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请我爸我妈到她的火锅店吃过一回以后,叶笙楠就更加理直气壮地到我家蹭饭吃。有时候看到她在我们家饭桌上极为熟练、极为气长地添饭夹菜,跟我爸我妈嘻嘻哈哈地连说带笑,弄得我直犯迷糊,觉得我一直处在梦境里面,为难的是我搞不清楚,到底是我们离婚了是梦境,还是她现在在我们家照吃照喝才是梦境。

这种日子延续着,我爸我妈适应很快,有时候叶笙楠没有到我家蹭饭,我爸或者我妈上了饭桌竟然会本能地问一句:“叶笙楠今天不回来吃啊?”我爸我妈也多次亲临叶笙楠的火锅店品尝,叶笙楠有好几家连锁店,每次带我爸我妈都去不同的店,有两次还把我爸我妈她爸她妈拢到一起大吃大喝。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不敢断言,可是这一切的确重新唤起了我爸我妈对叶笙楠的好感甚至是亲情,尤其是叶笙楠再也没有提及要回蛋蛋监护权的问题,这更让我爸我妈不但松了一口气,甚至开始感激她的宽容,有了受惠于她的感觉。

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却又潜移默化地进行着,我也渐渐地适应了这种温水一样虽然没有热烈和味道,却也温暖平和的日子。到了我这把年纪,对许多事情也看得开了,起码我弄明白了一个道理:昔日的苦涩,可能会成为今日的甜蜜,今日的甜蜜,也可能会成为未来的苦涩。眼前的例子就是:过去在一起过日子的时候,我对叶笙楠的盲目狂追时尚,社会流行什么病毒她就犯什么病,比方说舞蹈症、麻疯病、跑买卖走私那些事儿,还有处处居高临下总想掌控我的极端女权主义表现讨厌透了,也为此烦恼不堪,痛苦难忍。过去了,分手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些事情居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她身上当时在我看来难以容忍、让我厌倦的缺点毛病,统合起来居然让我在其中反省出了她充满活力、不安于现状、不断进取、娇憨犯傻种种现在让我看来非常可爱的气质。有时候我会偶尔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她生活中的一些片断细节,例如骑在我身上活像表演舞蹈《骏马奔驰保边疆》的情景经常会让我忍俊不禁,例如她在派出所的院里蹲在地上两手抱着脑袋的狼狈样儿也常常会让我哑然失笑,就是她抓狂的时候对我发出的那种临近超声波规格的高分贝嚎叫也让我觉得亲切,后来我才知道,那种声音如果放在唱歌上,就叫海豚音,是一种难度很高需要特殊天分的声响效果。

奇怪的是,她虽然碰到过我和吴明明在一起,却从来没有问过我和吴明明的事情。有一次,在我们家吃过晚饭之后,同时下楼各回各的住处,我推着自行车,她上了她的汽车,不知道她出于什么原因,突然摇下窗户向我招手,我过去问她:“有什么事吗?”

她笑眯眯地问了一句:“对象找得怎么样了?”

我实在想不到她郑重其事地把我招过去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愣怔了瞬间,正要告诉她我正在找,我也只能这样回答她这种问题。我还没说出口,她却一脚油门把车开跑了。我让她闪了一闪,心里有点恼火,又有点无奈,虽然明白她这是开玩笑,却不明白她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我记下了,准备抽空回敬她一次。我回敬她的方式让她根本没有想到,我是在饭桌上回敬她的,当着我爸我妈的面,我之所以选择这种时候,也是要提醒我爸我妈,叶笙楠已经不是他们的儿媳妇了,尽管她是蛋蛋的亲妈,从法律上说,她真的跟我们家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儿,在她正兴致勃勃地给我爸我妈吹嘘她又开了一家分店,抽空请我爸我妈她爸她妈过去视察的时候,冷不丁地问她:“你跟卤猪蹄处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在你的店里喝还是另选地方?”

果然,叶笙楠愣住了,我爸我妈我儿子都愣住了,预期的效果达到了,我心里暗暗得意,等着看叶笙楠凭她的智慧怎么应付突如其来的尴尬。叶笙楠愣怔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是那种货真价实的大笑,不是演员表演出来的那种大笑。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狂笑,她笑得咳呛了起来,我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爸脸拉得活像一张旧鞋底子。我们家的规矩是在饭桌上绝对不允许搞不愉快的事儿,不管是话还是动作,我爸我妈年老离休之后,这个规矩更加严格。今天我这颇具挑衅性的问题,不但令叶笙楠难看,也让他们恼火,因为我不但破坏了饭桌上祥和的气氛,也有可能破坏他们小心翼翼维持着的局部和谐。

叶笙楠的表现简直太出色了,事后让我敬佩不已,她笑了一阵之后,没有搭理我,却对其他三个人说:“你们看,杨大蛋吃醋了,他吃醋的样子搞笑不?”

能够如此轻松自在地化解眼前的困境,除了叶笙楠可能没有别人,起码在我们家里是这样。接下来,她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问我爸我妈:“爸,妈,你们见过卤猪蹄没有?”

我爸我妈纷纷摇头:“没见过。”

蛋蛋插话:“我见过,小时候,挺难看的。”

叶笙楠说:“何止难看,小的时候,我们是同学,我们女同学简直不敢看他……”

我妈说:“再难看也是个人,还能不敢看了?”

叶笙楠说:“不是不敢看他这个人,而是不敢看他那两根鼻涕。那个人小的时候太恶心了,不讲卫生也就罢了,鼻涕都收拾不干净。那两根鼻涕黄黄的,稠稠的,挂在嘴唇上面,他不光不擤鼻涕,还动不动伸出舌头舔一下,鼻涕快过河了,才哧溜一声吸回去,过一会儿那两根鼻涕就又挂了下来……”

我妈拦住了她:“行了,别说了,恶心死人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叶笙楠说:“你们说说,就这样个人,杨大蛋还吃人家的醋,非要说我跟他好,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蛋蛋首先表态:“可笑,都可笑。”

我爸请教蛋蛋:“谁都可笑?”

蛋蛋说:“卤猪蹄的鼻涕和我爸都可笑。”

叶笙楠接着说:“说实话,现在我一看见他老觉得他那两根鼻涕还挂在他的嘴上面,说我跟他好,怎么可能?窝囊我呢还是埋汰我呢?”

我说:“人家现在长大了,根本就没有鼻涕了啊。”

蛋蛋说:“弗洛伊德说过,人幼年时期受到的心理伤害,会影响一生,我妈幼年时期受到了卤猪蹄大鼻涕的伤害,肯定有心理阴影,所以她绝对不会跟卤猪蹄好。难怪我小的时候,不管把脸洗得多干净,我妈都要再给我擦一顿鼻子才撒手,肯定也是幼年时期受到卤猪蹄的伤害,转嫁到我的身上伤害我。”蛋蛋这个时候已经读初中了,如今已经是知识爆炸的时代,他这种初中生的知识面肯定比我和叶笙楠要广博得多,我已经适应了不跟他讨论科学与时政问题,因为我知道我在那些方面根本不是蛋蛋这样的中学生的对手。蛋蛋的理想是读军工专业,说是要研究出像踩死癞蛤蟆一样击沉航空母舰、像打苍蝇一样消灭隐形轰炸机的超级高科技。

我妈问他:“好好的没事干打航空母舰消灭隐形轰炸机干吗?”

蛋蛋说,如果我们国家有了这两种本事,美国人就不敢再欺负我们,帮着台湾闹台独、轰炸我们的大使馆了。我爸支持他,对这个将来能让美国人不再欺负我们的孙子倍加赞赏。我心里不以为然,我觉得台湾用不着打也独不了,他们没有真独的本钱。美国有钱却也打不起跟中国的战争,中国和美国唯一的出路就是保持友好。但是我不敢跟蛋蛋就这个问题辩论,我知道我肯定辩论不过他。

叶笙楠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蛋蛋,你知道你爸喜欢什么样的阿姨吗?”

蛋蛋不假思索:“肯定喜欢你这样的啊,不然你们怎么结婚了。”

叶笙楠说:“他喜欢那种长脸的,有一副大牙花子,牙花子还得是紫红色的那种。”说着还对着蛋蛋龇了龇牙:“像我们这种粉红色的牙花子你爸不喜欢,非得是那种乌黑发紫的才行。”

蛋蛋哈哈大笑:“我爸的审美理念与众不同啊。”

叶笙楠和蛋蛋的对话让我非常尴尬,解释吧,解释不清楚,有些细节也不能解释。不解释吧,我爸我妈都非常诧异地看我,用眼神审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轮到我狼狈了,我没有叶笙楠那么善于随机应变,脑子也没有她那么灵活,我不属于聪明型,是地地道道的踏实型,所以我没本事像她那样立刻化解窘境,只好埋头吃饭。我爸可能看他的儿子实在狼狈了,张口干预:“吃饭,吃饭,吃饭的时候不许胡言乱语。”

我抬头瞪了叶笙楠一眼,叶笙楠响应我爸的号召,埋头吃饭,但是我却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得意,得意中还有一丝欣喜,我当时不知道她这份欣喜从何而来,过后很久,我才明白,这场饭桌上的谈话,让她摸透了我。因为她没有说错,我对她和卤猪蹄一直存在着一股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醋意,冷静回顾,我和叶笙楠之间的裂痕正是从卤猪蹄插入我们的生活以后逐渐扩大的。

我没有回应叶笙楠的嘲弄,不是我不敢也不是我不能,而是没心情。因为,我们单位受到国企改革的波及,每个人的命运都面临着一次新的磨难,虽然以我的资历和技术大概不会吃太大的亏,可是全厂人心惶惶,我自然也难以风平浪静,不想还好,一想到厂子的前景和我们这些职工未知的命运,我的心情就乌云滚滚,阴霾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