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开始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改革国有企业的说法叫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实现企业重组。改革大政方针对不对我们这样的工人群众没有资格评价,也没有能力评论,具体落实到我们头上的改革措施就是厂里最近要让百分之二十五的职工下岗。

我们厂的经济效益一直挺好,虽然没有大起,却也没有大落,据厂长说,我们厂的职工每年平均可以给国家上缴二十万的利税,我们厂一向是我们市的绩优股。可惜,我们厂长年纪大了,要退休了,他退休以后,上面从外地新调来个头头,新来的头头年龄比我还小,也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调过来就成了我们厂的厂长。这年头这种事儿多了,莫名其妙,只要跟上面某个掌实权的头头把关系搞好了,上面给他发一张提拔重用的红头纸儿,一下子就人模狗样地成了领导,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干啥都报销了。老百姓向来被蒙在鼓里,无可奈何,只要是上面派来的,就得听人家的,只要不祸害老百姓就算烧高香了。不幸的是,新调来的这位厂长好像跟我们公司的职工有深仇大恨,来了以后就要让四分之一的工人下岗,说是减员增效。靠减员来增效是无能的损招,是靠杀害企业职工来取得一时的短期效益。真正有本事的领导应该是增效增人,蛋糕越做越大,职工越招越多,这是全世界的通行标准。不过中国有中国的特色,眼下上面就是这个政策,好像哪个企业减下来的人多哪个企业的领导就有了政绩,哪个领导能让职工下岗哪个领导就有改革意识。国有企业新来的领导为了尽快闹点政绩给派他下来的人看,一般都选择这种办法,这样显得他有改革意识,有开拓精神。像我们这样的企业,盘子太大,想马上增加多少效益不容易,想马上亏损多少也不容易。要做样子给上级看,闹点职工下岗减员增效的手段,既时髦又简便易行。

按照比例,我们车间要下岗三十多个人,我肯定在这三十多个不幸者之外。主任是我徒弟,我又是省级劳模,再说句不谦虚的话,我真走了,碰上急难险重的活儿,他们能不能啃得下来他们自己心里都没底。这就叫手里有绝活儿,气死如来佛。什么叫绝活儿?别人干不了,你能干;书上没有写,你自己在实践中琢磨会了;别人看不着的毛病你一听就知道,这就叫绝活儿。我,杨伟手上有绝活儿,而且还不只一套两套,这就决定了我想下岗领导也得反过来求我别扔下他们不管。

自从上面定了下岗死任务以后,整个车间像是开了锅的稀饭,闹腾得昏天黑地,人人都变得烦躁不安像发情期的骡马。人人也都变得神秘莫测像解放前的地下工作者或者解放后的美蒋特务。过去挺好的同志哥们儿,如今也开始相互猜忌,你看我像仇人我看你像敌人,似乎一夜之间人跟人都成了你死我活的对头。想想也是,在工厂里干了大半辈子,说不要你了就不要你了,每个月发三百块钱就让你卷铺盖走人,从第二年开始三百块钱也没人给你了,这种事儿放在谁身上也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儿。你下岗我就能留下来,我留下来你就得下岗,这跟你死我活确实没多大的分别。年轻的跟年老的都还好说,年轻的还来得及再学点别的或者再干点别的,年老的干脆办了退休后半辈子也就算有了交待。我们这种四五十啷当岁的人最可悲,退休不到年龄,下岗再找活又难,再学着干点别的更来不及,前半辈子算是白干了,后半辈子也没了着落。然而,下岗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又是重点,因为把我们这样的人赶下来对企业的好处最大,我们的工资普遍比较高,干不了几年又要退休拿退休金,如果马上下岗,企业可以节省一大笔工资,还可以把我们一直要拿到死的退休金都节省下来。看着我那些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像冬天到了还没垒好窝的雀儿,看到我那些徒弟徒子徒孙们整天无精打采愁眉苦脸像等待判决的嫌犯,我的胸腔里面所有零件都没了,光剩下一大把针,扎得我心口疼痛难忍。

我对叶笙楠说:“如今看来还是你好,自己开了这么个买卖,只要有人进门就有钱来,只要照章纳税就谁也管不着你,什么上岗下岗内退外退的跟你不沾边,也用不着找那份烦恼。”

我下班后到叶笙楠的火锅店混吃喝,最近我的心情不好,不敢回家,怕哪句话不正常招惹我爸我妈骂我。二出息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跑到深圳一个公司当了副总经理,过了不久就把老婆孩子都接去了。小妹调到省城一个外资企业当财务总监,一个月挣的钱比我爸一年的退休金还多。我妈身边只剩下我跟我爸还有蛋蛋,我爸甘当顺民,蛋蛋我妈舍不得骂,我就成了我妈严加管理的主要目标,稍有不合适就是一顿臭骂,好在不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用擀面杖和笤帚疙瘩跟我对话。有时候她觉着光骂不解气也会甩我一巴掌,我不疼她自己倒疼,我妈总算明白如今打我她只能自己吃亏,就不再干那种傻事了。

有时候叶笙楠碰上了也替我说话:“妈,你别老欺负杨伟。”

我妈说:“你懂个屁,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见得外。大蛋是老大,得到的疼爱多也是正常的。”

叶笙楠说:“那你把这疼爱也匀一匀,给二出息和小妹分点。”

我妈说:“我要匀就匀给你,他们都离得远够不着。”

叶笙楠吐吐舌头:“算了吧,还是都给大蛋吧,我可不行。”

我妈说:“那你就少管。”叶笙楠从此再不敢管了。

叶笙楠给我的杯子斟满啤酒:“咋了,你要下岗了?”

“眼下还轮不到我,轮到我我也不会这么难受。”

“哦,你是替别人难受呢?那还不好办,你发扬风格,自己下,把位置让给别人不就行了。”

我何尝不想这么做,可是我这么做了先不说人家让不让我下,就是让我下了我只能空出一个位,其他的人照样也得回家重谋生路。

叶笙楠眼睛在她的势力范围四处巡睃,随时观察她部下的表现和食客们的表现,脸上的主人翁责任感让我嫉妒:“你听没听我说话?”

叶笙楠回过脸:“听着呢,敢不听吗?”

“我也想干个体户。”

“什么?你也干个体户?真的?”

我看看叶笙楠满脸的惊叹号和问号,瞬间突然作了个连我自己过去也从来没有想过的大胆决定:“我想把我们车间下岗的同事组织起来,成立个技术服务公司,我们车间的工人在我们厂那样的特大型企业干了一辈子,啥活没干过?啥工程没见过?谁没个一两手绝活儿?真的组织起来了,对外揽活,机械、安装、维修没有干不了的,车、钳、铆、电、焊没有干不好的,我就不相信我们练了一辈子的手艺到头来养活不了我们自己。”

叶笙楠眼睁睁地看我,半晌才说:“好样的,这就对了,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高级技师在深圳珠海厦门那些经济特区是什么价码?”

过去二出息给我说过,只要我过去,他包我每年能拿十万块,我对叶笙楠说了,叶笙楠说:“原来你知道自己值多少钱呀,你早就应该自己干了。你要是把你们那帮人组织起来,可就更值钱了。”

这个瞬间作出的决定让我激动不已,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用自己掌握的技术给自己干事,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技术、职称说小了是企业给的,说大了是国家给的,用自己的技术给国家服务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如今国家用不着了,刚好用来替自己混口饭吃。再想到那些为出路而苦恼忧心忡忡的同事们可以跟我一起创一番事业,闹得好说不定比上班当工人挣得还多,我更是跃跃欲试。

“你先得注册个公司,不然就得像那些打工仔一样到马路边上摆摊找活儿,或者到劳动力市场求职,否则就是违法经营。”叶笙楠提醒我。

像我这种人如果沦落到跑劳务市场,或者拿了工具到马路边上揽活,我这半辈子才算真的白混了。如果说我就是为自己挣几个钱,我也没必要抢着下岗。我干了一杯啤酒,对叶笙楠说:“我明天就要求下岗,不让我下可以,大家都不下,只要车间里有一个下岗的我就下。我还得公开宣布,我要成立个技术服务公司,下了岗的工友们,只要愿意就可以跟我一起干。”

“你的技术服务公司就叫劳模技术服务公司,肯定吃香。”叶笙楠又给我支了一招,我批准了她的合理化建议:“对,就叫劳模技术服务公司,同时还要把我们公司每个人的工种、级别、特长公布出来,然后……”

叶笙楠又开始忧心忡忡:“啥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想想,公司注册简单,网罗几个人也不难,反正那些人下岗了正没地方领工资,你既然招了人家就得负责给人家发工资,如果揽不来活,你拿啥给人家发工资?”

我对叶笙楠的顾虑嗤之以鼻:“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开个体饭馆雇跑堂的啊?我要搞合作制,凡是到我们公司来的人不但是公司的职工,同时也是公司的主人,大家一律平等,挣了钱大家都有份,挣不来钱大家都饿着。”

叶笙楠摇头:“咱们国家为啥要砸烂大锅饭?就是因为大锅饭分配不公,好坏不分,容易养懒人奸人滑人,你这么干等于又把大锅饭支起来了。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就你这个想法,两天你那个劳模技术公司就得黄摊子。”

“啥叫大锅饭?大家共同劳动共同致富就叫大锅饭?你就等着看,我非得把我们的大锅饭做得香喷喷满当当的。”

叶笙楠撇撇嘴对我的信心嗤之以鼻。我却坚信,大锅饭做好了照样香。我在叶笙楠的火锅店里坐不住了,我急于把自己的想象变成现实,我扔下吃了一半的锅料和刚刚喝了半瓶的啤酒,急匆匆地离开了叶笙楠的天下,我要马上找车间主任申请下岗。

车间主任没在家,我就追到了车间办公室,果然他们几个车间头头躲在一间小黑屋里鬼鬼祟祟在开会,不用问,就是研究让谁下岗的事儿。见我来找,车间主任把我拉到外面说:“师傅,你不用找,谁下也不能让你下,如果你下了我也跟着下,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回去休息吧,我们的会还没开完呢。”

他以为我是怕自己下岗来找他走后门的。

“主任,别看你是我徒弟,可是你还真不了解我,即便我怕下岗也不会来找你,我直接找厂长不就得了?告诉你,我是来给你打个招呼,我要求下岗。”

我说得理直气壮,徒弟主任两只眼睛顿时瞪得像两颗玻璃球:“师傅,你说什么?你要求下岗?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我也没心跟你开玩笑,我真的要求下岗。”

徒弟主任有些发蒙,眼球活像被打进坑里的高尔夫球在眼眶子里面转了几个圈圈:“师傅,我可得把话说清楚,你要求下岗还真有点困难。”

“别人你们不是逼着赶着让下岗吗?凭什么我就不能下?”

“师傅,你别急,不是我不成全你,你是劳模呀,厂里有规定,凡是市一级以上的劳模不能下岗,要下得厂部批准。你是谁?你是省级劳模,谁敢轻易让你下岗。”

我倒真没想到我这劳模称号还有这么点保护作用,如果厂子不批准,我刚设计好的前程不就又成泡影了吗?我自己设计好的规划对我有无比巨大的诱惑力,我甚至觉得这是我生命过程的一次重大转折。我这人从本质上说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虽然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也闹腾过一阵,也许正是“文化大革命”把我的活力折腾光了,从我参加工作起,我就一心一意地当好我的工人,甚至连个调动工作的念头都没有。如今,我也说不清我是怎么了,办个劳模技术服务公司,把我那些下岗的同事们组织起来创一番事业的念头让我热血沸腾,我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就此放弃我这几十年来难得的一次冲动。

“我的招呼打到了,让不让我下岗你看着办,需要请示谁你去请示,我是非下不可了。”说完我就走了。

第二天,我在车间公开宣布:“我申请下岗了,打算开个技术服务公司,咱们车间谁要是下了岗,愿意,就来跟我一起干,一律欢迎。”

跟我想象的绝对不同,大家听了我的话竟然面无表情,丝毫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烈跟兴趣。我一个个打量着这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探寻着这些我非常熟悉、非常爱的人们,谁碰到我的眼光谁的眼皮就垂了下去,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明白了,这帮人心里都抱着一线希望,别人下,自己不下,所以谁也不愿意跟着我起哄。响应了我,无异于主动宣布自己下岗,终究这次下岗的指标只有百分之二十五,四分之三的人还有希望继续留在厂里混口饭吃。人们的沉默和冷淡像冰水浇到了我的心里,我不得不承认自己高估了我这些同事的觉悟,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忍、熬、顺、散的劣根性在我这些同事身上照样根深蒂固。每当危机降临的时候,大家都怀着一丝侥幸,希望不幸绕过自己降临在别人身上,然后自己挂着麻木的表情冷漠地旁观。自救救人的人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最终大都成了遗恨千古的烈士,这个时候,面对同事们冷漠麻木的黄脸,我忽然想起了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就是对我这时候心情最恰当的描述。

我心灰意懒,步出休息室,我忽然觉得我已经在其中待了几十年的休息室变成了坟墓,再在里面待下去我会窒息而死。

“师傅,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我跟在车间主任的后面来到了破鞋树的下面。

“师傅,你可要好好想想,你再有几年就可以退休了,安安稳稳拿退休金,如果你现在下岗了,恐怕到时候连退休金都得落空。我劝你就别固执了,你不下岗谁也说不出什么。”

同事们拒绝了我,这个时候我反悔完全来得及,我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在岗位上熬到我退休的那一天,因为我是劳模,是高级技师。理智上我也知道这个曾经是我徒弟的车间主任完全是一片好心,感情上忽然间我却对他非常讨厌:“你少啰嗦,我就不相信我下了岗就得要饭去,我已经下决心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到上面找,我不干了,干够了!”

我的表情让车间主任无法继续跟我对话,他叹了口气摇摇过早谢顶的脑袋走了。

我下岗了,消息很快传到了我爸我妈耳朵里,我妈极为愤怒,要去找新上任的厂长算账,我只好告诉她是我自己申请的。

“你疯了?现在下什么岗?等你老了谁养活你?”

我爸这时候说:“有啥呢,屁大个事,我就不相信我儿子连自己养活自己的本事都没有。我当年参加革命的时候谁也没有给我说过等我老了给我发养老金,如今老了也没挨饿。”

我妈急眼了:“你放狗臭屁,如今跟你那时候一样吗?!”

我爸这次没有当顺民:“你才放狗臭屁,你闹哄啥呢?我爷我爸我们的祖祖辈辈没有靠过谁养活,都是自己养活自己,还要交税纳粮,我们咋了?照样一辈传一辈地活下来了。大蛋这才叫有出息。”

我妈不吭气了,她见我爸真的发火了,就退让一步,她是怕把我爸气犯病。我爸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走路开始拄拐棍了,心脏不好,高血压,逐渐成了医院的常客,我妈也越来越多地迁就他,他的身体状况成了我妈关注的第一要务。

“算了,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办法,今后你就回家吃吧,只要有你爸你妈吃的一口就有你吃的一口,蛋蛋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要交了,好赖你爸你妈还能养活得起你们。”我妈说着抬起手来,我以为她要打我,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我妈扯着我的衣领把我拽过去,在我的脑袋上扒拉了一阵:“唉,我儿子有白头发了。”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泪花,忽然想起了我妈常说的那句为她自己的暴力行为解脱的话:“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见得外。”因为我的固执和意气用事让年过古稀的父母替我操心为我落泪,我真希望我妈再打我一顿,就像我小时候领着二出息逃学,我妈用擀面杖把我的屁股抽得好几天不敢坐椅子那样狠狠地抽我一顿。

“妈,你难道真的相信我就那么无能,离开了单位就挣不来钱吃不饱饭了吗?我说不定比在单位上挣得更多吃得更好呢。”

我妈叹了口气说:“但愿能那样。”

我下岗了,叶笙楠比我兴奋,好像我得了什么大便宜似的,东跑西颠地帮我注册劳模技术服务公司,我对她说算了,我已经没有那份心劲了,为那帮只知道祈求别人施舍、不懂得依靠自己的能力创造的人不值得操那份心使那份力。

“那你自己也得干事也得挣钱哪,你总不能真的跑到劳务市场去当打工仔,或者拿了工具蹲到马路边上等人雇你打小工呀。你别忘了,你是杨伟,是省级劳模,是高级技师。”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没有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一头阔一膀。然而叶笙楠说的又是事实,我确实不能把自己降低为一个普普通通为了混口饭吃而出卖苦力的打工仔。我有技术,有知识,有经验,我还有广泛的社会关系,这些都是我的本钱。我接受了叶笙楠的意见,办起了我的劳模技术服务公司。跟我同时下岗的同事们我一个也没招收,既然我能在下岗之后依靠自己的能力重新开辟生活道路,他们应该也能做到,况且,我充满热情的脸被他们用冷屁股坐伤了。我从技校毕业却因为没有后门而无法就业的学生里选了三个,一个车工、一个电工、一个焊工,作为我公司的第一批员工。

办公司容易,到工商局注册,到税务局注册,不到一个星期公司就能开张。挣钱跟办公司却完全是两回事儿,注册了公司跟人民币的距离并没有缩短。我们公司没有业务,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联系业务,叶笙楠把这叫承揽业务,我心知肚明,承揽业务就是找活干,我们找不到活干,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活干。过去都是别人给我们派活,为了让我们好好干活,表扬、批评、奖金、罚款、思想工作、政治教育……各级领导软硬两手交叉使用,各种手段一齐上马。如今我们用不着任何人采取任何手段来驱使我们,我们渴望好好干活,渴望在任何一项工作中使出浑身解数把活干得又快又好,我们却没有活干了。不管有没有活干,我雇用的三个人工资照样得发,他们闲得难受,我看着他们闲着更难受,我如今开始理解资本家为什么动不动就要解雇职工了,老板没效益的时候干掏钱付工资的滋味就跟上大街让小偷偷了钱包差不多。我还没有修炼出资本家那副又黑又硬的心肝,不忍心让人家下岗,更不忍心解雇人家,眼不见心不烦,我干脆让他们在公司看门,我自己到外面胡溜达碰运气。

我的公司开在叶笙楠他哥单位的院里,占用了她哥一大一小两间房,小房间当做办公室,大房间当操作室,当初我不愿意把自己置于叶笙楠她哥的监督之下,叶笙楠说:“我哥又不会也不敢管你,更不会参与你的事儿,到他那里不就是为了房租便宜嘛。”这里房租确实便宜,一大一小将近两百平方米的房子,每个月只象征性地要一百块钱。

“要是没开工没收益,就拖着不给他交,反正他是公家你是私人。”叶笙楠心肠比我黑,坑起她哥来眼睛都不眨。我没按她说的办,一次性交了全年的房租。

我无聊压抑地在她哥的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子,实在想不出来该干啥,就只好在她哥的院子里继续兜圈子,我想,这时候如果别人看到我,一定会联想起动物园被关在铁笼里的狼,或者想起磨道里围着磨盘转圈圈的驴。想象跟现实的差距远到我有些承受不了的地步,没下岗之前,我觉得自己很有能力,很有本事,离开那个工厂说不定混得会更好,但是,我却混到靠别人救济的程度。这两三个月公司维持下来的资金全靠叶笙楠,这让我难堪、自卑。干脆,把这根本没有任何业务的公司散了,起码用不着养活那几个招来的工人,我依靠自己的技术找点活干,单纯挣工钱也不至于依赖叶笙楠。不管怎么说,她跟我已经不是夫妻了,即便我们仍然是夫妻,靠她养活我也无法接受。想通这一点,我竟然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万事莫强求,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儿确实有道理。我转身上楼,那三个小徒工见我进来连忙起立,惴惴不安地看着我的脸色。我的心软了,我实在张不开嘴告诉他们我要解雇他们。

“看,叶姐的车!”一个徒工指着楼下告诉我。我从窗户看下去,叶笙楠从车上下来正在锁车门。我的公司成立以后,她来过两次,我挺烦她到我的公司来,我不愿意给别人一种她是老板娘的感觉,也不愿意让她产生垂帘听政的欲望。这个公司虽然是她帮我注册下来的,虽然我也得到过她的资金支持,可是,这个公司是我的,我要独立地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把它弄好。她大概觉察到了我的心理,后来就再也不到我的公司来了,我故意问她:“你怎么不到我的公司来转转。”她说:“我不敢去,怕哪句话说错了惹你当着别人朝我瞪眼睛。”

今天她干吗来了?会不会是找她哥有什么事儿?如果找我她会先来个电话。我正在判断她来的目的,事实已经证明她真的是来找我的。她风风火火进了门,顾不上搭理那几个小伙计,拉了我就走:“快快,有重要事儿,你跟我走一趟!”

我估计她有话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就跟了出来,然后问她:“什么事儿?遭抢了还是着火了?”

“有活了,赶快跟我去联系联系。”

这是重要消息,我眼下最需要的就是活儿。我问她:“啥活?谁的活?”

她说:“你别问了,上了车我再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