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嘈杂的公和祥码头,船只进港出港,汽笛声此起彼伏。一队队搬运工,工蚁一般扛着跟他们身材体重不成比例的箱子或包裹在阳光下移动,他们将一个个藤编箩筐搬下一艘货轮,身后的货轮上挂着“吉隆坡——上海”的牌子。贺晓辉穿着纺绸长衫、戴着细蒲草编织的礼帽,漫步在码头栈桥的那一边,像一个提货的商家,不过心里却是焦虑的,怀表指针指向九点四十五分,桑霞依然没到。
桑霞被困在王家,当然是不能到码头了。她小声吩咐管妈,要管妈到屋顶假装晒衣服,从楼顶监视后院围墙外的动静。管妈到了二楼,果然看到几个持长枪的身影站立在围墙外。她火急火燎从房顶的梯子上爬下来,告诉了桑霞,桑霞听罢,走到厨房拿起一把铁锨,递给厨子老罗,说:“到后院去,不准任何人从墙头爬进来!”
老罗脸吓得白了:“他……他们都是有枪的!”
“他们不敢随便开枪,法国巡捕房的巡捕没有那么不讲道理!假如他们要进来,请他们一律从正门进!”桑霞说着推了老罗一把,老罗慌里慌张地走到门口,又胆怯地站住了。
桑霞严厉地看着老罗:“王太太一直把你们当家里人,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什么时候苛责过你?连你的子女,她都接到上海来念书、做工,现在太太家里有难,你们不帮她,于心何忍?现在是太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时刻了!”
老罗握着铁锨,定了一下神,一咬牙冲了出去。
朱玉琼从阳台走进客厅,两腿几乎支持不住了。此刻弱小的她急需三伯伯赶回来救援,但是三伯伯却根本没听她说话直接说脱不开身。朱玉琼哭腔都出来了:“我的阿沐要是有一点儿好歹,你就不要进我的门了!”三伯伯吃了一惊,看来家里出大事了。
和三伯伯通完电话,朱玉琼从楼里款款走出来,她又换了一副面孔,和刚才屋子里哭泣的小女人简直判若两人:一件黑色香云纱旗袍衬着她白皙的肤色,一手夹着长长的烟嘴,未语先笑,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不知国仇家恨的女人。
站在树荫下的巡捕班长和便衣马上都站起来,神色和姿态马上客气许多:“打搅您了……”
“是够打搅的!不然我一早上都是做大牌的手气!”说完这话,朱玉琼却哈哈一笑,拿出一个精致的烟盒,打开盖子,递给班长,“来来来,抽支烟!”
巡捕班长拿出一支烟,朱玉琼又把烟盒递给便衣:“我问了家里的下人,他们说,今早两点多的时候是听见摩托车的声音了。起初以为是给我们家送电报的,我家在国外的亲戚多,常常拍电报来,现在邮路不可靠嘛,烽火连天的,家书抵万金啊!后来他们听见摩托车擦着院墙过去了,也没有等来电报!”
便衣和巡捕班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王沐天跑进后院的油毛毡棚子,一直紧盯着他的摩托车。桑霞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阿沐,你要干什么?”
“把摩托车从后门推出去,不发动引擎,不会有声响的。”说着,王沐天便撩开盖在摩托车上的烂芦席。
桑霞一把摁住王沐天的手:“你还没有闹够?”
王沐天不服气地说:“放开我!总不能在这里等他们进来搜查!搜出车来,我妈就会被扯到这事情里去……我不要连累我妈!”
桑霞的手抓得更紧了,“你现在知道连累了?你早点想到她没有?”
“只要冲出这扇门,我就能逃脱!今天凌晨我就这么逃脱的!”
桑霞冷冷地说:“你以为巡捕房就来了两个人?我已经让管妈上房顶看过了,巡捕房至少派了一打儿巡捕出来!他们停在马路对面的车我看见了,能载十二个人的车!现在这座房子肯定已经被包围得严严实实,就等着你冲出去呢!”
王沐天还想申辩,桑霞却猛然捂住他的嘴。她听到了墙头外的动静,从棚子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穿着肮脏围裙的厨子老罗手持着一把铁锨急匆匆从前院赶来。
那老罗本是个胆小鬼,平生最大的志向是做一等良民,但方才被桑霞一番义正辞严给教训了一番后,不禁心中羞愧,于是心一横,胆子大了几分。
一个巡捕的头从墙头上露出,老罗手持铁锨正好赶到:“请你下去。”
巡捕说:“我在执行公务。”
老罗眼一瞪,粗声粗气地警告那巡捕:“我知道你在执行公务,所以请你走大门。我们家有大门,全家都在恭迎你们。”
又一名巡捕从墙头上冒出来。
老罗声音更大:“执行公务要是被我这把铁锨打断孤拐,难为情吗?执行公务就大大方方、正正当当从大门进来,进来你该搜查搜查,该捉匪捉匪。你们是巡捕房,我们老百姓都会相帮你们执行公务啊!”
巡捕冷笑:“我要是不下去呢?”
老罗铁锨一挥:“那你的孤拐今天一定要被敲断了。”
“你敢!你个老不死的!你敲我一记试试!”
老罗往前逼近一步:“我先敲断孤拐,再跟你一块儿见官。你以为住这种华厦深宅的人都没有后台?”
老罗这话马上起了作用,巡捕嘀咕了几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摩托车被推到了棚子的最里面,桑霞和王沐天把破柜子、烂桌子往前推,把摩托遮挡住。王沐天已经浑身大汗,卷曲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桑霞不忍了,拿出一条手绢递给他,他不接,鄙夷地说:“你不就是怕我供出你吗?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开口的,我又不怕死……”
“这我已经了解了,你是不怕死。可惜,不怕死在一个地下工作者身上,是次要美德。”桑霞笑了一下,“我倒是希望你开口。只要我能尽快转移,你开口供出我,我都不在乎。因为我不想让你去死。你太年轻了。”
王沐天无法领会桑霞的意思,愤愤地说:“那是你!你才会开口!我王沐天不会!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自杀的!他听说上海失守,就把所有安眠药吞下去了。他说上海也到了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那个关头了……除了我母亲和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王沐天的神情又是痛苦,又是骄傲。桑霞看着他,轻声说:“以自杀来表示愤怒,太无力了,更是次要美德。我这回才知道你这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是从哪里来的。原来有血脉相承。”
王沐天简直要气疯了:“不准你贬低我父亲!你一个从外国回来的人,懂个屁!你根本不懂让所有民族欺负的上海人的感情!我说的是真正的上海人。我们王家,从上海滩还是一个渔村的时候,就是上海人了!你根本不懂我们!”
前院传来锐利的哨音,王沐天和桑霞停下了争执。桑霞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十点十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今天所有的重大计划,全被破坏了。”
“计划,什么计划?”
桑霞剜了王沐天一眼:“我现在已经不能信任你了。”头也不回地走出棚子,来到自己的卧室,打开小皮包,取出里面的小手枪。又取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松紧带,将枪把套入一个套子,套子连着松紧带的一头儿,她把那头儿顺着连衣裙的袖子塞进去,又把松紧带的一头套在手腕上,用袖口遮住松紧带。
她的胳膊一挥,手枪从袖子里滑出,枪把落入手中,手同时举起枪。这套动作像一个千锤百炼的魔术师,娴熟,万无一失。
她把枪塞进袖口,向门口走去。她似乎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
巡捕班长下命令要搜查所有房间了,三伯伯还没赶到,朱玉琼孤零零地站在前院五内俱焚。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阵势,能撑到现在也真是难为她了。
管妈手里拿着几张纸快步走来,朱玉琼接过纸,拦住准备行动的巡捕班长:“喏,请长官签个名吧。”
巡捕班长一头雾水,看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名称:“这是什么?”
朱玉琼上前一步,说:“清单啊!刚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所有古董和字画的清单都在这里,请你过目一下,签个字,万一砸坏了,碰碎了,或者你哪个手下有三只手的毛病,发生什么让我们双方不开心的事,还是你长官先签个名妥当一些。”
巡捕班长怒视着朱玉琼:“你这是胡搅蛮缠!”
朱玉琼轻蔑地一笑:“唉,我怎么胡搅了?你们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吗?见钱眼开的事天天发生,我不防一手行吗?请你签名!”
巡捕班长耍横:“我要是不签呢?”
“不签你们就别进去!”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朱玉琼蹭地一下倒在门厅门口,整个把门拦住,“要是从我身上跨过去,你就等着听你们法国主子的发落吧。”
这一次,一向没什么主张的朱玉琼把自己彻底豁了出去:没了儿子,没了家,她就没什么体面可以要。巡捕班长有些犹豫,但他还是抬起脚,从朱玉琼身上跨了过去。朱玉琼伸出手,拖住他的第二条腿,巡捕班长猛一使劲,脚蹬在朱玉琼胸口上。朱玉琼呻吟一声,放开了手。
从大客厅冲过来的王沐天扑到母亲身边,怒视着巡捕:“To hell with you!”
一众巡捕们有了班长做榜样,急不可耐地冲进门厅,所有房间的门顷刻间被强力撞开了。
王沐天抱起母亲,朱玉琼睁开眼睛,衰弱地说:“小讨债的!”
洪望梅也从大客厅冲了出来,和王沐天一起把朱玉琼扶起来,搀扶着向客厅走去。朱玉琼低声地、狠狠地斥骂王沐天:“我总有一天要死在你个小冤家手里。你要是给他们捉去,我就死……”
王沐天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的英雄壮举竟然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他垂头丧气地听着母亲的抱怨,实在没脸再为自己进行辩护了。
门铃响起,把守大门的巡捕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高档的西服,考究的皮鞋,说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却隐含着一股威严,“请开门。”
三伯伯到了,朱玉琼不用再苦撑了。
那巡捕挺负责,死活不让三伯伯进来,三伯伯拿出法国巡捕房最高长官的名片还是不行。
三伯伯使劲盯着巡捕制服上的号码,从口袋掏出小本和钢笔,记下号码。巡捕心里有些打鼓了,迟疑地拉开铁门,说:“我可以让你进去,不过假如我的上司阻拦……”
三伯伯走进大门:“他不会阻拦,因为他比你滑头。”
走到门厅,一个便衣冲三伯伯一声断喝:“站住!”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副手铐,“再不站住我把你铐起来。”
三伯伯不动声色,“你可以晚一点铐我。”他把手伸向电话,“我就打个电话。”
“不准动!动一动我毙了你!”
三伯伯开始拨号,抬头对便衣一笑:“我就在你眼前,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毙我。”
电话通了,三伯伯用法语对着电话说:“下午好,阁下。”
接电话的是法国巡捕房上校法尔福,他和三伯伯可是老相识,马上用上海话热情回应:“王兄啊!我正好要找你!”
被枪口顶在脊梁上的三伯伯哈哈一笑,说:“我也正要找你。恭喜你啊,你发了,金价涨了,全部给你出手了。”
法尔福精神大振,呵呵大笑起来:“涨了多少?”
“涨得很可观。”三伯伯说,“顶你两年薪水吧。”
“天才!你这家伙,天才的投机家!中国出产好的投机家!我们有两个礼拜没见了,今晚我请你喝一杯。上海会馆,怎么样?”
三伯伯笑了起来,说:“那得取决于顶在我脊梁上的这把枪了。它不允许我动啊,一动枪口里的子弹就会直接进入我的心脏。”
两个巡捕在王家后院很兴奋,他们已将本职的公务变成了探宝行动,在棚子里的破烂里搜寻值钱或有趣的东西。巡捕甲捡起一把破仕女扇,扇柄上吊着一个玉扇坠,他把它拎起,对着光线分析:“你说这玉是真的吗?”
巡捕乙凑上来,端详着说:“是真的吧?这家人老底子蛮厚的,大概不会有假东西。”
“反正比老城隍庙卖的像真的。”巡捕甲把扇坠放在手心里感觉、体味,“摸起来也不一样,像摸一块猪油……”
朝着后院的窗口,桑霞和王沐天从这里把两个巡捕的举动都看在眼里。桑霞小声说:“把那些赝品放进去的时候,我还怕他们万一有眼光,马上识出真假呢!”
王沐天不解地问:“你从哪里弄到那些赝品的?”
桑霞神秘地笑了一下:“你家里俯拾皆是啊。”
王沐天吃了一惊:“我们家都是赝品?”
“大部分。”桑霞在房间转着,“听说你爷爷那辈人就已经入不敷出,真品都当出去了,但是你爷爷认识专门做赝品的行家,每一件珍品出手之前,他都让人复制一件,复制品完全可以乱真,后来他盖了古神父路这幢洋房,面儿上呢,不能不讲究,又添置了不少乱真的赝品。你爸爸活着的时候,他是知道真情的。那些为你爷爷搜集和制造赝品的人,常常把赝品当真品向他兜售,他的个性非常清高孤寡,对人的无耻总是看穿而不说穿,所以就打了折扣把赝品买进来。”
王沐天还是难以置信:“我妈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桑霞幽幽地说:“什么事情,你妈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要么就是她装着最后一个知道。”
海关库房外的一百多米处,贺晓辉看着一个个藤萝筐被搬运工们搬进库房的门。他拿起怀表,此刻是十一点十五分。一个三十多岁的搬运工搬着箩筐走过来,小跑几步,凑到他跟前。
贺晓辉对搬运工说:“老韩,出差错了!”他掏出一盒烟,递给老韩一支,“丹尼尔没有到提货的地方来。从新加坡来的那个女同志,今天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也没来。我看,只能暂时不提货。因为一提货的话,万一按规矩验货,这些筐里的东西可是经不住验的!”
老韩皱起眉头:“十有八九是要打开抽查的。除非你有帮会的人帮你。”
贺晓辉吐出一口烟:“不能找帮会,得多少好处就会有多少隐患。”
“提货人没到,可以先把货暂时押在海关库房,不过你要尽快让丹尼尔来帮着提货。海关里的赤佬多得很,各路赤佬都有,日本人派遣进来的赤佬最多……”
贺晓辉找了一间电话亭,给桑霞拨电话,接线员提示王家电话一直占线。
王家的电话在巡捕班长手里,法尔福对着电话一阵劈头盖脸的大骂,巡捕班长感觉法尔福的唾沫星子似乎要冲过电话线,喷到他的脸上。
“没死不就很好了吗?是不是?我再提醒你一点:日本人丢了摩托车,我们帮他们找?我们凭什么帮他找?拿着法国发的薪水,帮日本军人找摩托车?日本和德国都快成亲戚了!你懂吗?德国对法国越来越恶毒,很快你会在某天早晨一起床就听到爆炸性新闻:法国和德国开战了!日本和德国已经成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动动脑筋吧!假如你还有一点脑筋的话!你现在带着十几个人抄我朋友的家,就为了帮日本人找那辆见鬼的摩托车?神经病!你是不是忘了你挣谁的钱?”
巡捕班长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点头哈腰地说:“没忘!不敢忘!”
“我可以马上就让你挣不着那笔钱!立刻给我撤出来!”
法尔福的命令很奏效,很快,王家哨声乍起,巡捕们要集合了。两个在后院探宝的巡捕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意犹未尽地向前院跑去。
桑霞和王沐天走进后院,装着整理满地的狼藉,弯下腰往棚子最深处看去。那些遮盖摩托车的芦席已经被巡捕们捅破,假如他们的注意力没被赝品误导,后果并不难想象。
桑霞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沐天,王沐天垂下头:“我错了。”
“差点儿就错得不可收拾!”桑霞看王沐天认错,也不打算再追究了,“要马上想出办法,把这个大家伙弄出去,处理掉。”
“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都行,反正不能放在家里。现在我们要对付的是家里人。你放心,等巡捕们一走,家里每个人都会变成巡捕来盯你的梢。”桑霞顿了顿,加重语气,“尤其是那个三伯伯。”
王沐天担忧地看着桑霞:“你好像不信任三伯伯?为什么?”
桑霞沉默片刻,说:“因为他也不信任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信任你?”
“趁我不在,悄悄地打开我的箱子,翻看我的东西,算信任吗?”
王沐天为三伯伯辩护:“你怎么能确定是三伯伯呢?你这样说是因为你太不了解他了。他是我们家的恩人。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妈才发现其实王家早就是个空壳了。这两年,是三伯伯在暗中供养我们全家。”
良久,桑霞才说:“他是你们家的恩人,这跟翻我箱子不矛盾啊。说不定他就是怕我暗地带坏你们,暗地破坏这个家庭的安全,才翻我的东西。你想,这房子藏了个危险分子,他供养你们的这份太平生活实际是不太平的,一眨眼就会给毁了。他在暗地保护你们,不是很正常吗?”
王沐天瞪着眼睛,有些晕眩。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看到三伯伯人品的其他层面。他一直觉得三伯伯是个完人,那么克己,而对他母亲和大家有求必应,对社会上所有的事举重若轻,在感情上又那么从一而终,洁身自好。那一天,桑霞的话让他非常吃惊,甚至感到幻灭。
王家电话再度响起,准备撤退的巡捕班长在电话旁边,顺手拿起话筒,听到一个男子问:“喂,请问您是……”对方话音未落,陡然从楼梯上传来一声叫喊。
“班长,搜到可疑的东西了!”
一个巡捕手里挥舞着两本油印小册子,从楼梯冲下来向巡捕班长邀功:“这两本油印小册子是宣传抗日的戏剧,前一阵在日租界上演,剧团的人都给日本人拘留了!”
巡捕班长向电话询问:“你是哪位?”对方却已经挂掉了电话。
巡捕班长表面上对法国上司的撤退指示唯命是从,但还是挂着日本人那边的好处,现在有了新情况,感觉有戏,这一趟算是没有白来,他命令大家继续轮流看守王家院子,不过忌惮上司的威严,决定秘密进行。
但不管如何,王家总算是暂时躲过了一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往王家打电话的是贺晓辉,从电话中他明显感觉到王家出了大事。他有些担忧,有些焦虑,看来桑霞不能赴约了,但是他这边的情况也很不乐观。最终他决定自己去海关办公室会一下缉私科科长丹尼尔。
带领贺晓辉进去的年轻职员冲里屋喊:“哎,老丹哪儿去了?刚才还在啊。”
从里屋走出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秘书:“丹尼尔科长说他得了热伤风,头疼,回家休息了。”她来了一个诡笑,“只要被人请出去吃午饭,他下午一定会伤风感冒的。”
贺晓辉感到这个女秘书是个怨妇,他说:“他跟我约好的。”
女秘书继续发扬怨妇的风采,说:“以后你约老丹,一定要问他,中午有没有人请他吃饭,假如他有午宴,千万别跟他约下午,他下午一般都不会来上班,就是上班,说话办事也不算数。”
巡捕离开后,桑霞嘱咐王沐天好好照顾几近虚脱的朱玉琼,自己匆匆忙忙来到码头,四处张望,看到停泊在浮桥外的货轮“南星号”,上面挂着“吉隆坡——上海”的牌子,却没有看到贺晓辉。桑霞寻思他是等不及去了海关办公室,可等马不停蹄赶过去,又碰到一脸苦相的怨妇女秘书:“怪了,今天这么多人找老丹!他应该把办公桌搬到豫园得月楼去!”
桑霞有数了:豫园得月楼。
王多颖出门早,没亲历家中那一场风波,也算是幸运。她本来是打算在家好好窝一天的,但听到洪望梅那番半真半假的话后,没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索性就出门到南市找洪望楠了。
一路风风火火到了南市街道,跳下车,王多颖打开皮包,才发现自己居然没带一分钱。那车夫是个中年苦力,看着她越拉越紧张的动作和神色,也紧张起来:“你有钱吗?”
王多颖涨红了脸:“真是太难为情了,出门太急,没带钱……”
车夫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王多颖:“看着你是规矩人家的小姐,怎么做这么不作兴的事?我们一颗汗珠掉地上摔成八瓣,拉你这趟车,我出了有二斤汗!”
王多颖无助地解释说:“对不起师傅,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出门太急了……”情急之下扬起了手中皮包,“要不我这个皮包抵押给你,澳洲货,我表姐从南洋带回来的,还是新的,今天第一次用……明天你到我家来拿钱……”
车夫也快哭了:“我要这种女人用的东西干什么?回家还不好跟我老婆交代呢!”
无论如何承认自己错误,车夫还是死活不乐意。这些靠出卖气力赚几个辛苦钱的人是真的不容易,双方僵持了半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车夫没办法了,让王多颖上车,王多颖稀里糊涂地坐回车座,等她坐稳,车夫回过头来说:“我从哪里把你拉来,还把你拉回哪里!”
王多颖又是羞愧,又是无奈,谁让自己理亏呢,只好如此了。车夫看她没什么意见,提起车杆,车子开始动了。
这时候有个响亮的声音从人群里冒出:“停车!”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从人群里走出来。
这是贺晓辉和王多颖的第一次直接打交道,贺晓辉这是要英雄救美。他问车夫:“多少钱?”
车夫说:“三角八分。”
贺晓辉把早已捏在手里的钱递给车夫:“五角钱。不用找了。以后不要刁难女人,你看看她也知道她不愿意当街出丑。你让她出丑出得过分了啊。”
贺晓辉和车夫说话的时候,王多颖打量着他:他的形象令多颖这样的女孩很容易联想到大学班级里的班长,出身贫苦,靠苦读拼进大学,那种懂事早、有担当的气质从他浓浓的眉宇间透出。
车夫接过钱,有些不好意思,拉着车走了。
贺晓辉又掏出五角钱,交给王多颖,好事做到底:“这是你回家的车钱。”他微微一笑,“别花到冰砖汽水上了。”
王多颖羞怯地接过钱,还没反应过来,贺晓辉便已经快步走入人群,她赶紧从后面追上了他:“先生……先生!”
贺晓辉站住脚,回头看到王多颖正喘息着看着他。
贺晓辉那种令王多颖陌生的精神气质似乎吸引了她,不过此刻她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被他吸引:“真难为情,都不晓得怎么开口……”
贺晓辉笑笑:“那就别开口了,再见。”
“不是……我是想……”王多颖终于鼓起勇气,“想问您,您带的钱多吗?我……还想跟你再借一块钱!”
贺晓辉愣了。
王多颖伸出一个手指头,满面红潮:“就一块钱!行吗?您留个地址给我,我明天就把钱寄还给您。要不这样……”她迅速打开皮包,没有找到纸,便在自己的手绢上匆匆写下几个字,“我留下地址给您,您今晚到我家来拿。我怕万一碰到什么事,多一块钱在身上胆子壮一点。”
贺晓辉打量着王多颖写字时单纯、略显柔弱的侧影,洁净的短发在阳光下一丝丝闪光,汗得湿漉漉的脸蛋光洁无瑕,一时竟有些沉醉……王多颖已经把手绢塞到他手里:“喏,你就按照这个地址来找我讨债。”
贺晓辉猛然回过神来:“嘿,不是就一块钱吗?我花得起。又不是天天碰到你这样分文不名就出门的小姐。”
敏感的王多颖听到这话,犯了倔强:“那我就不借了。再见!”
刚才那群看热闹的人又慢慢跟过来了,贺晓辉看看四周的人群,说:“唉,别让他们把我们俩当戏看。来,借给你。”他掏出两块钱,交给多颖,“反正我上你家讨一次债,索性就多讨回一点。”
王多颖一下子欢快起来,为了这份直接的信任。“谢谢你!”她把两块钱放进皮包,转过身,向马路另一头跑去。
贺晓辉看了一下手绢,上面是非常娟秀的钢笔字:古神父路86号,王多颖。他眼睛一亮,这个门牌号很熟悉!桑霞正是住在这里。
他忽然想到,也许他曾经和这个王多颖见过面。哦,他记起来了,他前几天在和王沐天一起坐黄包车时见到过她。重又回头寻找王多颖,她柔弱的身影正被拥挤的商店招牌、“大减价”旗号掩去。他小心翼翼地把手绢放进口袋,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王多颖凭着依稀的记忆,试探着往前走。她来到闻辛家的弄堂口,看着弄堂号码,正准备进去,对面的小吃店里传来一声呼唤:“阿颖!”
洪望楠守株待兔,一直在观察闻辛家的情况,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王多颖。“昨晚不是打电话叫你不要来吗?看你跑得一头汗!”
王多颖急切地告诉洪望楠:“不是……你姆妈病了!”
“病了?什么病?”洪望楠更加愕然。
“今天一早,望梅到我家来报信,说你妈中风了!”
洪望楠喃喃自语:“老头子倒是身体不大好,一直离不开我妈照顾,没想到我妈会突然病倒……”他定定神,问王多颖,“我妈住在哪家医院?”
王多颖叫了一声:“哎呀,望梅没说清楚。你赶紧回家看看吧!”
洪望楠面露为难:“到现在我的上级都没给我答复,是不是允许我回家探望……”
王多颖有些不悦:“那你上级也不知道你妈中风了呀!”
洪望楠依旧下不了决心:“我马上跟上级联系,请求回家探望母亲的病。看看是不是能得到批准。”
王多颖忍不住发起脾气,提高了嗓门:“还等批准呢?批准下来人都要出来好歹了!什么上级啊!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爹娘啊?”
洪望楠“嘘”了一声,制止住王多颖,“这样,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给家里打个电话……”说着匆匆走出门,又匆匆折回来,掏出一张照片,“你盯着弄堂口,这个瘦高个子、戴黑框眼镜、头发有点谢顶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闻辛闻工程师。”
好不容易为洪望楠做一回事,王多颖是很有使命感的,她一边往嘴里舀杏仁豆腐,一面朝斜对面的弄堂口张望。等吃完了杏仁豆腐,洪望楠还是没回来。一直到下午一点,依旧没见到洪望楠,王多颖不安起来。
街道上响起汽车引擎声,一辆卡车从右边驶来,在弄堂口减速,然后左右调整,企图倒车进入狭窄的弄堂。几番失败,车子停了下来,副驾驶那边的门打开,跳出一个中年男人。王多颖看出来了,这正是洪望楠要找的人:瘦高个儿,谢顶,戴眼镜。
闻辛要搬家,他不愿意到内地,又不好当面拒绝,只想着一走了之,让洪望楠再也找不到他。他指挥着卡车,一点点地蹭进弄堂,蹭到闻家大门外,家人早就收拾好了,只等离开这是非之地。
悄悄尾随在闻辛身后的王多颖明白了,闻辛这是要逃跑。洪望楠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办呢?她不能眼睁睁地看闻辛溜掉,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冒冒失失就喊了起来:“闻辛先生!”
闻辛转过头,打量着面前这张年轻单纯的脸庞,挂着不相宜的认真和严峻表情:“对不起,小姐,请问你是……”
王多颖没有正面回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搬家。”
闻辛不安地转身走进家门,一个洪望楠就够麻烦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小姑娘,好像全世界都跟他过不去似的,他神色恍惚地站在门前,看着天井里堆满的东西,似乎一下子没了力气。
闻太太抱着婴儿从东厢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奶瓶在喂孩子吃奶,“这么多东西不搬,在那里发什么呆?”
闻辛慢慢走到天井里,搬起孩子用的椭圆形木澡盆走到门口,却被门口的王多颖堵住。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稚气的痛心和失望:“闻先生,我晓得,你搬家是为了躲出去。”
闻辛面无表情:“请你让开。”
“你要躲的那个人,叫洪望楠,对吧?”
闻辛忽然化狼狈为激愤:“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跑到我家来干什么?”
闻太太也闻声过来,担忧地看看丈夫,又看看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对啊,我们搬不搬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王多颖反而镇定下来,她说:“我是洪望楠的女朋友。我们本来应该今年结婚的,可是他要到内地去造飞机。望楠说,没有飞机,我们中国人的军队强不起来。”
闻辛听到这话,赶紧吩咐太太:“快把司机拦在外面,不能让他听见这些。”
闻太太抱着孩子出去,又在她身后关上门。
王多颖把闻辛的这个举动看作是愿意交流的信号,她感激地一笑,继续说:“南京失守,武汉失守,都因为我们的飞机不够多,也不够好。”
门开了,闻太太进来,用脊背顶上门,上下打量着王多颖:“你是从哪里来的?跑到我家来招降纳叛啊,还是摆讲书堂?”
闻辛并不需要太太的助威,他让太太回房,然后把澡盆搁在地上,关紧门,回到天井。他倒要看看这小姑娘能有什么本事说动他,他可是大男人,居然会怕一个小姑娘?传出去都让人笑话的。
面对闻辛,王多颖发表了一番学生气十足的长篇大论:“今年五月十二号,重庆被日本飞机轰炸得一塌糊涂,一天死了四千四百多人!闻先生肯定知道这件事的。要是中国军队多一些飞机,多一些好飞机,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免于惨死……我的未婚夫婿专程回来,冒了多大的风险,闻先生应该了解。假如他被日本人抓去,依了他的性格,是没得活的。闻先生是他在美国敬重的老大哥,造飞机的大事,要靠闻先生这样一身本事的人。望楠觉得闻先生最终会跟他站到一起的,不会让他千里迢迢地白跑一趟的……没想到闻先生这么急着要躲开他……”
闻辛忽然粗鲁地打断了王多颖:“等你有了我这样一个家,有了一个月的小毛头,再来教训我!”他现在害怕听到家国情怀之类的字眼儿,这些字眼儿对于渴望平静生活的他来说太沉重,他不敢爱,也不能爱。
王多颖没工夫体会闻辛的那些艰辛和琐碎,一味天真地相信自己能把他打动:“现在的飞机制造厂里急缺闻先生这样学问好,有经验的工程师,假如厂里都是生手,那就要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能造出飞机,等不及的呀!望楠对闻先生寄予厚望……”
婴儿在东厢房里哇的一声哭起来,闻辛陡然回到现实中来,他的神情充满了懊恼,似乎在为如今卑微的自己,为曾经豪情的自己,在没办法把卑微和豪情统一之前,他对这些幼稚的、愚蠢的书生气只能更加反感。他忽然恶狠狠地吐出一句:“你懂什么?你懂得明虾从哪一头拆污吗!”
王多颖愣了,一个人怎么可以刹那间变得如此无情和粗鄙?
闻辛暴躁地下了逐客令:“你给我出去!四好婆……把这个女人给我赶出去!”
闻家女佣拿了把长把扫帚应声赶到,王多颖委屈得眼泪汪汪:“闻先生,望楠说,你过去为中国的弱小痛苦过!现在你不痛苦了吗?”
闻辛最害怕的就是眼泪,这些单纯的眼泪让他的耻辱感上升,也愈发恐惧起来,只希望自己能马上逃出这眼泪的包围:“四好婆,叫你撵人呢!”
闻家女佣举起扫帚朝王多颖劈下来,王多颖的脸上和白底撒满淡紫色小点点的旗袍前襟上立刻出现一道黑垢,她捂住脸,等挪开捂脸的手,闻辛看见她的脸色变得出奇的苍白。他又不忍了:“唉,四好婆,你手里有轻重吗?赶人走也要有风度的!”他再次把澡盆搬起,扣在头顶,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头盔或盔甲,从王多颖身边绕过,快步向门外走去。
附近的电话被一个女人一直霸占着,洪望楠只得舍近求远,在外面跑了半天,终于在一家棉袜批发行找到了一个电话。他跟季家鸣说了母亲中风的消息,季家鸣犹豫了一下,决定让他回去。等打完电话回来,却不见了王多颖。过了片刻,才看到王多颖慢慢从弄堂口走了出来,她看到了他,却是面无表情,只是抬起头盯着炫目的仲夏阳光,冷了似的僵立在弄堂口。
“你到哪里去了?叫你不要动,盯着弄堂口……”
王多颖木然摇摇头:“不用盯了。”
洪望楠注意到王多颖脸上和身上的污垢:“你怎么了?”
王多颖不再说话,她拉着洪望楠朝弄堂口走去,走到闻家门前,她将上了锁的门扉用力一推,两扇门之间出现了一个一巴掌宽的豁口,只见天井的地上满是狼藉——一个逃亡之后的现场。
“你跟他说话了吗?说了什么?”
洪望楠似乎一心只想着闻辛的事,却完全忽略了王多颖的感受,这让她感到委屈,赌气说忘了。
“再想想,你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
“说什么都没用。”
洪望楠明显焦躁了:“那要看你说什么了!说不定就是因为你说错了话,让我连回旋余地都没有了!你知道现在的局面有多微妙?一句话说得不投机,就有可能失去一个心里暗存着抗战愿望的人。”
王多颖的委屈加倍了:“你的意思,是我说错话了?”
洪望楠依旧不识好歹地发问:“那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王多颖冷笑了,开始反攻:“我说,望楠心里的闻先生是德艺双馨,正气盎然,望楠在心里把闻先生看得老高的,对他是寄予厚望,可是呢,他不配。所以你望楠赴汤蹈火回上海来找他是窝空(上海话:白搭的意思)!”
洪望楠的眼神变了,有些恶狠狠的意思:“你真是这么说的?”
王多颖示威似的看着洪望楠说:“一字不差。”
洪望楠终于发火了:“谁要你去瞎说?你毁了多大的事业,你知道吗?……他听完你的话就上车走了?”
“他没听完我的话就让佣人赶我走,用扫阴沟的扫帚赶我。喏……”王多颖冷冷地指着旗袍上的污垢,“一股阴沟的烂污泥味。”
洪望楠这才注意到她洁净的旗袍前襟一片污渍,脸上和头上也沾着泥垢,不说话了。
王多颖似乎在替洪望楠绝望:“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回家看看你姆妈去。”
“政治是深奥的,微妙的,弄好了,你就得到一个同志,弄得不好,你就树立了一个敌人。我都弄不来政治,你是出了深闺就进校园的女孩子,怎么敢做这种政治动员?一不小心你会给自己、给我、也给闻辛带来杀身之祸的!”一番理论之后,洪望楠又发起牢骚,“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家好好弹你的钢琴,读你的小说,跑出来掺和男人的政治……”
王多颖看着洪望楠,她没有迎来一丝安慰,只感觉到一阵冰凉的寒意:“对,我就只配坐在家里弹弹钢琴,读读闲书是吧?还不够啊,还应该再给我缠上小脚,穿上贞洁带,这样才是你们搞政治的大男人的理想女人!”
她说完就快步走去。洪望楠再次上去拉住她。
店小二隔着小街叫喊起来:“先生,格瓦斯!格瓦斯你没付钱!”
洪望楠开始满身掏口袋,发现所有口袋都是空的:“糟糕,打电话被人敲了一笔,没钱了。”
王多颖拿出一张一元法币,放在他手里,冷冷地说:“我要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弹琴,这个店小二就不让你脱身。”说完便决绝地跳上一辆黄包车,她不允许自己回头,泪水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午餐很丰盛,算是庆祝王家的化险为夷。吃完饭,朱玉琼又拉三伯伯和洪望梅打起了麻将,一切风平浪静,王家又是一片祥和。不过这景象是做给外人看的,朱玉琼还是有些后怕,听到街上摩托车马达的声音突突地传来,又马上心神不宁起来,坐在她对面的三伯伯安慰她:“不会是阿沐开的摩托车。”
朱玉琼苦笑:“过去一听见摩托车,就怕是电报局给我送电报的,现在又多了一怕:阿沐这个小鬼头,说不定哪天真敢开一辆摩托车回来!”话刚说完,听到摩托车声在大门外停下,不由慌了神,“真是送电报的……不会是宇风出了什么事吧。”
“我去看一看。”三伯伯站起来,悠悠地笑了,“跟你讲了多少次,你就是不信,他人在贵州,那里跟上海不通电报。”
片刻工夫,三伯伯气定神闲地走上楼来,对着焦灼的朱玉琼笑笑:“电报局搞错了。送电报的把门牌号码搞错了。”
朱玉琼将信将疑,怕三伯伯骗她,三伯伯表现得很坦然,朱玉琼心放了一半,却又想起了大姐,说要是大姐来的电报,就一定是生大病了。
三伯伯抓起朱玉琼的手,发现她手心全是冷汗,轻轻拍了拍:“好了,没人生大病。现在你可以安心打牌了。”朱玉琼渐渐安下心,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三伯伯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有他在,朱玉琼会感觉很踏实。孙碧凝曾经劝她,重丧满了就嫁给三伯伯算了,别让人家空等一场。她却还是没有想清楚,她还是觉得保持目前的现状也挺好,好像生怕嫁给了他,这被宠的感觉就飞了似的。
一起打麻将的洪望梅担心地看看朱玉琼:“王妈妈,没事吧?”
朱玉琼笑起来:“今天已经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了,巡捕都来过了,大概把一年的事情都出完了,可以让我们清净一阵子。唉,阿沐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午觉睡到现在?”
王沐天对三伯伯的感觉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他不明白,方才送电报的摩托车来的时候,他在自己房间明明看到三伯伯签收了电报,却为什么对妈妈撒谎。亲切威严的三伯伯,成了撒谎的三伯伯,王沐天的天平逐渐倾向于桑霞。三伯伯究竟有什么秘密?他跳下阳台,朝着楼房门口跑去。
三伯伯的外衣挂在一楼门厅的衣帽架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地把手伸进三伯伯的外衣口袋,没摸出什么名堂,又去摸另一个口袋。他摸到了那张电报信笺,飞快地阅读,震惊了。
玉琼贤妹,小女桑霞今年四月病故,不知那位造访女客究竟何人,存何居心?战事纷乱,安危第一,望贤妹尽早将此事澄清。
嫂桑凤娇顿首
桑霞和贺晓辉在得月楼碰了头,缉私科科长丹尼尔很容易就被打发了。桑霞头上戴着一顶热带遮阳草帽,身上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旗袍,显得高贵美丽,风情万种。这身打扮很有效果,丹尼尔一眼看到她,就惊住了,忙不迭地给签了提货字条。两人一起来到海关库房的柜台前,两个海关官员走过来,桑霞把提货表格和一张字条放在柜台上:“麻烦二位了。”
两个官员一眼看到字条上粗犷霸道的签名:M. Daniel.立刻相互看了一眼,其中的年轻官员说:“老丹亲自签的名?有面子啊!你们谁是提货人?”
桑霞微微一笑:“我。”
中年官员用明显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桑霞,话里有话地说:“难怪!”
桑霞十分不适,却硬着头皮应付,拿出场面上女人的礼节性笑容说:“先生是知道的,运来的都是生鲜水果,天热容易坏,所以才着急请老丹帮忙。做水果批发生意,弄不好就赔钱。”
二十多个藤条筐摞在柜台内。年轻官员举起印章,准备往提货表格上盖,却又停在空中:“老赵!你要不要抽查一下?”
桑霞心里一抖。
中年官员晃悠过来,看了一眼桑霞,又回头去扫视筐子:“你说呢,小姐?”
桑霞坦荡地笑笑:“先生您该怎样就怎样,别为了我坏了你们这里的规矩。”
年轻官员催促说:“你查不查?不查我就盖章了。”
中年官员突然爆发了:“查个屁!有什么用啊?再查每年都有那么多鸦片混进来!”
印章嘭的一声敲在提货单上。桑霞看着那印章抬起,一阵释然来得过猛,她几乎浑身发软。
贺晓辉对桑霞的表现很满意:“今天你在老丹面前,表演很出色。”
“我觉得不够好。”桑霞苦笑,“我觉得人人都能看出我在假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毕竟是第一次,以后会更好。”贺晓辉鼓励她,“不过老丹这条线不能长期用下去,他毛病太大,积怨太多,贪财好色连掩饰都懒得掩饰。要想法子在海关铺一条新路,给我们的部队运送药品,一旦事发就是大灾难。”
贺晓辉建议:“可以发展王沐天到公司里来做事。他可以跟他家里人说,在我们水果批发行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作。”
桑霞欲言又止。
贺晓辉感到奇怪,说:“怎么了?你不是急于培养他吗?”
桑霞边分析边说:“最近我一直在观察他。今天我突然有了个重大发现:阿沐天生缺一样东西。”
“缺什么?”
“缺害怕的感觉。他好像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桑霞凝视着前方,“过分的胆小是毛病,过分胆大也是毛病,恐怕是更大的毛病,所以我想再等等。”
卡车装载着藤条筐从公和祥码头出口驶出,行驶在上海十六铺的马路上,贺晓辉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打开的车窗框上,手指松弛地夹着一根烟。桑霞哼唱起《毕业歌》,歌声很快压住了码头的噪音。贺晓辉跟着唱了起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疆场!
……
唱完歌,两人不禁有些感慨,桑霞说:“我学这支歌的时候,在读高中。你呢?”
贺晓辉陷入了回忆:“我是在沪江大学组织学生运动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学生们唱这支歌的。1937年,我刚从赣南红军游击队调到上海,那时候唱歌五音不全,学了好久才学会。”
“红军游击队不唱歌吗?”
“游击队的生活很艰苦,尤其是反围剿那段时间,赣南闽西的红军游击队每天除了急行军,就是打遭遇战。”
“为什么把你调到上海呢?”
“也是因为药。红军游击队需要药品。我外祖父是中医,小时候我母亲逼着我跟外公学医。我这半瓶子醋在游击队还起了作用,护士、医生、担架员都是我。游击队嘛,必须敢于滥竽充数。调到上海之后,地下党看我年轻,就让我兼管几个学校的进步学生。就在那时候,我开始学唱歌,学跳舞。在大城市做地下工作,必须学会几手花花公子手艺。”
卡车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
与他们的卡车平行停着的是一辆日本军车,车上整整齐齐坐着两排全副武装的日本兵,贺晓辉瞥了一眼这些杀人机器,冷冷地说:“不知道又是去哪里祸害中国人。”
桑霞看到日本兵,不禁有些胆寒。
贺晓辉转移话题问:“对了,你的真名叫什么?”
这个问题让桑霞多少有些扭捏,想了想,郑重地警告贺晓辉:“我告诉你你不准笑啊。”
“我不笑。”
“叫……叶荔红。树叶的叶,荔枝的荔,红色的红。我妈生我的时候,我家荔枝园一片红颜色……”
贺晓辉哈哈大笑起来。
桑霞假装生气了:“你答应不笑的!”
“我不是笑你的名字,这名字挺好听的。”贺晓辉忍住笑说,“我是笑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成了预兆。你现在不就是水果批发行老板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