

“也只能这样吧。”

晁信义有很多话想对常风说,可是,他没有时间啊,白天在外面四处奔波,想办法招工人,晚上还要和姑姑一起加班加点制胭脂。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外跑原料采购,虽然了解胭脂的制作流程工艺,但毕竟没有亲自动手制作过。所有一切只能靠姑姑,他能做的也就是像另外三个人一样,按照晁灵珊的吩咐,做些技术性不强的活儿。

所有工序中,最核心的是胭红提炼,这个工序,不能让其他人插手。晁信义帮姑姑配制胭红,他按照配方,将红蓝花等原料按比例配进量器中。看到这个原料,他不禁想起了妻子。

“要是……红蓝……”和花红蓝分别这么多天了,每天被各种各样的事占据着,他还真没时间想妻子。今天见到常风,对妻子的思念之情,如狂风一般席卷而来。不知不觉间,他失口说出了这句话,话出口时才暗吃一惊,连忙收住。

晁灵珊离开常风家时,花红蓝还没到,所以,不知道世上还有花红蓝这个人存在,更不知道她早已经成了自己的侄媳妇,正怀着晁家的后代。听到晁信义说红蓝,晁灵珊还以为他要红蓝花,说:“红蓝花就在你身边啊。这个量要把握好,每一次都要用秤称过。”

晁信义一怔,意味深长地道:“姑姑,我们京西胭脂铺要重新振作起来,还真离不开她!”

晁灵珊道:“红蓝花虽然是提炼胭红的主要原料。不过,这种原料不难买到,你放心好了。”

常风在北京留住了七天。京西胭脂铺的事,他虽然帮不上手,可采买原料之类的事,他是完全内行的。除了一些采买之外,他还经常跑到南城去打听王玉堂的下落,同时也帮晁信义打听技师的事。只要听说哪里有技师,就和信义一起去和人家谈。

常风打听到一个消息,王玉堂的妻子叫李正霞,是奉天人。在北京找不到王玉堂,他决定去奉天打听一下,所以离开了京城。

京城下过第一场雪后,常风真的把王玉堂夫妇请回了京西胭脂铺。

王玉堂生得高大粗壮,憨厚老实,穿着粗大的棉袄,身形显得更加高大。

他和常风一起来到京西胭脂铺前。几个月以前,京西胭脂铺已经是一片废墟,想不到今天,有十几个工匠正在忙碌,大的轮廓隐隐可见。

“我是不是在做梦?”王玉堂喃喃地道,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拧自己的脖子,又道,“我不是在做梦啊?”

李正霞在两个人身后抹眼泪,哽咽着说:“是少掌柜回来了。”

王玉堂半信半疑地问常风:“常风兄弟,是少掌柜回来了吗?”

王玉堂比常风大七八岁,常风从找到王玉堂之后,对他说晁信义回到北京,重建京西胭脂铺的事,至少说了二十遍。王玉堂始终半信半疑,就是现在,他站在京西胭脂铺门前依然如此。

常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玉堂大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王玉堂浑身一震。

“玉堂大哥!”晁信义从里面飞奔出来。

王玉堂目瞪口呆:的确是晁信义呀!

晁信义扑通一声就跪在雪地上,给王玉堂磕头。

王玉堂吓了一跳,也不管面前的雪被踩得融化了,扑通一声跪下来,两个人头对头地磕头。常风等他们互相磕了几个头之后,把两个人都拽了起来,说道:“都是兄弟,不要这样。”

“玉堂大哥!”

“少掌柜的!”

“玉堂大哥,以后你喊我信义弟弟就行!”晁信义拉着他的手说。

“使不得。”王玉堂急得脸色通红。

“玉堂大哥,你对京西胭脂铺的大恩,小弟无以回报!”晁信义恳切地说,“现在京西胭脂铺重新建起来了,还需要大哥帮我一把!”

王玉堂激动得眼泪在眼眶之中翻滚:“我王家父子都靠京西胭脂铺照顾……”

常风哈哈一笑:“今天晚上我们喝酒,别的就不要多说了。”

转眼到了冬月,京西胭脂铺的六间大铺建了起来,当中的门楼也竖了起来,门楣上挂着重新制作的金匾。如果不走进去,会让人误以为这就是从前的京西胭脂铺。

当然,走进里面,就是另一番景象。那些残垣断壁,仍然保留着,只是清理了一番。每天,晁信义都会到这片废墟之中走一走,和自己的先祖对话。他暗自决定,至少在相当一个时期,要将这片废墟保留,让这片废墟时刻提醒自己。

京西胭脂铺重新挂牌,晁信义搞了个简单的仪式,晁家的故旧好友全都过来祝贺。王兴业没有来,他说,他看不得京西胭脂铺,怕自己心理承受不了。到底承受不了什么,他没说。王家栋来了,代表王记胭脂坊送了一份厚礼。松下长生也没有来,晁信义按照合约上的地址找到的是朱七。朱七告诉晁信义,松下先生不常来北京,主要在日本和天津两地来回跑,松下妆品在北京的所有业务均由他办理。晁信义将请柬交给朱七,朱七表示,一定转告松下社长。

虽然松下长生没有来,却派朱七代表他来了,送了一份礼。

朱七显得十分傲慢,见到晁信义,他连恭喜的话都没有说一句,仅仅是问了句:“晁先生,你能按照合同交货吗?”

若是从前,晁信义还真是没有信心。不过,现在王玉堂回来了,又招进了一些工人,晁信义的信心足了。他说:“请朱买办转告松下先生,没问题。”

开张仪式很简单,放了几挂鞭炮,接下来,请亲朋好友入席喝喜酒。朱七没有入席,他已经提前走了。王家栋也没有入席,他的工厂正在建设,那里的事很多,他要赶去处理。

吃过酒席,送走客人,晁信义立即赶回来,一头扎进了制作间,姑姑和王玉堂他们在赶工,松下这批货的量大,时间又紧,他得按时交货。这可是京西胭脂铺灾后的第一批货,决定着晁家未来的命运,不能不小心。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晁信义日夜赶工,连春节都只是放了一天假,大年三十,工人回家过团圆年,大年初一又来赶工了。正月十五一过,晁信义便通知松下长生来验货。

松下长生没有来,来的是朱七。朱七验过货,支付了余下的四万两,晁信义便和几个伙计一起,赶着大车将货品送到了松下的住所。

晁信义送完货之后,回到家倒头就睡,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了。

王记胭脂坊,前院。

王兴业半躺在太师椅子上,眯着眼睛,左手举起鼻烟壶,悠闲地吸了一下。口中哼着京剧的调子,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王家栋悄悄走过来,站在父亲的身边,低声说了句:“爹。”

王兴业“嗯”了一声,口里继续哼着。王家栋规规矩矩地站着,良久,王兴业才慢条斯理地道:“我让你再娶一房的事,你办了没有?要不,我可就出面找媒人了。”

王家栋说:“爹,现在哪有时间啊。”

王兴业问:“怎么就没有时间了?”

王家栋答:“工厂那边正紧张呢,开了年我还要去天津跑一趟,看看那边的机器。”

王兴业一下子火了:“机器机器,你只知道机器。是你的机器重要,还是王家的香火重要?这事儿没得商量,你如果再不抓紧,我就要动家法了。”

王家栋说:“爹,您怎么不讲理?”

王兴业:“我怎么不讲理了?我知道,你和小芸感情好,这我不干涉你。可是,感情再好,也要传宗接代啊。只要你给我生个孙子,我就不管你们的事了。要不,这样吧,我房里的那个丫头,你把她收了。”

王家栋大吃一惊,说:“你是说……黑妞?”

王兴业说:“黑妞怎么啦?你嫌弃人家黑?”

王家栋:“可她的智力……”

王兴业说:“智力怎么啦?她又不是天生的,是得了病。再说,你看看她的屁股,那么大,一看就知道她是能生的。你考虑一下吧,想好了给我回个话。”

王家栋巴不得早点离开,立即说:“好,那我去后院了。”说过之后,抬腿就走。

王兴业说:“急什么?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王家栋不得不停下来:“爹,还有什么事?”

“晁家最近有什么动静?”王兴业问。

王家栋说:“晁家刚刚交了批货。”

“哦。”王兴业转头看了儿子一眼,“这小子果然有些本事啊。看来,我们的货打进宫里还没那么容易。这件事你要抓紧,千万不可大意。”

王家栋说:“我正为这事着急呢。信义这次可是出了一个大单。”

王兴业一惊:“有多大?”

王家栋停顿了一下,说:“六万两银票!”

王兴业眼睛溜溜一转,惊问:“六万两银票,这么大的单?可信吗?不会是晁家那小子吹牛的吧?”

王家栋认真地道:“爹,我都打听清楚了,是真的,买家是日本商人松下长生。”

“啥?”王兴业从太师椅子上弹跳起来,手中的鼻烟壶差一点掉了下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是吼道,“那个白眼狼?早知道如此,你就不该救他,让他被拳匪砍了脑袋。”

王家栋笑了笑说:“爹,您别和日本人一般见识!”他本来想说松下长生也救过王记胭脂坊,没有他,王记胭脂坊还能有今天?

王兴业气咻咻地道:“这日本人为什么不来和你谈生意?他自己不也是生产胭脂水粉的,还要别人的货?他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王家栋笑了笑道:“爹,我和松下长生是有些交情,可日本人做事和我们不一样,交情是交情,生意归生意。”

王兴业哼了一声,重新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冷冷地道:“我说呀,日本人就是没有人情味,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这样的生意,我王记胭脂坊也不屑做。”

王家栋连声道:“爹说得对。我只是很奇怪,松下长生要那么多胭脂水粉做什么?难道,他要把中国的胭脂水粉卖到国外去?”

王兴业一阵紧张:“如果真是这样,晁家爬起来就快了!”

王家栋道:“是呀!爹,我就担心这一点,我们王家和晁家斗了一两百年,好不容易有了今天,怎么能轻易让晁家再一次压着王家。”

王兴业没有说话,而是闭上了眼睛,身子往后一靠,椅子便慢慢摇动起来。他的手在把玩着鼻烟壶,似乎不再过问其他事了。王家栋站了片刻,见父亲没有任何表示,转身准备离去。他刚刚迈步,王兴业突然睁开了眼睛。

“等等,你刚才说,松下订了多大的单子?”

王家栋停下来,看了父亲一眼:“六万两。”

“六万两?你确信没有错?”显然,王兴业一开始没有注意到这个数字,“真的是六万两?”

王家栋回答:“我只是听说,是不是真的,我也没法肯定。”

王兴业显然不是想证实这件事:“如果是我们王记接下这个单,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交货?”

王家栋看了父亲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月吧。如果加班加点,二十天或许可以交货。”

“一个月。”王兴业站起来,手里抚摸着鼻烟壶,在房间里走动,“晁家已经毁了,刚刚重建,甚至根本没有恢复生产,几乎没有生产能力。你说这个日本人,是不是居心叵测?”

“不会吧。”王家栋说,“我留学的时候去过松下妆品会社,人家是一个大企业,比我们王记和晁记加起来还大,他们有这个必要吗?”

王兴业摆了摆头说:“那个松下长生,尖嘴猴腮,有这种面相的人,生性阴险。你说,他会不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爹,您指什么?”王家栋心里不太自信了,因此问了一句。

王兴业说:“你想,八国联军打进来之前,他为什么不逃,而要躲进我们家?”

“爹,您怀疑他躲进我们家是借口?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呢?”王家栋不明白。

王兴业说:“这个人,你要好好防一防,千万要当心。还有,信义和你一样,太年轻,急功近利,人家就投之以利。你自己要注意这方面的毛病,千万不要上这方面的当。有机会,也提醒一下信义。”

“爹,人家会听我的?”

“听不听是他的事,你提醒他就是了。”

王家栋应了一声。

京西胭脂铺。

晁信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条泥泞、崎岖的小道,小道的一边是绝壁,一边是万丈深渊。晁信义艰难地往上攀爬。

山顶就是一片平坦、宽阔的大坝。

他满心欢喜,还有一步就能攀上去了。忽然,脚下一滑,他整个人向深渊跌去。

“啊……救命……”晁信义绝望地大喊。

一只手从绝壁上伸出来,一把抓住了晁信义的手,把他拽到了小路上。

晁信义这才看清楚,救他的人居然是花红蓝。

“红蓝!”

“信义!”

两个人抱头痛哭。

“信义,你醒醒!”有人在焦急地喊,并用手推他。晁信义从梦中惊醒,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床边站着姑姑晁灵珊。

晁信义一阵迷茫:“我在哪里?”

晁灵珊一脸喜悦地说:“家里呀!你做梦了吗?常风来了,在后院,还有一个姑娘,说是你妻子?”

晁信义一跃而起,连鞋也没有穿,就往后院跑。

天已经黑了,几盏风灯挂在后院的四个角上,一辆马车前,站着常风,正笑吟吟地道:“信义,你看谁来了。”

“信义。”花红蓝从车里跳下来,飞一般跑向晁信义。

晁信义一声大叫:“红蓝!”伸开双臂把她搂入怀中。

两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常风和晁灵珊站在一边,常风来的时候已经把情况告诉了晁灵珊,晁灵珊喜出望外。

晁信义和花红蓝搂抱了一阵,分开之后,晁信义和花红蓝跪在晁灵珊的面前,磕了三个头。

晁灵珊眼中噙着欢喜的泪花:“快起来!”一边从自己的右手腕上取下一个翡翠玉镯,戴在花红蓝的手腕上,一边说:“红蓝,姑姑没有什么好的礼物送给你,只有这个了!”

花红蓝礼貌地说:“谢谢姑姑。”

晁信义说:“姑姑,我娶红蓝的事情没有早给您说,请您原谅,实在是事情太多!”

晁灵珊一手搂着晁信义,一手搂着花红蓝,泪流满面地说:“孩子,姑姑高兴都来不及呢!晁家后继有人了,快起来。”

晁信义的卧室,一张简单的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

烛光跳跃,窗外风声呼呼。

晁信义和花红蓝甜蜜地拥抱在一起,花红蓝把头埋在晁信义的肩膀上,说:“生了个儿子,早出来了一个多月,叫家聚,满月了。知道你这里需要人手,就让嫂子带孩子了。”

晁信义搂抱着她,深情地说:“先让嫂子带一段时间,等家安定下来了,就去接回来!”

“嗯!”花红蓝温柔地说。

晁信义内疚地说:“等我有钱了,我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花红蓝摇了摇头,柔柔地道:“现在晁家处在最艰难的时候,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一文钱,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就足够了。”

晁信义心中一颤,说:“我不能对不起深爱我的女人!”

花红蓝幸福地道:“等重建家业之后再说不迟。”

晁信义搂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京西胭脂铺做胭脂水粉需要你,我更需要你,你要给我生一大堆儿女。”

从第二天起,花红蓝便一头扎进了配料室。

京西胭脂铺有了王玉堂、花红蓝和晁灵珊三员大将,晁信义的胆气一下子大了起来。晁信义把后院交给这三个人,自己全副心思放在前台。

店虽然开了起来,可是,目前还没有货品上架。当时,全部力量都在赶松下长生的那批货,每天都有客人到店里问,京西胭脂铺哪天才有货卖。晁信义不得不好言相慰,告诉她们,就在这几天,一定有货上来。

就在此时,王家栋走进门来。

晁信义见了,顿时满脸堆笑,迎上去揖了一下:“家栋哥,你怎么来了?听说你建厂正忙。”

“是啊,是啊!”王家栋说,“听说你这里已经出货了,怎么没见上架?”

晁信义说:“接了个大单,所有的货都给这个客户了。”

王家栋说:“我也听说了这事。我爹对这个事不太放心,所以叫我过来问一声。”

晁信义一惊,问:“有什么问题吗?”

王家栋说:“我爹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叫你当点心。”其实,他没有说明,晁家大难,他总怀疑与松下长生有关,只是他没有证据,这话不好说。

晁信义说:“替我谢谢叔,让他操心了。”

王家栋说:“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送走王家栋,转过身,常风已经来了。晁信义开了一张原料进货单,让常风带着三万五千两银票帮自己进货。送走常风,眼看到了吃饭时间,晁信义见店里也没什么事,便往后院走来。

不料,人还没到后院,却传来一个坏透了的消息。

交了上批货之后,为了尽快给前店提供货品,晁灵珊又加紧做了一批水粉。制作水粉需要沉淀,目前,这些水粉全都在沉淀池里。今天,沉淀的时间够了,花红蓝决定把这些水粉取出来。没想到,她刚刚打开上面的木盖子,就闻到一股酸味。

花红蓝“呀”了一声。

晁灵珊惊讶地问道:“怎么了?”

花红蓝秀眉微微一蹙,低声道:“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按理,这沉淀池应该是一股清香味才对呀!”

晁灵珊大吃一惊,忙凑了过来,嗅了嗅,脸色大变:“是酸的!难道,我们的水粉有质量问题?”

花红蓝用手指头沾了些残留在沉淀池瓷砖缝隙之中的水粉,放在鼻子之下,嗅了嗅,果断地道:“一定是我们的水粉质量出了问题。”

晁灵珊目瞪口呆。

花红蓝转身出了后院,恰好见晁信义往后院来,两个人在废墟那里碰到了。晁信义见妻子神色有异,问:“红蓝,有什么事情吗?”

“上次做的水粉在哪里?”花红蓝问道。

“大部分卖给了松下长生先生,怎么了?”晁信义问道。

“全都发货了?一盒都没剩?”

晁信义说:“还留了几盒。”

花红蓝说:“走,随我过去,我要打开几盒看看。”

晁信义随花红蓝来到店里,从货架上拿出两盒,一盒是美白霜,一盒是嫩肤霜,递给花红蓝。花红蓝站在货架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盒。晁信义一声惊叫:“啊!”

从盒子里飘出一股酸味。

花红蓝又打开了另外一盒,小小的盒子之中,水粉中间有一些发霉的斑点。

“是我们的货出了质量问题!”花红蓝不容置疑地说。

晁信义呆了呆,忙把另外几盒全部取出来,一盒一盒打开,发现不是变酸就是发霉。

“怎么会这样?”晁信义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

晁灵珊也进了店铺,看到盒子里发霉的水粉,啊的一声惊叫,人就跌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晁信义忙抱起姑姑,焦急地道:“姑姑……姑姑……”

花红蓝不慌不忙,用手掐了掐晁灵珊的人中。晁灵珊幽幽醒过来,泪如雨下:“信义,水粉出了问题,这可如何是好呀?”

“信义,把姑姑抱回房间休息,我们来处理这个问题。”花红蓝冷静地道。

晁信义忙把姑姑抱回房间,给她倒了一杯水。晁灵珊焦急地道:“信义,水粉出了问题,该怎么办呢?”

晁信义平静下来,道:“姑姑,天塌下来也有人撑着,您别担心,我和红蓝会好好处理这个事情。”

晁灵珊道:“可我们的货已经卖给了松下长生啊!”

晁信义道:“姑姑放心,我会解决好这个事情的。”

离开晁灵珊,晁信义和花红蓝来到隔壁。晁信义肚子里有一堆的疑问,刚刚关好门,他就有些迫不及待了,问道:“红蓝,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按照配方上配的料,制作的方法也是严格按照配方来的。”

花红蓝道:“我已经看过配方,配方没有问题,制作的方法也没有问题。但水粉的制作,一次有一定的限量,少了没有什么影响,如果多了,就有影响。而且水粉沉淀的时间,水的多少,水的质量,都有可能影响水粉的质量。”

晁信义想了想说:“可能水多了,泡的时间太长……只是为什么前些天在沉淀池之中没有问题呢?”

花红蓝道:“前几天气温低,变质的速度慢。这几天温度上升了,变质就快了。”

晁信义说:“这么说,往后气温再高起来,我们做出的水粉,一两天就会变质?”

花红蓝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还要查一查。现在最关键的是立即把那些发出的货收回来!”

晁信义神色凝重,说:“是,这次我疏忽了,损失很大呀!别的客户还好赔偿,可松下长生先生那里,整整六万两银票的货呀!我立刻到洋行走一趟。”

花红蓝抓住他的双手,坚定地说:“信义,天塌下来,我和你一起撑!”

晁信义心中一热,把她搂入怀中,斩钉截铁地说:“红蓝,这次失败打不垮我,京西胭脂铺一定会站起来!”

松下长生的寓所在日租界,前面是洋行,后面的院子是松下的寓所。此刻,松下长生和松下次郎正在吃晚餐,一个下人进来报告说:“阁下,外面一个自称京西胭脂铺掌柜、名叫晁信义的求见,说有紧急事情。”

“紧急事情?”松下次郎问道,“什么紧急事情?”

下人答:“晁掌柜没有说。”

松下长生微微一想,说:“他这时候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们还是不要出面了。”又对下人说:“你去见一下朱买办,让他出面接待一下。”

下人答应一声便离去了。

松下次郎犹豫了一下,又问道:“父亲,晁信义来做什么?”

松下长生平静地道:“等朱七回来,我们就知道了。吃饭。”

朱七接到松下长生的命令,立即到达前厅,见晁信义站在那里,一脸的焦急相。朱七显得很傲慢,既不请晃信义坐,也不请他去办公室谈,只是问:“晁掌柜,松下会长不在北京,有什么事,你对我说。”

晁信义道:“朱买办,你们那批货有没有运出北京?”

朱七不动声色地答:“没有!”

晁信义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朱七微微一怔,并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晁信义既然为了这批货物而来,肯定其中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晁信义又向朱七深深一礼,恳切地道:“实在对不住,朱买办,京西胭脂铺的美白霜、嫩肤霜出了质量问题。”

朱七将胸挺了挺惊呼:“什么?”

晁信义道:“朱买办,这事错在我们京西胭脂铺,我先看看货,该怎么赔偿就怎么赔!”

朱七脸色一变,口气更加傲慢:“我明天就准备把货运往天津,转道日本,再到世界各地。所有的运输手续都已经办好了,你现在却说这货居然有质量问题!”

晁信义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已经发现出了质量问题,请让我去看一看货。”

朱七恶狠狠地瞪了晁信义一眼,道:“跟我来。”

在库房之中,晁信义看到了京西胭脂铺的美白霜、嫩肤霜。打开一些之后,无一例外,都变酸和发霉。

朱七怒道:“混蛋!京西胭脂铺怎么能卖给我劣质产品?”

晁信义忙又施礼道:“朱买办,千错万错都是京西胭脂铺的错,我一力承担。”

朱买办勃然大怒:“晁掌柜的,按照合同规定,你得双倍赔偿十二万两银子,我还没有算你给我们造成的间接损失!”

晁信义脊背冷汗直冒,事情到了这个程度,话语权全在朱七手中。他就是刀,自己就是他刀下的鱼,只能凭他宰割了。

晁信义又抱拳施礼:“朱买办,我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请稍微宽限我几天!”

朱七立即将脸一拉,怒道:“几天?晁先生,你要知道,我们已经联系好,明天就运货。这都是签了合同的,这个损失你不是不清楚。”

晁信义诚恳地说:“是,朱买办,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请求你们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

朱七说:“我最后说一句话,三天之内,你必须赔付十二万两,否则,我会告你诈骗,把你送进大牢。好了,不送了。”说过之后,朱七转身便走。

回到后厅,松下长生已经吃完饭,正在一边喝茶,一边等着。见到朱七,松下次郎问:“朱七君,什么事?”

朱七将事情说了一遍。

松下长生说:“有这样的事?”

朱七说:“千真万确。我和晁信义一起去检查过那批货,已经发酸,有些已经发霉。”

“太好了。”松下次郎说,“三天时间,晁信义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十二万。看来,除了和我们合作,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松下长生摇头晃脑地说:“中国有句俗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京西胭脂铺会出这样的事,这是我们当初没有想到的,真是天助我也。”

松下次郎道:“三天时间很短,姓晁的翻不了身。”

松下次郎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不怕万一,就怕一万,这两天你暗中盯着晁信义,他的一举一动都要注意,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松下次郎发狠道:“父亲,您放心,他跑不了!”

松下长生摇头道:“他不会跑!”

松下次郎一怔,问:“如果他赔不起我们的损失,他不会跑吗?”

松下长生显得胸有成竹,说道:“中国人有一个优良的传统,就是把祖业看得比命都重要,即使山穷水尽,也会一肩承担。这一点值得我们日本人学习!”

松下次郎恭敬地回答道:“是,父亲。”

晁信义回到京西胭脂铺,花红蓝和晁灵珊坐在桌子前等他,桌子上有一壶茶,点着一支蜡烛。

“怎么样了?”两个人一见晁信义回来,一起站起来,不约而同问道。

“美白霜、嫩肤霜有质量问题,万幸的是这批货还没有运出北京。”晁信义坐在桌子前。花红蓝给他倒了一杯茶,晁信义接过,咕咚一声,一饮而尽。

晁灵珊焦急地问:“松下先生怎么说?”

晁信义道:“松下长生不在北京,朱买办接待的我。”

晁灵珊问:“就是那个看上去很傲慢的朱七先生?这个人不太好打交道。”

晁信义道:“是啊。他说,给我三天时间,要么赔偿十二万两银子,要么,他告我欺诈,蹲大牢。”

晁灵珊大惊失色:“十二万两银票?我们哪里有?那不就非蹲大牢不可了吗?信义,干脆……”她本来想说逃的,但猛然止住了,那两个字怎么说得出口?一旦逃走,京西胭脂铺将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晁信义断然摇头:“我不能逃。就算蹲大牢,那也是我去坐牢,你们还在,还可以把京西胭脂铺撑起来。”

花红蓝站在晁信义身后,说:“我已经找到了水粉变质的原因。”

晁信义问:“什么原因?”

花红蓝说:“配方和工艺都没有问题,关键出在水上。”

晁信义惊问:“水?我们不是一直用玉泉山的泉水吗?京西胭脂铺用了一百多年,一直没有出问题啊。”

花红蓝说:“是,以前一直用玉泉山的泉水,没有出问题,可现在用,肯定会出问题。”

晁信义不解:“为什么?”

花红蓝说:“问题出在蓄水池上面。每次从玉泉山拉回来的泉水,并不是立即使用,而是倒进蓄水池中存放。可那场大火,殃及蓄水池,把蓄水池污染了。你整葺后院的时候,考虑节约成本,只是对蓄水池进行了清理,却没有从根本上清除污染源。”

晁信义应了一声。

花红蓝说:“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必须重修蓄水池。”

晁灵珊道:“钱呢?我们到哪里去筹那么多钱?十二万两的赔偿,已经是一笔巨款。现在还要重修蓄水池,还要进原料,到处需要钱,可钱从哪里来?”

晁信义反倒平静了许多,说:“我明天到钱庄去借钱,京城有几百家钱庄,只要有几家愿意支持我,就能解决这个事情!”

花红蓝和晁灵珊知道,到钱庄借钱,利息高,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走这一条路的。但现在,晁信义除了走这一条路,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晁信义只有求助于钱庄、票号。

在京城之中,至少有五百家大小钱庄、票号。百分之八十是山西商人所开。洋兵攻打京城的时候,有一半的票号撤走,留下的又有一大半遭受了损失。京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劫难,百废待兴,需要巨额的钱财,钱庄和票号就显得特别重要。

山西商人以精明、胆大而闻名。京城的局势并不明朗,此时放贷,风险大,利润也大。

已经有几十家钱庄、票号开门营业了。

晁信义拜访的第一家钱庄叫兴隆钱庄,老板姓钱,山西人。和京西胭脂铺打了多年的交道,钱老板和晁子霖关系密切,逢年过节互相走动,以兄弟相称。

兴隆钱庄规模宏大,门前是一块干净平坦的坝子,停放着一辆辆马车、洋车、轿子,车夫们守着各自的家当,三五几个在一起闲聊。大门口一对白玉狮子,十几个伙计穿着一色的黑布长衫,肃立在两边。他们当然不是简单的伙计,或者说是钱庄请来的保镖更合适。

晁信义气宇轩昂、不急不慢地进了大门,大门口的十几个保镖还微微弯腰,并做出请的手势。

进了大门,左边就是钱庄的柜台,几个账房先生坐在柜台里面,低着头,一手翻着账本,一手在算盘上拨得啪啪直响。右边几个穿戴整齐的人,他们是负责迎接客人的知事。到钱庄里来,无非是存钱、兑票,这些都是门店生意。只有借贷,门店做不了主,必须到后台,和掌柜当面谈。

一个知事热情地迎到晁信义面前:“老板,请跟我来!”

钱掌柜名钱万里,是一个胖子,那颗脑袋就像一个大西瓜,上面还挂着副眼镜,远远望去,除了眼镜之外,就只剩下一张像女人一样红润性感的嘴。此刻,他正坐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后面,那张桌子不仅大,椅子还高。钱掌柜坐在那里,所有谈借贷的人,坐在他的对面,令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晁信义跨进去,对着钱掌柜一揖,说:“钱伯伯!”

钱万里的头动了一下,先一步伸过来的是那副眼镜。他疑惑地看了晁信义一眼,问:“你是?”

晁信义说:“我是晁子霖的老二,晁信义。钱伯伯不认识我了?”

“哦,晁信义?哎呀,贤侄啊。”钱万里夸张地站起来,对知事说,“快快快,上茶。贤侄,快请坐。”说这话的同时,钱万里撩起长衫,从大方桌的后面绕出来,走到了晁信义的面前。

知事倒上茶,钱万里仔细地看了看晁信义,才在他的侧面落座,道:“贤侄啊,我前几天才回来,刚刚听说了你家的事,正说这几天去你家看看。”

洋兵进京的时候,京城多半的钱庄票号全逃走了,后来局势平稳,才又陆续回来。他所说的,应该是实情。

晁信义说:“国弱难有家安,不说也罢。”

“贤侄啊!晁家遭受大难,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呀!”钱万里悲痛欲绝,一边呜呜咽咽地哭泣,一边掏出手绢擦眼角的泪水。晁信义心中虽然难过,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这样的情形,反倒像钱万里家中遭受灭顶之灾一样。

“钱伯伯,你别伤心了,伤心也于事无补。”晁信义反过来安慰他。

钱万里一声长叹,止住了哭,擦了擦眼泪,抬头望着晁信义。他本来肥胖,一脸的白肉,眼睛眯成一条缝,相貌本善,带着笑,但此时此刻又强忍住不能笑,就显得哭笑不得,只好说了一句:“子霖有你这样的儿子,也算后继有人!哎……贤侄,请用茶。”

晁信义端起茶杯,钱万里也礼节性地捧起茶杯,一边用茶盖挡住茶杯,一边用眼神偷偷地观察晁信义。

钱万里是老江湖,圆滑、世故,眼睛虽然小,但很毒。在商界之中,图的就是一个利字。他当然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晁信义此来,一定是为了借贷而来!

晁信义开门见山说:“钱伯伯,小侄这次来,是想请您帮忙的!”

钱万里脸上挤出了笑容,客气地道:“贤侄,你说!”

晁信义不慌不忙地道:“钱伯伯,晁家的事情您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但父亲说过,晁家只要还有一个人在,京西胭脂铺就不能倒。”

钱万里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晁家有你这样的后辈,子霖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

晁信义心中更是高兴,他已经看到了眼前的希望:“只是,我现在遇到难题了,希望钱伯伯能伸出援助之手,帮小侄也帮我们晁家一把。”

钱万里说:“有什么事,贤侄只管说,只要我能帮得上,一定当仁不让。”

晁信义心中一喜,看来这事大有希望。他说:“我想向钱伯伯贷一笔款子。”

钱万里问:“多少?”

晁信义说:“二十万。”

钱万里长吸了一口气:“二十万?贤侄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晁信义说:“京西胭脂铺虽然被焚毁,但是,门店我已经修起来了,不久前,又接了日本商人松下长生的一笔六万的生意。接下来,还有宫里的供货。没有二十万,我周转不开。”

钱万里沉吟不语。

晁信义问道:“钱伯伯,如果二十万有难题,十万也行。”

钱万里说:“贤侄啊,若是从前,别说二十万,就是一百万我也贷给你。可你也知道,洋兵这么一闹,整个北京城的钱庄票号,不是逃走就是遭受洗劫。胆小的,现在还没有回来,胆大的,回来之后,也只是做点门店生意,主要是存兑汇票。现如今,是兑的多,存的少。哪一家钱庄票号都要暗中做点准备,担心兑量太大,银两储备不足。”

晁信义说:“这个我也知道一点。”

钱万里说:“贤侄啊,现在真的不是时候啊。现在,整个北京城,不知道还有哪几家票号提供借贷。大家都很担心,所以,将借贷业务一律停了。这件事,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晁信义微笑道:“钱伯伯,我已经打听过了,朝廷和洋人达成初步协议,很快洋兵就会撤出京城,重建迫在眉睫,这个时候正是好机会。”

“话是如此,可如今这个朝廷,你也不是不知道。唉——”钱万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还年轻,大概不太清楚。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又到洋兵入京,哪一次不是千万人家破人亡,哪一次又不是我们这些钱商亏了大钱?甲午战争到现在才几年?又来了这么一次,往后还不定几年来这么一次呢。贤侄啊,我呢,比你多吃了几年米,就在这里倚老卖老,斗胆劝你一句。这个世道,做不得生意啊,能有口饭吃就是万幸了。既然你们晁家遭了大难,倒不如先把规模缩小,稳住再说。贪多不化,是商场大忌啊。不瞒你说,这次我回山西,我们兴隆钱庄的几个财东在一起开了几天会,最后做出一个决定,鉴于现在这个世道,钱庄今后的发展,以求稳为主。北京和天津两地,一年之内不向外贷一分钱。”

晁信义向钱万里所说有真有假。钱万里是个老江湖,自然不会完全相信晁信义的话。同样,他向晁信义所说,同样有真有假。关于世道的看法,对朝廷的失望,那是真的。对于经济前景不可捉摸判断,也是真的。至于说一年之间,北京和天津两地,不向外贷一分钱,却是假的。

晁信义和钱万里谈了两个时辰,费尽口舌,一无所获。这个他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也不气馁,微笑着起身告辞,赶赴第二家。

这一天,晁信义跑了永泰裕、大德恒、大德通、合盛元、宝丰隆等近十家钱庄,无一例外,钱庄的老板先对晁家的遭遇表示同情,然后对晁信义的勇气表示赞赏,但没有一家愿意借钱给他。

这个世道就这么现实,商人看到的永远只有利益,没有交情。

松下长生寓所,松下次郎急匆匆地进来。松下长生坐在客厅的茶座旁,看了松下次郎一眼,并没有特别的反应。

松下次郎忙道:“父亲,晁信义一天都在各大钱庄、票号进出!”

松下长生慢条斯理地道:“他想借贷?”

松下次郎道:“是。”

松下长生不紧不慢地道:“恐怕借不到钱吧。”

松下次郎:“是,他跑了十来家,一分钱都没有借到。”

松下长生看了儿子一眼,说:“你知道他为什么借不到钱吗?”

松下次郎说:“商人都是重利的。京西胭脂铺遭此重创,一切都毁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谁能相信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松下长生摆了摆手说:“不,晁信义虽然身无分文,但是,京西胭脂铺并非真的山穷水尽了。京西胭脂铺这块匾,至少可以抵押四十万。还有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甚至可以抵押一百万。只是晁信义觉得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肯走这一步。”

听了此话,松下次郎暗自惊了一下。“父亲,晁家或许以为,他家的财富是那块匾,其实,晁信义并不清楚,晁家最值钱的不是那块匾,而是配方。有了配方,就算没那块匾,他们也一样在市场立足。”

“是啊,这就是我们日本人和中国人看问题的不同。”

“如果晁信义醒悟过来,拿那块匾去抵押呢?”松下次郎说,“他真的这样干,一定有钱庄肯贷给他四十万吧。”

松下长生说:“我们得做一件事,逼一逼他。”

松下次郎说:“对,我也想到了。我们可以放出风去,因为我们和晁家有交情,见他遭难,想帮他们一把,所以提供了一大笔订单。没想到,京西胭脂铺早已不是从前的京西胭脂铺,交出的货品不是有酸味,就是发霉的,造成我们松下妆品的重大损失。无可奈何,我们也是商人,不得不按合同要求赔款。”

松下长生欣赏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此外,你还可以通过天津和上海的媒体发出消息,指松下妆品因为和京西胭脂铺的生意,亏了一大笔钱,目前的资金链出现了严重问题。”

“太好了。”松下次郎说,“这样一来,我们逼京西胭脂铺还钱,就是万不得已。”

松下长生说:“就按这个思路,一步一步地逼晁信义。让他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和我们合作;要么,将配方抵押出来。”

松下次郎说:“怕就怕他就算是死,也不肯拿出配方。”

松下长生说:“现在,他肯定不会拿出来。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我们有的是时间。只要他守着金矿要饭,将来又到有家有口的时候,他想不拿出来都不可能。”

松下次郎一阵大笑:“这么说来,我们还要想办法快点替他物色个女人,让他结婚生子?”

松下长生看了儿子一眼,说:“这也不失为一个思路。”

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出了问题,将赔松下妆品一大笔钱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业界,正向消费群体扩散。

王兴业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下子从半躺的太师椅上坐了起来。随后,他离开了太师椅,在房子里走了几圈,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走开了。王家栋不明白父亲到底是什么意思,站在那里发愣。

自从晁家遭难之后,王家栋开始不理解父亲了。以前,父亲恨晁家,恨得牙痒痒。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和晁家的孩子,是连话都不能说一句的。有一次,他放学时,和晁家的几个孩子没有拉开距离,看上去像是走在了一起,被父亲看到之后痛打了一顿。而现在,老爷子的整个性情似乎完全变了。晁家遭难,他出面张罗收尸入殓还说得过去,毕竟,那些尸体暴露在大太阳底下,是会产生瘟疫的。晁信义要重振京西胭脂铺,他拿出五千两银子相赠,也能理解。可现在,听说晁信将赔松下妆品一大笔钱,他的表情不是幸灾乐祸,而是震惊,就像是自己家里亏了一大笔似的,这就难以理解了。

王兴业离开正厅后,到了偏厅,那里是他的鼻烟壶收藏室。里面摆了好多精致的玻璃柜,柜子里摆放了很多上品的鼻烟壶。每当王兴业心里烦躁的时候,喜欢到这里转一转,眼睛望着这些鼻烟壶,脑子里却在想事。

名义上,他将家业交给了儿子,事实也证明,儿子确实极其出色,将家族的事业做得越来越大。且不说洋兵入京,王家没有受到丝毫损失,是儿子的功劳,王记在全国开了七家分号,不仅让这些分号摆满了王记的货品,还能让这些货品赚大钱。相反,京西胭脂铺也开了两家分号,却是一直处于亏损状态。

仅这个发展势头,用不了两年,王记肯定会远远地把京西胭脂铺抛在后面。儿子是对的,仅仅满足皇宫以及京城权贵的消费,那是极其有限的,还有一个更大的市场。比较而言,皇宫以及权贵市场只是大湖,普通消费者市场才是大海。舍弃大湖而抓紧大海,这样的决策是何等英明。

然而,王兴业却不能不操心。儿子毕竟还年轻,三十几岁。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成熟,心浮气躁,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问题在于,天下哪有那么大的便宜让你占?天上从来都不会掉馅饼,掉下来的只可能是石头。

晁信义就是梦想着天上掉馅饼,结果被掉下来的石头砸着了。

这还不是关键。他王兴业对于晁家,并没有丝毫感情。晁家如何,与他王兴业半点关系都没有。可他却从这件事情中看到了危机。这个危机在于,这个松下妆品会社到底想干什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王兴业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松下长生真的只想和晁家做生意,而晁信义确实是因为太年轻、太急躁才出了错?王兴业认定,事情远不会这么简单。

松下长生是生意人,他王兴业也是生意人。以他在生意场的经验来看,无论如何,他不会将六万的订单,交给一个刚刚遭了大难的店号,更不会交给一个从未真正经营过的年轻人。

看好京西胭脂铺的货品?说不过去。如果说看好,以前为什么不看好,偏偏现在看好?现在他这样做,只能说明一点,他不是看好,而是看坏。就像王兴业所认定的一样。就算晁信义是个人才,能够将京西胭脂铺的生意捡起来,那也是惨淡经营,短时间内不太可能有大发展。

既然他王兴业这么看,松下长生难道比他高明,能看得更远?不可能。

可见,松下长生确实不是看好晁信义,而是看坏。既然看坏,他又为什么拿出那么一大笔钱,签下了这个订单?理由同样只有一个,捧杀京西胭脂铺。

然而,松下长生为什么要这样做?无法理解。

王家栋有事不解,站了半天之后,走进了收藏室。他说:“爹,我想和您谈一谈。”

王兴业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从玻璃柜中拿出一只看似很普通的鼻烟壶,在手里把玩着。

王家栋说:“我以为,您会希望晁家永远败落下去。”

王兴业并没有看儿子,而是看着鼻烟壶说:“晁家是兴是亡,于我王家又有什么关系?”

王家栋说:“可是,我怎么感觉,您很在意晁信义亏了这一大笔钱?把这件事告诉您之前,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您会是这种态度。”

王兴业问:“你看出我的态度了?”

“是的。”王家栋说,“我感觉您不高兴,不是一般的不高兴,是非常不开心。我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担心。”王兴业说。

“担心什么?”王家栋不解。

“我打个比方吧,在一片山林里,居住着很多动物,有蛇、鼠、飞鸟、爬虫。”王兴业将手里的鼻烟壶放在玻璃柜上面,眼睛望着外面,仿佛外面真有那样一片山林,“这些动物之间会不会争斗?一定会,大家都是为了生存嘛。但总体来说,这片山林是平静的,是和睦的。可是,突然有一天,山里来了一只猛虎,你认为结果会如何?”

王家栋说:“它会将其他的动物全吃掉。”

王兴业说:“是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王家栋试探地问:“您觉得松下先生有问题?他会有什么问题?”

王兴业摆了摆头说:“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就是那只猛虎。”

“爹,您多虑了吧。”王家栋说,“信义这件事,恐怕不能怪松下先生,要怪只能怪信义,没有这个金刚钻,还想揽下这份瓷器活儿。您不是常教育我说,人不能太贪,贪多不化,是会噎死的吗?信义这次,就是被噎着了。”

“但愿吧。”王兴业说,接着又是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