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一片,看不见一丝蓝,我应该到杂志社上班的,看了看天空,就让人没有出门的欲望,这个城市,从春到秋,都美得像画,凛冽的北方流窜在大街小巷时,所有的美丽都以最快的速度隐遁而去,似乎在一夜之间,从美妇人衰败成迟暮苍妪。

天空总让我懒得出门,明天要跟阮石去广州的,索性在家里收拾一下,用热水弄了一条湿毛巾,放在鼻子下使劲吸,一直吸到鼻子像患了重感冒,然后鼻音浓重地打电话继病假,稿子早就交了,没其他活计,主编乐得做顺水好人,爽快地应了。

懒坐在沙发上看堆在茶几的果皮乱屑,一脑袋乱,昨天罗念庄来想必怀着一些美好的向往,正值爱情年龄的男子必然是敏感的,粟米在门口嚷的是不是阮石在啊?想必已让他窥去了我不想让他知道的部分,他会怎样想?再看我,是不是如看社会上傍着有钱男人便不肯松手的虚浮女子一样呢?

想这些都已是没用了,甚至,我宁愿自己是自做多情。

打开电脑,上网,收了几封邮件,在其他城市的同学发过来的,其中一封询问,在青岛街上,我有没有与喜郎擦肩而过?我心下黯然,喜郎早已成了遥远的童话,我都不敢去想了,那样干净的透明的美好,离我有多远?我下意识伸了一下手臂,远到我这辈子都不能抓到了吧?

点上一支香烟,慢慢地抽,盯着邮件看了半天,恨恨地拖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打开,拖出垃圾桶。

我拖着鼠标在电脑桌上移动,有一种被寂寞赶得无处可去却又不愿面对别人的感觉。打开QQ,里面的头像都灰灰的一动不动,我没有隐身,静静地盯着屏幕,等待有人把我拖出寂寞,消息系统闪了几下,我如获至宝,打开。

一个叫魅力先生的男人说:嗨,美女,对网络性爱感兴趣么?

我傻了一下,网络性爱听说过,但没有遭遇过,我看了一会,掐灭香烟,挥舞手指:我不会?

他说:我教你。

我说:好啊。我想知道在网络这个虚拟的世界,性爱究竟是怎样进行的。

他说:我知道你很美,我也很帅,我们现在开始吧。

……掀开你的衣服,解开胸罩……我的舌头是温暖的,它在你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大脑有一些恐慌的苍白,这是什么?意识强奸、通奸……

他说:你怎么没反应啊?

我逃一样敲上几个:你还是自己来吧。

下线,啪地关上电脑。哦,这是个不需要男人女人到场就能进行的性交的时代,代用品,网络性爱,费用低廉而便捷,充斥了生活的角角落落,相比之下,爱情显得有些奢侈了。

慢慢地收拾好房间,换好衣服下楼,打算买点东西回来烧,百无聊赖时,我喜欢坐在阳台上一棵一棵的择菜,把它们洗净,然后,依着自己的口味,细细地烧,整个过程悠扬而漫长,不像做菜,倒像在进行一个美妙的过程,至于最后的吃,欲望就不大了,烧的过程中消磨掉了。

只是迷恋这个过程而已,感觉自己是个温馨的小女子。

2

在超市里,看见嘎嘎叫的鸭子,就挑了一只小的,让售货的给杀好了,如其说想吃姜母鸭,倒不如说怀念一个从容的过程,在平原小城时,总能吃到母亲烧的姜母鸭,碧绿的小香葱漂在巧克力色的浓汤表面,轻轻拨开它们,下面就是汤醇味浓。现在极少回去,能吃到的机会不是很多,市区也有姜母鸭店开,却张不开嘴巴吃,拳头大的一小罐子,就近百元,一个下岗工人的月薪只够吃三小罐。

低着头走,在楼下时,一双脚停在面前跟着我的回避,左右盘桓不肯避让,抬头一看,是罗念庄,我笑了笑:怎么会在这里?

罗念庄接过我手上的东西:我来找你。兀自就上楼去了。

我跟在后面,开门。

一个下午,罗念庄不声不响,看我给鸭子择残留的绒毛,洗小香葱,然后在锅里细火烹炒鸭块。

罗念庄想知道什么,我是明白的,至于我想解释什么,罗念庄也是明白的,但我们都张不开口,很多事情,面对质疑的沉默,是默认,他懂,我也是。

罗念庄眼里闪着碎碎的伤感,最后一道程序是把姜母鸭放进沙锅,用慢火炖,浓郁的香飘溢的房子里。罗念庄忽然叫了一声:万禧。

我看了他一眼,他张开双臂,我钻进去,紧紧的,他拥抱着我,眼泪擦在他的西服上,他那么高,我的耳朵只能到他胸脯,倾听着他的心跳,眼泪止不住。

我们之间,横梗着彼此知道的,却不愿意说的缘由,它不再是秘密,只是,我们需要这样的心照不宣,用来挽留最后一丝残存的希冀。

从来没有人会早早知道,自己将会在何时遇到自己的最爱,不该的爱情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开始,在错误的时间将最爱错了过去。

我给罗念庄装了一碗姜母鸭:尝一下我的手艺。

我一直在看罗念庄低着头吃,他蓦然抬头说:万禧,真好。

我笑笑:跟我妈妈学的,她烧得更好吃。

他晃了一下头:不是姜母鸭,是你,真好,你烧菜的样子娴熟安宁,你看我吃饭的样子,高贵安逸,在你的目光里,感觉生活是祥和的。

我起身,假做去厨房,路过罗念庄身边时,被他拽住了手:万禧,嫁给我吧。

罗念庄,我们一共见了三次面,彼此并不了解。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见面,却并不相爱。

我向外抽手:你不了解我……

罗念庄死死地攥着,手指上的皮肤热热地疼:我不在乎你和阮石怎么了,就是想爱你。

愕然相望,罗念庄把我圈在怀里,沾染着姜母鸭味道的唇在脸上寻寻觅觅,我从躲闪到迎合,很短的过程,纠葛在一起,身体炙热,如柴草在劈啪地热烈燃烧。

罗念庄笨拙地摆弄我的身体,他焦灼地托着我,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才会合适,这个男人,是心先想到,然后才会要的身体。

他解开我最后一枚扣子,每一寸肌肤淹没在他唇下,在他高大的身体张皇在我面前,那一刻的感觉:我是一个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婴儿,只有附着着他的身体上,我才能看见生命中的灿烂阳光。

我羞涩地蜷曲着身体,恐惧着它没有足够的完美让他陶醉。

罗念庄焦灼地寻觅,我能听见他心跳的巨大声音,擂鼓样响在他的胸膛里,他呢喃着万禧万禧……然后失败了,羞辱和沮丧占据了他所有的表情,他大山样轰然倒塌在我身上:原谅我,原谅我万禧……

长长的手指紧紧攥住我的脚踝,如同一松手我就逃掉了。

我张开眼睛望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神充满了绵软的柔情,我能感觉到他的爱就不介意身体的退出,我缓缓地抚摩着他的头发,青春健壮是迷人的芬芳。

我们躺在床上,手攥着手说些没头没尾的话,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隔绝了冬季阴冷的空气,纷杂的前尘后世远远抛开,我顽皮地把脚从后背搭在肩上时,罗念庄惊诧于我的柔软,我又向前搭了一下,轻易的,唇就可以吻到脚趾上红艳艳的豆蔻。

罗念庄托住了它,另一只手托起我的身体,举到被子上面,轻轻的,他说:柔软的美人,万禧,你是我的柔软美人。

对于一个女子,这是曼妙的称呼,它美好到让泪水刷拉刷拉落下来,罗念庄的眼睛像晶莹而破碎的水晶,盈在眼眸内,始终不肯溢出。

3

阮石的电话是午夜打过来的,我们看着话机,猩红的显示灯倔强闪烁,它的尖锐的响声刺碎了冬夜的宁静。

我犹疑地从罗念庄怀里抽出身体,任凭它响下去,只有一个结果,阮石在深夜赶过来,他霸道而多疑的秉性我已是了然在心。

我接起电话,阮石急促的呼吸冲过来:你再不接我就过去了,以为你又在病了呢。

没有,我很好,睡着了。

哦,明天早晨8点,我去接你。

好吧。扣了电话,黑暗中,罗念庄站在地上默默地套衣服,我依在桌子上看他,一直看,看到他一声不响地离开,看不清他的表情,泪水已弥漫了整个脸庞。

他离开的脚步声,巨大而空洞地响在楼梯上,我们都没有勇气面对。

早晨,我还没起床,阮石就来了,我看了一眼表,还不到七点,我揉揉眼睛说:怎么这么早?

阮石就笑,不必问,我已熟悉他的每个表情,他扔下行李箱,钻进被子,握着我的手问:脸色不好,没睡好吗?

我恩了一声,翻身朝里,他用力掰,早已明了怎样让我的身体屈服,从额头开始一直吻下去,可是,在这个早晨,我的身始终没有屈服,心里想着另一张脸庞,他温暖而纯净,在我面前,流下过男人屈辱的眼泪。

阮石还是草草地做完了他想要做的事,套好衣服,看着我,意思是我们该走了。

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可以不去吗?

阮石先是莫名其妙,后来,他开始翻衣橱,一件一件地往外扔衣服,他一件一件地在我面前比画着挑,嘴里絮叨着在广州只要一件羊毛衫就可以打发掉冬天的,所以我要带一些轻薄的衣衫,他把衣服装进他的行李箱,样子如同他不是我的情人,而是我的父亲。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他拿着我最喜欢的一件桃红毛衫,开始给我穿乳罩,在背后细腻的系扣子,套内衣,套毛衫。

我说:阮石,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爱你。

我不爱你了,也不需要你了。

像没听见一样,他提过我的靴子,用手绢擦掉上面的一点浮尘。

他这样隐忍地做着一切,好象咬住了巨大的痛在胸口波涛汹涌,我不知道自己将被他这样臣服多久,只能跟他走。

去机场的路上,我们不说话,很多尴尬的时刻,我们都是用沉默渡过去的。

机场弥漫着大雾,大雾是青岛冬天的常见天气,白茫茫笼罩了一切,侯机厅里熙熙攘攘拥挤着被延误班机的旅客,和我的无动于衷不同,他们满脸焦灼,我希望这场大雾永远不要消退,太阳最好也不要出来。

机场的广播小姐,一边遍的解释同样的原因,请大家耐心再等上一次,不同的脚穿着不同的鞋子,在面前来回走动,阮石握着我的手,张望侯机厅电子屏幕上滚动的时刻表,我的心里重复着一个名字:罗念庄,罗念庄,他还会不会去找我呢,如果去了,面对紧闭的门,他会想些什么……

缠绵的迷雾在和早晨的阳光搏斗,近十点时,迷雾恋恋败去,侯机厅外阳光安好,侯机厅逐渐人烟稀落,到处响着咯隆隆的行李箱和急匆匆的脚步,我和阮石夹杂在蜿蜒的队伍里等候登机。

飞机在上海虹桥机场稍做停留,陆续上来几个满嘴巴不肯消停的上海小妞后继续飞行。

阮石不时扫我一眼,霸道和绵软在眼眸相互交杂。

一路上,我的眼里,有棉絮样的白云向后闪去,到达广州白云机场时,眼球在生生地疼,眼前晃动的陌生有些模糊。

侯机厅里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从出口看见我们时,步子方正而急切地走过来借以表达一种热情,阮石拽着我飞快地奔过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看见熟悉的人他不再需要甩开我的手,他的步子快得让我有点趔趄。

他们的手,终于在距离自己身体最远的极限处碰触到彼此,握在一起,很用力,阮石的另一只手把我推过来:庄先生,这位万禧,我的朋友。

朋友这个词汇,有很多种用途,一种是表明一种深于熟人的关系,一种可以用来掩饰一些微妙,彼时,从他们的眼神,可以看到心照不宣的会意,莫名的屈辱,在我的心里丝丝的挣扎。

出于要表达一种尊重,庄先生很礼貌地在我身上巡视了一下,转向阮石哈哈一笑,用港味浓重的口音说:有这么漂亮的朋友,阮先生好幸福啦。近了,便看清庄先生已在老年边缘,因保养得有方,不显老态就是了。

阮石笑了一下,满足的得意浮上来,两个男人开始边说边往外走,阮石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车子一路驶向市区。

酒店,庄先生早已给安排好了,在五羊新城的一带,庄先生把车钥匙交给门童,服务生过来问是否有订房,庄先生说了一个号码,服务生带我们到了16楼,庄先生预定的是一套标准套房,连欲盖弥彰的掩饰都不需要的,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我和阮石定然是夜里一室,共寝一床。

庄先生和阮石寒暄了一通,然后说旅途劳顿,让我们先稍事休息,晚上他来带我们吃广州名吃,或过江去香港也可。

4

庄先生走后,阮石拥抱着我倒在床上,说:万禧,我们终于可以像夫妻一样生活几天。

从早晨到现在,这是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广州的空气果然是暖的,薄薄的毛衫里的身体开始了躁热,阮石把西装扔在另一张床上,转过来看着我,笑,动手给我脱衣服,陌生的环境使莫名的激动冲撞着他的身体,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没有任何反应地望着他,从哀怨到平淡,到厌弃,仅几天的时间,我对他不再有欲念。

阮石热烈地盯着我的身体,手指下一点点裸露出来的皮肤让他激动,他打开空调,拉开窗帘,阳光穿过玻璃刺在脸上,我睁不开眼,是阮石最迷恋的床上情态,他说这样的万禧,眼睛半张半闭,像醉掉的绵软美人。

阮石坐在床上,不停地抚摩,他深谙怎样能够点燃这具美丽而柔软的身体。

我咬着牙齿,绝不屈服,他微微张着眼睛,表情陶醉,像打发无聊的老人具有耐性地点拨着。

全身的敏感神经不再听从指挥,它们鼓动着肢体,微微地扭曲起伏,我张开紧紧咬着的牙,大口呼吸,屈辱的呻吟终于让我泪水纵横。

阮石不动声色地游动着唇,张着明晰的眼睛盯着我的身体,像在欣赏一出自己导演的精美戏剧。

他总是的,从身体开始一点点臣服我,让我彻底地丢掉自己。

当呼吸变成哭泣的姿势,我哭着说:阮石,你杀了我吧。

阮石的脸埋在我的身体里,说:万禧,我真想杀了你,你爱上别人,我真的会杀了你。

阳光都是寒的,隐秘的寒冷一丝丝闪过皮肤,湿润的空间恍惚迷离,如离开人间。

我小睡了一会,阮石的眼睛一直很亮,像虎视眈眈的野兽,正在捍卫着捕获的猎物。

5

黄昏,庄先生打电话,他已等在18楼的餐厅。我们把自己收拾得看起来体面而高贵,只是旅途的劳累和纵欲让我们的脸色略微有点苍白,我拒绝不了欲望却无比讨厌荡妇,更不喜欢用一张耽于床第的脸面对陌生人,对着镜子,在两颊扑了一点胭脂。

阮石温情地看着我做这一切:万禧,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比我更爱你。

我勉强笑了一下,心无动于衷。

餐厅里,丝竹声声绕耳,庄先生早在等了,看见我们,很绅士地拉开椅子表示欢迎,然后示意小姐那菜单递给我,我转给阮石,过分的纵欲,会伤到胃口的,虽然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肚子并不饥饿,甚至想起吃来便是反胃。

喝了一点酒,大家吃吃聊聊,南方人不胜酒量,阮石对酒也不甚感兴趣,身体极度的空虚使他胃口大开,醉虾,鱼片什么的吃得香甜,不时给我剥只虾沾辣根递到唇边,庄先生扫在眼里,偷偷一笑,跟阮石说了一句英文。

阮石哈哈一笑:我的万禧英文很棒,如果不是我拽着,搞不好现在都跑到欧洲去了。

庄先生呵呵一笑,自嘲了一杯酒。

我别过头去,心里很难受,他的话,我听得清楚,大约是太太是娶给别人看的门面,情人是男人用来宠的享受。他让我感觉自己是蜷缩在贵夫人怀里的一只猫,因贪婪着享受而丢掉思维。

他毫不避讳地跟阮石说这句英文让我屈辱,或许在很多男人眼里,甘愿做情人的女子,大致都是姿色为上,脑袋苍白,想必与三陪女子等同吧,除了外身体没有其他生活本钱。

他们看出了我的不悦,再说话都很是小心,阮石的体贴表现得更像是极力要证明他对我,是宠爱有加,是爱,而无关情欲。当然,是表演给庄先生看,用这样的方式向庄先生表明,我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情人,而是他的最爱最在乎最钟情。

席间,从谈论中知道,他们要合资开办一家山东特色草编的公司,出口东南亚一带,庄先生在广州郊区相中一块地皮,约阮石来看一下的。

说好第二天去看场地,正事就算谈完了,阮石忽然说:庄先生,念庄对市场的悟性不错的,有自己的一套,将来,庄先生在大陆的市场可以放心交给他去打理了。

心腾然间就紧紧地收缩起来,我看看阮石,看看庄先生,阮石拍拍我的手:庄先生的儿子正在我的公司见习大陆市场呢,就是罗念庄。

我木讷地望着阮石:什么?

阮石恍然一笑:哦,我忘记了,你实地采访结束后他才来的,个子很高,可以和美国的NBA球员相媲美。

从庄先生的表情,可以看出来,罗念庄是他的得意,举起酒杯说:喝酒喝酒。

我的眼泪,忍不住,起身去洗手间,世界怎会这般凑巧?罗念庄竟是庄先生的儿子,我满怀着温暖的柔情爱他,却以其他男人情人的身份出现在他父亲面前。

洗手间门口站着一个表情温和的中年女子,她留意了我一眼,帮我拉开里面的门。

我坐在马桶盖子上,望着天花板流泪,每每伤心,我喜欢仰起脸,总想让眼泪憋回去,眼泪从没因我这个姿势而停止坠落。

洗手间里气息清冽,酷似于早晨的森林气息,一直坐到外面有人敲门:小姐,有位先生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说:没事。

我站起来,四周安静,除去隐约钻进来叮然丝竹声,仿佛每一个进出这里的人都是屏住呼吸的,忽然地想破坏掉这窒息的寂静,按了下马桶上抽水按钮,哗啦的水流,短暂地轰然一响,一切回到最初的虚伪安宁。

我出来时,庄先生的状态已是准备离开,阮石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有点反胃。

庄先生叮嘱了好好休息一下就会好之类的场面话,随后离开。

阮石关切是不是吃的某种东西不太好?他不会知道整个的广州之行,是让我反胃到绝望的一次旅行。

我不想回房间,有限的空间会让心情更糟糕。

我说:阮石,我们去看夜广州吧。

他说好啊。只要是我喜欢,除去婚姻,在阮石,没有什么不可以,而现在,任何的婚姻都对我失去了诱惑,只有一段绝望的爱情,不曾开始就绝望地挣扎在心里,罗念庄这三个字,在我心里翻滚打磨,被打磨成一把寒冰质地的利刃,每想他一次,它便切割一次我的心。

5

来过多次广州的阮石,对广州的熟悉如数家珍,比如西关啦,那里的中年以上的妇女根本听不懂普通话,不懂粤语的人溜达到那里等于直接的哑巴,因为习惯,因为西关人有骄傲的资本,很多年前下西关曾出过状元、榜眼、探花,所以,下西关人没有不骄傲的道理。广州的夜,明亮程度与山东的城市没什么不同啊,不同的是街角有三三两两推着四轮小车卖消夜的鬼摊,我亲眼看见有人使坏,喊了一嗓子城管来了,就见小贩二话不说,不管不问,推起车子飞奔,速度和义无返顾的程度,可与猎人一枪没打中的兔子相媲美,有个在车子里吃牛腩面的男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小贩劈手夺下碗飞逃而去,这样的场景大约每晚都要上演几次,小贩也没有办法,倘若不把那个碗夺出来,他要每天去买新碗才会够用。

我看举着一杯凤凰奶糊看得咯咯直乐,眼泪都笑出来了,比看周形驰的无厘头搞笑电影生动得多。

游走在凡俗场景,心情舒朗了很多,阮石也很快乐,不停地给我买各种各样的小吃,一路上不是揽着我的腰就是从背后抱着我,那样心无羁绊的亲昵,是会慢慢濡染人心的。

他明了我的心性,活着安详宁静就好,物欲淡漠,却要活得自己。

到广州,于公于私阮石是出于好意,他不知道我与罗念庄相识,也就谈不上此行是专门的谋杀一场与他无关的爱情。

因罗念庄而跳跃在心头的最后一丝焰火,被湮灭在黄浦江畔的潮湿空气里,阮石近在身边,而我,是依旧的一无所有。

被阮石拥抱在广州的夜里,我咯咯地笑,借以淹没内心翻涌的绝望,我常常是举着某种小吃笑出眼泪,阮石陪着我笑,在一转身的瞬间笑容泻落无踪,正如我无力挣脱他环绕,因为,他能够彻底的,洞穿我所有表情背后的内容。

凌晨时回到酒店,街上的繁华依旧从容,不若北方的城市,夜幕降临后,街上响过脚步的寂寞回声。

在浴缸里放上热水,阮石躺进去,半天没有出来,我进去看时,他已经睡着了,脸上显露着彻底的疲惫,热水有微微的水蒸气在飞,弥漫了整间浴室,我坐在浴缸的边缘看他,摸了他的脸一下,他没反应,我看着他,慢慢的感觉一种心碎,感觉它们慢慢地坠落出我的身体,拿着毛巾轻轻擦洗他的脸,他像个病态而霸道的孩子,按住我生活的机关不肯松手。

一度,我曾以为自己是爱着他的,现在我已经知道,不是的,我们不过是两个害怕心灵寂寞的孩子,从彼此眼睛感受自己的存在,从对方的在乎里寻找没有被生活遗弃的自尊。

我们都是喧嚣的生活和寂寞心灵结合的矛盾体。

水慢慢凉下去,我拧开热水阀门,把手伸进去感受水的温度,像安详的母亲,虽然厌弃孩子的乖戾,千丝万缕的曾经,不能不去心疼。

水从浴缸边缘溢出来,泅透了所有的衣衫,身体越来越沉重,从浴缸的边缘滑下来,我坐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伸着手给阮石擦洗闪烁着金属般微黑光泽的皮肤,热水顺着胸口缓缓地下坠,彼时的我们多么像溺水的孩子,这样的沉溺,还要多久?

手离开阮石的皮肤时,却被他一把攥住了,他看着我,眼里盈着满满的,泪水。

万禧。他叫我。

那天夜里,我们平躺在床上,说很多从未说过的话,黑暗里,阮石说:万禧,找个爱你的人结婚吧。

我说:谁还会爱我呢?

只要他不在乎我们在一起就可以,这样,我们就公平了。

我冷笑了一下:你怎么就不问我是不是愿意继续跟你在一起?

我们都没有愤怒,心平气和地谈一些未来的事,比如,我会嫁怎样的一个男人,嫁了人后怎样安排偷情。阮石说最好我嫁一个没有性能力的男人,否则,他保证不了自己不会在冲动之下去杀死他,然后,以这个男人的名义生个流淌着阮石血液的孩子。

我说好啊好啊。知道他未必是玩笑,但他也未必知道,如果我想嫁给婚姻而非爱情,或许,我早已没机会遇到他。

我张着眼睛瞪到天亮,阮石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睡着了。

早晨,跟阮石说我想睡觉,让他自己去跟庄先生吃早茶看地,阮石让服务生把早餐送到客房,吻了我的额头一下就匆匆出去了。

中午,阮石打电话叫我去天鹅酒店一起吃饭,我没睡醒更不想去,在庄先生面前,我有自惭形秽的感觉,像参加盛宴的贼,恐慌着会被人攥手腕指给大家看:喏,就是她,我亲眼看见过她偷东西。

阮石回来时我已经躺在床上看早报,他噙着满脸的兴奋,诡秘地凑过来:你猜,庄先生说你什么了?抱我的脸,我把报纸竖起来隔开:我没刷牙呢。

庄先生夸你人美、气质一流。

我翻身,冲着床的靠背读报纸上的男人婚外情一则:把婚姻比做食物,婚姻永远是男人的主餐,婚外情不过是男人的零食,偶尔吃一次零食是消遣,但,极少有男人愿意为了零食而放弃主餐……

报纸被凌空抽去,稀哩哗啦碎在阮石手里:胡说八道也能登到报纸上。

戳到穴位了吧?

阮石怔怔瞪着我,很生气的样子,我翻身跳下来,赤着脚丫子去洗手间洗刷。阮石趴在门上看。

晚上,还要和庄先生见面吗?

他回香港了,我陪你玩。

6

天渐次黑下来,我和阮石满街乱走,去地下赌场玩了一会,穿着吊带裙的小姐玉指葱茏,纸牌满桌纷飞,令人眼花缭乱,我想看她肩上的两根细细带子会不会断下来,露出另三分之二的乳房,结果我和阮石输光身上所有的现金也没见吊带断落,我很沮丧地拉他出来,阮石要到街边的提款机上取钱,我不让,赖着他尝试一下异乡街上身无分文的感受,结果是我一直饿到凌晨,走了一个晚上,我的肚子咕噜咕叫嚣,阮石把耳朵贴过来,年近中年的他张着一脸坏孩子的笑,用仅剩四枚硬币跑带肯德基给我买了一杯奶昔,拉着我坐在路边的侯车亭里,看我贪婪地吃,我举到他面前,他的舌头越过略微干裂的嘴唇吝啬地舔了一下:万禧,如果我只有一碗稀饭,也要给你半碗呢。

那半碗你吃?

阮石摇了摇头,我擎着半杯奶昔:那半杯给她吃,然后你饿死……

阮石有些伤感,捂上我的嘴巴:万禧,现在不说伤感话题,好不好?

尽管肚子依旧空荡,但另半杯奶昔,我咽不下去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弥漫上来,如太贪婪我会被噎死的,无论他怎样爱我,但始终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除了一些飘渺的感觉,他给不了我什么。

然后无话,他的内疚,我看得见,其实,对于我真的是无所谓了,很多时候,他只是一跟浮在寂寞水潭上的一根稻草,我不想溺死在寂寞的青春里,抓住他,在一些时候产生一些不该的错觉,笃定他打跑了我的寂寞就该是渡我一生的船。

而他,知道我是一剂毒药,但迷恋吸食中的幻觉,像了天堂,他明晰着天堂和尘世泾渭。

对于他,内疚是我唯一可用、且奏效的武器。

过了一会,阮石突然跑开了,不久,跑回来,拉在和我站在街边打车,很多时候,钱是一种最最让人无话可说的东西,像维系生命的空气。

我们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频道里正播放周形驰的《大话西游》,这部搞笑的电影几年前风行内地,搞得多少颗心泪流满面,以往,看到结尾我会流泪,这次我没,流泪的是阮石,他握着遥控器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大颗的泪珠,挂在脸上,我把他的手拽回来,握着:阮石,下辈子先娶我。

阮石抹了一把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犹疑着递给我:万禧,我从没送过你礼物,收下它。

我接过来,是一粒切割成心形的钻石项坠,连缀着细若无物的铂金链子,工艺精湛,围绕钻石的一圈铂金底座刻着:阮石、万禧夫妇新婚纪念。

眼泪恍然夺框而出,如果说阮石会给予这段感情一段交代,那么,这就是了,别人的爱情在生活里,我们的爱情雕刻在一枚工艺精湛的项坠上,笃定的是用来观赏而绝无其他。

阮石拥抱了我:万禧,不要趁我看不见丢掉它。

我说:不会的。阮石洞穿我甚于我自己。

阮石和庄先生的看法有些出入,最终合资项目没有谈成,庄先生考虑的是成品运输方便,而阮石考虑的是大量的原材料从山东运到广州,耗费成本严重,再者,他不看好郊区的那块地皮前景。

项坠是阮石托庄先生在香港订做的。

第三天,我们匆匆离开了广州,在没有熟悉眼睛的陌生街道,亦无快乐肆无忌惮飞扬,它不在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