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来了电报,我爷爷病重,让我爸速归。“四人帮”刚刚被抓起来,到处都在清查“四人帮”的残渣余孽,我爸当了清查小组的组长,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脱不开身。我妈上不上班倒不重要,关键是要照顾我爸,自然也离不开。小林子怀孕,二出息既要照顾小林子又要随时听候我妈差遣忙家里家外的事儿,也不能脱身,于是这件事情就历史性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听到我要回老家,叶笙楠说她也要跟我去:“回你们老家看看是我的心愿,我一直想看看你独自当了三年回乡知青的地方是啥样儿,这次不去今后机会可能就不多了。”

她的道理说服了我,其实,在那个婚前热恋的时候,她的任何道理都能说服我,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有道理,听在我耳朵里都是道理。我把她的意思告诉了我爸我妈,我爸连忙表示反对:“没结婚的姑娘家跟你跑回去算咋一回事嘛,这事不成!”

我妈却赞成:“领了结婚证就算结婚了,有啥不成的?我看,干脆你们就旅行结婚,走这么一趟,要是你爷爷缓过来了就不说了,要是真的不成了你们就代表我跟你爸把你爷爷的后事处理了,两件事情合在一起办。”

我爸又不赞成了:“娃娃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情,那边送死人,这边接活人,成啥事情了嘛。”

我妈说:“你爸又没有死,就算死了,九十多岁的人了也是喜丧,两件喜事一起办,双喜临门,有啥不好。”

不管我爷爷多大岁数,死总不是好事,尽管老家有人过七十去世是喜丧的说法,可终究跟办喜事是两回事。我妈这么说把我爸气得圆睁双眼瞪了我妈一阵,嘟着嘴不再答理我妈。

我说:“妈,你怎么这么说,什么双喜临门,好像我爷死了你倒像办喜事一样高兴。”

我妈说:“我就是那么个比方。我问你们,你们这事情还准备拖多久?小叶,你爸要是一辈子不同意,你是不是准备就这样混一辈子?”

叶笙楠说:“我没意见,就旅行结婚。生米做成熟饭我爸也就没招了,咱们就来个先斩后奏。”

我爸哭笑不得地说:“你们婆媳俩都是二百五,听听说的都是啥话,一个老公公要去世了,说什么双喜临门,一个明明是明媒正娶,又说什么生米做熟饭,先斩后奏,难听不难听。算了,你们要咋办就咋办,上天入地随你们。”我爸还是老一套,意见被否决之后照例就地撤退,回卧室睡觉。

叶笙楠的话听着确实别扭,好像我已经干什么了,其实我迄今为止什么也没干,我却又没办法剖白自己,忍不住对叶笙楠发急:“你别说话颠三倒四的,叫人听着好像我们……”

叶笙楠没注意我的态度,她喃喃自语着琢磨:“我们借这个机会旅行结婚倒也挺好,可是啥也没准备,回来住哪去?总不能回来后再各住各家吧?我估计我回来我爸真就会把我彻底扫地出门了。”

她爸这阵嚣张不起来了,成了清查对象,停职反省,具体工作就是写检讨交待问题。我问我爸叶笙楠她爸会落个什么结果?我爸说她爸跟“四人帮”没有直接联系,就是不着调跟着造反派瞎哄哄,有点小野心,觉着自己也是老革命,还立过功,当了十来年处长没提拔上去心理不平衡,后来虽然也混了个市革委会副主任,却一直没有进市委常委,拼了老命想当市委常委,结果就昏了头跟着造反派瞎哄哄,问题倒不严重,检讨过关了再没查出别的问题就可以解脱恢复工作了。

我把这话告诉了叶笙楠,让她传给她爸好好检讨争取早日解脱,叶笙楠说:“我不是早就给你说过了吗?今天你上台明天我下台,就是那么回事儿,下台了别伤心,上台了也别高兴,我才不管他们的事儿。”不过说是这么说,过后她还是把我爸的话给她爸说了,她爸说我本来就没问题,造反是毛主席让我造的,有问题让他们找毛主席去。再后来也不知道她爸怎么就混过关了,撤销革委会,成立市政府的时候,他爸已经在家闲了一年多,结果又当了管萝卜大葱的副市长,在市级干部中排名倒数第一,跟我过去的学习成绩排名一致,这都是后话了。

当时我妈说:“你们走你们的,我再难也不会让我儿子媳妇亏着,别人没有的你老妈不敢吹牛给你们置办,别人有的你老妈绝对不让你们没有,你们只管高高兴兴地结婚,回来进新房就成了。”

叶笙楠夸张地说:“这我就放心了。我就怕这边的门还没进来,那边的门又不让我进了,弄个两头落空,我不就无家可归了吗。”

我对我妈有信心,我妈本身就是不大不小个官员,我爸又是市里的领导,关键时候稍微发挥一点影响,总不至于让自己的大儿子结婚了住到大马路上去。

第二天,我们做好一切准备买了火车票就要出发了,我说:“要不然还是先给你爸说一声,这样不辞而别他肯定挑理。”

叶笙楠说:“一说他要真的拦住不让走怎么办?我给我妈说了,让我妈告诉他,你再跟我一起正式给我妈说一声就行了。”

我跟着她到了她家,刚一开口她妈就说她已经知道了,我妈专门上来给她说了:“你们走吧,家里的事别管,你爸也不能怎么着,怎么说现在也是新社会了,他连自己都管不了还能管得了你们。”

叶笙楠她妈虽然曾经偷过机关食堂的白菜萝卜,但是真的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有了她妈的放纵,我跟叶笙楠也就不再有任何顾忌,穿戴一新,坐着我妈从市政府假公济私要来的面包车,在排骨、红烧肉和糊面包还有孟文丽、习小娟、吴梦娜这些老同学,以及工厂师傅、徒弟们的热烈欢送下,兴高采烈地登上了火车。

阔别老家五年,我又回到了老家。老家没有什么变化,我爷爷很清醒,虽然卧床不起,可是我觉着跟五年前没有什么变化。我家的亲戚朋友都跑过来看望、照顾他,家里的住房就有些紧张,女的跟女的占了两间厢房,男的跟男的也占了一间厢房。我只好跟叶笙楠继续分居,她住女屋,我住男屋。我们的到来无疑对我爷爷有着振奋精神的作用,当天晚饭后他居然能坐起来了。我告诉他叶笙楠是孙子媳妇,他从铺底下摸索出一个手绢包裹递给叶笙楠说:“这是爷爷给你的礼。”叶笙楠打开来里面是两块大洋,叶笙楠问我爷爷:“爷爷,这上面的人头是谁?”

我爷爷说:“这是袁大头,再后面的光洋上有印孙中山的,还有蒋光头的,都没有这袁大头值钱。”叶笙楠道了谢,我爷又说:“现在你爷穷了,没解放的时候你要是进门,就这大洋爷爷能给你一罐子。”

叶笙楠偷偷问我:“你家啥成分?”

我说:“小土地经营。”

她掂了掂手里的袁大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东西能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也反感她这对我爷爷送的礼物估价,就说:“这不是值多少钱的问题,你懂不懂?”

叶笙楠说:“我是想算算一罐子大洋能值多少钱,你家真正的成分应该是什么。”

我爷爷在我们回家的第二天居然从炕上爬了起来,坐到院门外抽起了旱烟,让我跟叶笙楠一左一右地陪着他给村里的人显摆。我跟叶笙楠陪着他坐在大院门外享受夕阳的温暖,我爷爷突然说:“也不知道我那床棺木做得合适不合适,睡到里头舒服不舒服。”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和叶笙楠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爷爷站了起来,走到摆放着他棺材的天井里,上上下下抚摸着他的“床”说:“不行,我得先睡进去试一试,要是有不合适的地方现在拾掇一下还来得及,等我死了,睡进去不合适就没办法拾掇了。”

我们那里的习惯,老人过了五十,只要家里有条件,都要事先把棺木做好,存放在家里,每年刷一道油漆,一直刷到主人寿终正寝,正式睡进去为止。这口棺木在我下乡的时候就已经摆放在天井里,据我爷爷说,那是他六十岁的时候定做的,桐木,迄今为止已经刷了二十多遍生漆、十多遍油漆了。爷爷吩咐叶笙楠:“娃娃,去,把爷爷的褥子和枕头拿来。”

叶笙楠哈哈大笑:“爷爷,你真的要试一下?”

我爷爷说:“当然要试一下,你当我耍笑呢?”

我一个劲给叶笙楠使眼色,爷爷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犯糊涂,哪有活着的时候就往棺材里躺的?说不定是他病了这么多天,脑子不清醒了。像这种情况,用话糊弄两句就过去了,怎么能认真,真的把他的褥子和枕头放到棺材里让他试睡呢?

叶笙楠或者是真的没有看到我给她使眼色,或者是故意装着没有看到我给她使眼色,兴致勃勃地跑回屋里,抱了爷爷的褥子和枕头,认真细致地铺放到了棺材里,然后邀请我爷爷:“爷爷,铺好了,你试一下,合适不,不合适让杨伟找木匠给你修。”又转脸对我说:“杨伟,我还真的没看过人躺在棺材里是啥样呢。”

我哭笑不得,她这是想亲眼看看人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于是把我爷爷作了标本。我爷爷倒也非常配合,真的跨进了棺材,躺了下去,照顾我爷爷的亲属们闻讯纷纷赶过来劝阻、旁观。我爷爷一意孤行,踏踏实实地躺到了棺材里,挪动了几下身子,还闭上眼睛感觉了一阵,然后坐起来:“还成,挺宽敞的。”我和亲戚们急忙七手八脚地把我爷爷从棺材里搀扶出来,连劝带哄地朝屋里送。进了屋子,却听到外面有小孩们嘻嘻哈哈地笑,还有人在惊呼:“快来啊,新媳妇睡棺材呢……”

我四下看看,没有叶笙楠的影子,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连忙跑到院子里,正看见叶笙楠坐在棺材里嘻嘻哈哈地笑。我大惊失色,冲了过去制止她胡闹:“你干吗呢?这是好玩的吗?”

叶笙楠说:“挺好玩的,躺到这里面让我想到小时候藏猫猫,我钻到箱子里的感觉,特有安全感。”

我连忙把她从棺材里拽了出来,她还说:“杨伟,你也躺进去试一下,这是难得的体验,你想想,有几个人能有活着睡在棺材里的经历。不过就是太硌了,到时候得给爷爷铺厚一点儿。”

理智上我也知道这没什么,棺材只要没有用过,从本质上说跟一口箱子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这终究不是可以用来装东西的箱子,它要装的东西只有一种:尸体。所以,棺材在人们的心目中,无疑具有某种神秘、恐怖、不祥的心理象征意义。乡亲们看到、听到叶笙楠躺到我爷爷的棺材里试睡的事儿,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惊愕、困惑、反感。几个长辈还纷纷指责她,说她这种行为简直是无法无天,不计后果,拿老人的棺木开玩笑,那是要遭报应的。只有我爷爷强烈支持叶笙楠,反驳那些长辈:“胡说八道,棺材棺材就是有官有财,我孙子和孙子媳妇这是沾了我的福气,今后肯定大福大贵呢。”

因为这件事情受到乡亲长辈的指责,叶笙楠挺生气,没了刚到老家的新鲜感,又急着去逛西安城,痛痛快快花我妈给的一千块钱,根本没心思在老家陪我爷爷,对我说:“看样你爷爷没事了,咱们过几天就到西安去吧。”我有过给老年人送行的经验,知道像我爷爷那么大岁数的人,尤其是久病卧床的老年人,突然精神起来不见得是好现象,于是就给她讲了回光返照的道理。她有些紧张,问我会不会出什么事儿。我说能出什么事?最大的事就是我爷爷去世,我们回来不就是办这件事来的吗?叶笙楠又问我万一我爷爷好起来死不了怎么办?她这话差点把我气死,我说我爷爷要是好起来你是不是要把他再掐死?她踹了我一脚说我可没你那么狠心。我说那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她说她是担心我爷爷好起来了,我们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才能撤退回家。她这么一说我倒真的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确实,如果我爷爷就这样不好不坏地拖着,我们还真的是走也不好留也不好。

叶笙楠说:“没关系,到时候请示你妈,她说走我们就走,她说留我们就留。”

我由衷地称赞她:“没看出来,你还真是个好儿媳妇,处处听老婆婆的。”

叶笙楠在我脑门上杵了一指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请示她,就是催促她赶紧给我们弄房子。不经过她同意我们跑回去了,没房子住怎么办?”

我不能不承认,处理这种事情,叶笙楠的心机我一辈子也赶不上。

我爷爷从病炕上爬起来见我跟叶笙楠分住在男屋女屋,就发了一顿脾气,开始整顿住房,挺不讲理地清理了来守护他的人,剩下的男人都集中到他的屋子里陪他,女人集中到另外一间房,然后让我二婶给我们收拾房子,他说:“我孙子孙媳妇回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这成啥话了?丢我的脸呢。”

我二婶偷着告诉我:“你爷爷封建得很,你是大孙子,你一回来他就威风开了,怕他孙子吃亏呢。”

二婶听了我爷爷的吩咐就把西厢房收拾干净,又把他们自己舍不得用的新铺盖贡献出来,于是我跟叶笙楠首次可以住到一起了。老家的人并不知道我们这次回老家还有旅行结婚的节目,以为我们早就结婚了,在农村我们这个年龄早就是几个娃娃的爹妈了,村里的那些堂兄堂弟们见了我都要问一声:“几个娃了?娃多大了?”

农村睡觉早,那天晚上天一擦黑我们就进了房子。叶笙楠默默地铺着床,准确地说应该是铺炕。她背身朝我,灯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到墙上,我有些紧张,这是我们的头一夜。我想她之所以默默无语,可能也是心里紧张。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说了一句傻话:“你想啥呢?”

她说:“想你会不会变心。”

我不相信她这会儿能想这个问题。她脱了外衣,里面是大红的毛线衫,这是我妈托人走后门给她买的。毛线衫妥帖地勾勒出她苗条的腰身,也更突出了她应该突出的部位。意识到今天晚上她将真正属于我,我的口发干,嗓子眼也痒痒的。我走到她背后,拥抱了她,她顺从地贴了过来,我嗅着她的发香,吻着她白皙细腻的脖颈,我的手哆嗦着捂住了她胸前颤巍巍的峰峦,她本能地用手来挡,可是胳膊又软软地垂了下去,任由我纵情爱抚着我垂涎已久的宝地。她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忽然间她转过身来,紧紧抱住了我,我们的嘴相互吞噬着对方。我将她抱了起来,开始解她的衣衫,我太笨拙了,几乎要将她的衣衫撕烂,好容易才算把她从人造的包裹里解脱出来。她向我袒露着自己,有几分骄傲,又有几分娇羞。美丽的胴体震撼了我的心灵,激动着我的热血,我渴望拥有她、占领她、融入到她的身躯里面去。

她比我冷静一些,腾出手剥去了我的衣服,我们赤裸相向,拥抱着对方,欣赏着对方,爱抚着对方,亲吻着对方。我将她抱起到炕上,她顺从着,鼓励着,向我敞开着自己,她皱眉啮齿,露出痛苦的表情,本能地用手抵挡着我。我不敢继续,她却喘息着轻声鼓励我:“来吧,没事。”我紧紧抱住她的身躯,爱之不尽地揉搓着她,贪婪地折磨她,她呻吟着,喘息着,我不知道她是痛快还是痛苦,我已经顾不得辨别她的感受了,我尽情享受着海洋般宽广无边的快乐,大海的波涛汹涌澎湃,潮水一波波扑向阳光下的沙滩,沙滩快乐地接纳着海潮的拥抱……潮头逐渐退却了,我把我的精华授予了她,她却泪流满面。

我让她弄得莫名其妙,追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她掐着我的肩背:“你真是傻瓜,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替你保护的,给你留着的,就是这条枕巾上沾的东西。今天我把它给了你,从今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了。”

我把她抱在怀里,她瘫软地枕到我的臂上,紧紧依偎在我的怀里,娇嗔地骂我:“你是一个大流氓,大坏蛋,可是我就爱你这个弄痛我的大流氓大坏蛋……”她呢喃着。

我轻抚着她,身体是剧烈运动后的大平静,心情却是波澜起伏的大动荡。从这一刻起,我们已经连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难分彼此,我爱怜地把她抱到了我的身上,体味着她的重量,享受着她的柔软,呼吸着她的气息……她覆盖在我的身上,手指轻柔地抚摸着我的面颊、嘴唇、下颏、脖颈……然后她从容不迫地噙住了我的嘴,我们相互吸吮着,我的血液又开始集中,我的爱意开始凝聚成坚硬,我渴望再次跟她连为一体。她从我身上滑下来:“又想要我了?来吧。”

我们的夫妻生活就是在我老家的大瓦房里开始的,我们对彼此的侵入就是在老家的大土炕上开始的,我们在老家的瓦房里、土炕上细细品尝着对方的种种美妙之处,培植着人生最为辉煌的果实……

在我跟叶笙楠洞房花烛后的第三天,爷爷突然昏迷不醒,我们那一带的人信天主教,不知道哪个有经验的长辈从堂里把神甫叫来了,神甫来了之后,念念有词地将一个小瓶子里面的水朝我爷爷的头上洒,这个时候叶笙楠干涉了:“别胡闹了,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

“文化大革命”中,天主教的活动变成了偷偷摸摸的地下工作,现如今“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落实了宗教政策,信仰自由了,可是神甫们还有点心有余悸,不太敢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折腾,这个神甫跟我们家沾点亲缘关系,看在我爷爷的老面子上才冒险出来干这事儿的。让叶笙楠这么上纲上线地一闹,神甫吓坏了,草草收场迅速撤退。我那些天主教信徒们的伯伯叔叔姑姑们大惊失色,怕我爷爷上不了天堂,就有些埋怨叶笙楠,议论纷纷地说她不懂规矩,我的二叔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见叶笙楠对圣母马利亚的代表如此态度非常不满,几乎就要跟她翻脸,嘟嘟囔囔地骂我娶了个外教人,叶笙楠听了反唇相讥:“自己信外国教还说别人是外教人,你们才是名副其实的外教人!”

她这一说犯了众怒,教徒们吵吵闹闹地责备她、驳斥她,几乎要再发动一场十字军战争来讨伐她,多亏这时候我爷爷开始咽气,大家七手八脚地给他穿寿衣,才算把这件事情揭过去了。

入殓的时候,大家刚刚把我爷爷抬起来正要往棺材里放,又让叶笙楠拦住了:“等一下……”说完,转身就跑了。她是我们家的长房媳妇,又是城里媳妇,在农村亲戚的心目中拥有很强大的掌事权威,她这么一嚷嚷,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愣愣地抬着我爷爷的遗体待在那里等她的下文。我当时抱着我爷爷的脑袋,看到大家无所适从,我心里暗暗着急、紧张,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更怕她做出惊世骇俗的事儿来,连忙招呼大家:“别管她了,盖棺论定,入土为安,不要让我爷爷晾在外面了。”于是大家按照我的吩咐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我爷爷的遗体朝棺木里放。这时候叶笙楠抱着一床大棉被跑了出来:“干什么呢?叫你们等一下等一下,先把爷爷抬到一边去……”

她的口气非常强硬,态度也非常坚决,入殓的人们只好听她的,把我爷爷抬到一边等她忙活。人死了特别重,按规矩入殓的时候人已经抬起来了绝对不能再落地,虽然有五六个大小伙子抬着我爷爷,可是仍然累得气喘吁吁,我抱着爷爷脑袋的胳膊也酸得发抖。好在我二叔体谅到我们的艰辛,连忙又招呼了几个小伙子插手帮忙,我们才算勉强坚持住了。

叶笙楠从棺材里把那条专门为我爷爷做的褥子拿起来,把手里的被子折成厚厚的褥垫,又把那床褥子铺在了厚被上面,放好枕头,这才说:“好了,褥子太薄了,硌人得很,让爷爷睡得舒服一些。”

我们把爷爷放进了棺材,爷爷睡在软绵绵、厚墩墩的铺盖上,肯定会很舒服。过后,乡亲们大为赞叹,说叶笙楠善良有孝心,做事情细致周到,我们村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晚辈亲身替老辈人试过睡棺木,所以从来也没有人想到过,老人过世以后,睡在单薄的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陪葬褥子上一定会很硌,很不舒服,只有叶笙楠经过亲身实践,发现了这个问题,从而提升了过世老人的待遇,让老人睡上了绵软舒适的褥子。后来,据说叶笙楠的事迹在我们那一带广为流传,老人去世,给老人铺上厚实、舒服的被褥,也从此成了我们老家的一种习俗。

天主教到了中国也就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天主教。本来天主教的葬礼非常简单,神甫主持念念经文,教友们唱唱诵诗,然后把人埋到坑里就算完事。可是我们这里是中国化了的天主教,除了天主教葬礼的规矩外,还有许多中国的规矩,比方说外国人穿的孝服是黑色的,我们照样穿白色的孝服。再比方说,外国人没有给死人烧纸钱这一说,我们照样要给我爷爷烧纸钱。当然,送葬的路上到村口摔烧纸的盆子也是不能缺少的节目,这是表明家族继承权的仪式。回家前我爸跟我妈就商量好,摔纸盆子的活就让我二叔干,他是我爷爷的亲侄子,是我爸的堂弟。他们一家一直跟我爷爷生活在一起,我爷爷晚年的日常生活全靠他们两口子照顾,所以决定纸盆子让他摔,这就意味着我们家的全部家产都由他继承。按照农村的传统习俗,他是老二,又是侄子,上面有我爸,他没有继承权。

村里的长辈们就这个重大问题征求我的意见,我将我爸我妈的意思传达了,长辈们自然依从我们自己家里的意见。可是叶笙楠却坚决不干,她说:“这个纸盆子绝对要你来摔,你是长房长孙,你不摔谁摔。”

我说:“这是我爸我妈的意思。”

叶笙楠说:“你妈跟你爸哪有心思认真想这个问题,我也不是看上你家这院破房子,关键是这样做太不像话,难道你家真的没有后人了?不行,绝对不能这么干!”

我已经跟族里的长辈把事情定了,二叔憋足了劲要正式顶门立户,这时候再变卦我实在说不出口。况且我对这一套根本就没兴趣,谁摔都成,不就那么个破烧纸盆子吗?我对叶笙楠说:“算了,已经定的事情就这样了,我反正不摔。”

她竟然态度坚决地说:“你不摔我摔!”

我好笑极了,告诉她:“没有女人摔纸盆子这一说。”

她说:“我嫁了你就是杨家人,杨家没男人了只好女人上阵。就像杨家将一样,男人都死了,女人就上战场,照样打胜仗。”

她这话让我怎么听都不是味道,我忍不住骂了她一声:“你胡说八道啥?你咋不说你们家男人都死了呢?”

她没跟我生气,嘻嘻一笑说:“我也就是打个比方,你急眼什么。”

我当时以为她不过说说而已,没想到到了出殡那一天,她真的顶了一个破瓦盆子,哭哭咧咧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我的那些本家们都哭笑不得。我二叔更是无法下台,一个劲问我他还摔不摔。灵柩都起驾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落地,这时候再跟她因这件事情纠缠起来就要影响大事,我只好告诉二叔:“她没见过这场面,闹着玩呢,你照样摔你的。”于是那一天在我们家的葬礼出现了这样一个让村里人目瞪口呆的场面:叶笙楠跟我二叔每人顶一个纸盆子,同时摔了纸盆子。

埋葬我爷爷后的第二天,叶笙楠就要到西安去。我告诉她起码要守到头七以后才能走。她说:“我实在待不住了,上山下乡那几年的农村生活真的把我过伤了,你爷爷早就到天堂享福去了,哪里还顾得上管咱们是不是守够了七天。”

我说这样急着走了村里人要说闲话的,她咧咧嘴说:“今后再啥时候回来谁也说不准,也可能这是我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他们爱说啥说啥去。”

我当然不能连头七都不过就走,她说:“那我先走,在西安等你,咱们到西安会齐。”

我说:“西安那么大,我到哪找你。”

她说:“我在火车站留言板上给你留言,你到火车站找我就成了。”

她实在在农村待够了,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处心积虑地想好了自己先走的策略,就这样没等我爷爷过完头七就跑了。我想我爷爷要是早知道她这个样,可能就不会把那两个袁大头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