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郑书轩的面容定格在照片上,表情安详,目光里有隐约的惆怅。郑家浩表情呆滞地坐在沙发上,马青梅把手递过去,让他握着,两个人默默地和照片里的郑书轩对望着。客厅里很安静,安静得让马青梅听得见郑家浩的心里有悲伤在缓缓地流淌。

马青梅知道,这安静是暂时的,很快,这个家就会发生地震,如果处理不当,还会余震不断。当医生宣布郑书轩病危时,她就准确地预测到了这场地震的到来。这预警信号来自她的小姑子郑美黎。

郑书轩住院的最后一个月,郑美黎一反常态地跑到医院去照顾他,一副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架势。可她马青梅是谁?是蚊子振一下翅膀都能听出公母的主儿,当然看得出郑美黎的意图——不过是惦记着爸爸名下的这套三居室的房子,以及藏在其中某间房子里的存款而已。譬如,郑美黎总是很好心地说:“嫂子,爸爸生病的这几年辛苦你了,你回家休息休息吧。”

马青梅就笑着说:“我七十二跳都跳过来了,还差这一哆嗦?”

是啊,两年前,爸爸因为脑血栓患上了半身不遂,虽然康复得还不错,神志清楚,但右边的腿脚略显僵直,走路时已经需要拐杖的辅助了,让他独自一个人生活,已是不可能的事。起初,马青梅就曾和郑美黎商量,由两人轮换回家照顾爸爸。郑美黎摆出儿子养老才是天经地义的嘴脸来,把马青梅说得上不来下不去得尴尬了半天。然后,她又跑到爸爸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她是多么忙,稍有不慎就会丢了饭碗,别看何志宏开了辆破夏利满世界地跑,每月挣的那几个钱,还不够他买汽油和彩票的,家里的日子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她不是不想照顾爸爸,是家里的现状实在不允许。当时,爸爸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仿佛没听见郑美黎的话,喉咙里短暂地哦了一声,像是卡了一口痰,想吐,却没咳上来。

后来,马青梅和郑家浩说起这件事,郑家浩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马青梅一下就火了,在黑暗中拧了他一把,愤愤地转过身去睡觉。郑家浩就是这么一个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为人老实也善良,逢事能躲过去就不愿意迎上去。为此,马青梅不知和他吵了多少架,吵也没用,人的秉性一旦成了形,再改就难了。

很多时候,马青梅觉得,在这个家里,她和郑家浩的角色被调了个个,她成了郑家浩挡风遮雨的墙,也是郑家浩依靠的大树。结婚十几年来,郑家浩为这个家拿过的主意,就是回避和郑美黎的矛盾。比如说,因为郑书轩退休工资高,郑美黎生怕他们和爸爸住在一起,会在生活上沾爸爸的光,就明里暗里地旁敲侧击爸爸,不是“辛苦了一辈子,儿女都结婚了,该过几天清闲日子了”,就是“谁家儿子结了婚,还厚着脸皮赖在老人家里蹭吃蹭喝”。郑美黎如此说了几次,郑家浩就连和她商量都没商量,一个人粉刷了华阳路上的那套一居室,找了个礼拜天,和她把家搬了过去。

那会儿的马青梅年轻气盛,也不愿意让小姑子说三道四,搬就搬了。可爸爸病了,郑美黎不愿意照顾,他们不仅要大费周章地搬回来,还要她在单位和家之间奔波得像只陀螺。爸爸的身体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要请假,请来请去,就请成了长假,年底合同一到期,经理找了个貌似说得过去的借口,没再跟她续约。

因为爸爸需要照顾,她也就没再出去工作,每天在家里洗洗涮涮,照顾着郑家老中小三代男人,直到爸爸去世。

马青梅明白得很,在医院里,郑美黎貌似好心地劝她回家休息休息,其实是想单独摸摸爸爸的底,摸摸他究竟有多少存款,究竟想把燕儿岛路的那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三居室留给谁。明白郑美黎的这些心思后,马青梅打心底里就有些瞧不起她。爸爸需要照顾的这两年里,郑美黎两口子就像兔子躲狼一样躲避着他;眼看着爸爸将不久于人世了,他们倒像热年糕黏上了猫爪子似的,没完没了地来打扰爸爸——脸皮厚得实在是可以。

2

关于爸爸的遗产,房子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虽然不能像分个苹果似的拿刀一切两半,倒也好说,大不了挂到中介去卖了,把房款对半分了就是。可是,还有存款呢。这让马青梅和郑家浩很是不安。私下里,马青梅跟郑家浩说,她为爸爸前后忙了两年,并不是冲着遗产来的,可爸爸没留下只字片言就走了,多少让她有些担心,担心郑美黎一旦计较起来,她真会落到有嘴说不清楚的地步。她所接触过的爸爸的存款,就是工资卡上的一万五千块钱——在爸爸住院期间已经花光了,而且郑美黎也是知道的。当时,医生建议给爸爸打一种提高免疫力的进口针,一针就是一千多块钱,一天一针,但这种针不属于公费医疗的范畴。马青梅和郑家浩把家里能拿出来的钱都拿出来了,只打了一周就没钱了。无奈之下,他们不得不和郑美黎商量,希望她能搭手帮一把。郑美黎没说拿也没说不拿,就跑到爸爸病床前说医生建议他打一种昂贵的针,可她和哥哥都拿不出钱来了,还撇清似的说爸爸为儿女操劳了一辈子,已经够辛苦的了,就不要惦记着替儿女攒家产了,把钱拿出来治病要紧。

那会儿爸爸还是很乐观的,以为自己治疗一下还能出院,就把工资卡给了郑家浩。

接过工资卡的郑家浩很难受,郑美黎却略显得有些兴奋,说先给爸爸用上药要紧,就拽着郑家浩去银行提款。马青梅在一边看着,什么也没说,她知道郑美黎不是着急给爸爸用上药,而是关心爸爸的工资卡里还有多少钱。

从银行回来后,郑美黎显得有些沮丧,因为卡上只有一万五千块钱,她跟马青梅嘟哝:“怎么就这么点儿钱,花完了可怎么办?嫂子,咱爸还有其他存折吧?”

马青梅说:“这要问咱爸。”郑美黎对她的态度很不满,但也没再吭声。后来,工资卡上的钱花完了,郑美黎就去问爸爸还有没有其他存款,爸爸只说了一句话:“不打了。”

郑家浩不忍心看爸爸就这么对生命采取了消极态度,便跟郑美黎商量,就算借给他点儿钱,让爸爸继续打针,他以后会还给她。何志宏却在一旁苦着脸说,他的钱都被套在股市里了,拿不出来,让郑家浩另想办法。除了借还能有什么办法?郑家浩只好厚着脸皮找朋友借钱,借来的钱给爸爸打了差不多十天针,医生就告诉郑家浩,没必要继续打了,因为爸爸不仅突然失语,而且连动一下手指都不可能了。

爸爸去世后,郑家浩东奔西跑地处理爸爸的身后事宜。从单位领出丧葬费,征得了郑美黎同意后,还了从朋友那儿借的给爸爸打针的钱。

马青梅睡不着,就想跟郑家浩聊聊这些事。郑家浩跟一截长木头似的躺在床上不吭声。马青梅就推了他一把,愤愤地说:“你说话呀!别关键时候装哑巴!”

郑家浩就闷声闷气地说:“想那么多干什么?我们又没匿下爸爸的钱财,再说了,美黎也未必像你想的那样。”

马青梅忽地坐了起来,絮叨着:“家浩!怎么成了我想多了?在殡仪馆那会儿,你没听见你妹妹嘟哝着说:‘爸爸,你怎么连身后事也不交代一声就走了’……”

马青梅的话还没说完,郑家浩就猛地拉起被子蒙在了头上,很快,鼾声像打雷一样响了起来。马青梅知道他是在装睡,这是他惯用的手法了——如果他们在夜里起了争执,郑家浩就假装睡觉;如果是白天起了争执,他就默不作声地出门,站在街角看别人打扑克。

马青梅觉得郑家浩像只鸵鸟,遇到事情就把脑袋扎到沙子里,怀着一肚子的侥幸,希望能把事情躲过去;可生活是多么残酷,很多事是躲不过去的,必须要面对的。

城市生活中虽然没有豺狼之类的食人兽类,可隐形豺狼太多了,失业、疾病……这些都是钝齿啃人的兽啊,它们要来,哪儿是躲得过的?想到这里,马青梅就又气又恨,照着郑家浩睡的方向踹了一脚,才恨恨地闭上了眼睛,辗转半天,刚有点儿蒙睡意,电话响了。

马青梅赌气不去接,眯眼窥着郑家浩的动静。郑家浩把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眨了下眼睛,又缩回了被子里。

马青梅正想也把脑袋缩进被子里,就听小帆在吆喝:“妈!妈……”

猛然间,马青梅像被棒子打清醒了一样,一个骨碌爬起来,边往客厅里冲边自我检讨,“我怎么把小帆给忘了呢?”

小帆马上就要参加中考了,这可是他最关键的时候,她哪里能为了和郑家浩怄气不接电话呢?要是小帆睡不好,第二天上课会没精神的。

马青梅一边喊着“来了”一边扑到电话机上,一把拿起话筒,刚要说话,就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号声从话筒里喷薄而出。登时,马青梅就觉得自己的耳膜被生生地给掀了起来,是郑美黎。

郑美黎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问接电话的是谁,只是哭号着:“哥!哥!你快来救我……”

听动静,郑美黎遭遇的绝对不是一般的事情,活像正遭遇歹徒灭口。马青梅麻了爪,慌慌张张地按亮了客厅的灯,也顾不上小帆了,冲着卧室大喊:“家浩!家浩!你快起来,美黎出事了!”

顷刻,郑家浩就穿着睡衣从卧室跑了出来,一把抢过电话,说:“你别哭,跟哥说,你怎么了?”

郑美黎边哭边大声喊:“哥,你快来救我,何志宏这王八蛋要打死我!”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郑家浩顾不上马青梅追在屁股后头问究竟,冲回卧室,边往身上套衣服边往外跑,“我去看看。”

马青梅晕头晕脑地看着郑家浩跑出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发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虽然郑美黎和何志宏时有小打小闹,但何志宏从来没有动手打过郑美黎。

何志宏在广告公司干业务员,一张嘴能把天都说破。即便两人吵闹起来,他也总能把郑美黎哄得滴溜溜转,很快就化干戈为玉帛,还从来没有闹到今天这样的时候。

隐隐地,马青梅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觉得郑美黎两口子的这一仗打得很蹊跷。

其实,马青梅的猜测是对的。郑美黎和何志宏的这一架,就是打给他们看的。爸爸的遗产是导火线。早在接到爸爸病危通知书时,这一仗就在酝酿中了。

何志宏知道郑美黎是她爸爸抱养的女儿,便很担心爸爸的遗产有可能没有郑美黎的份儿——天下父母,谁不向着自己的亲生儿女呢?尤其是爸爸去世时没留下任何遗嘱,这就更让郑美黎夫妇疑惑了。郑家浩是爸爸的亲生儿子,这不是摆明了不想让郑美黎继承遗产了吗?为了让郑美黎回家争夺遗产,何志宏可没少费力气,还去咨询过律师。律师告诉他,除非老人有遗嘱明确表示把财产留给了谁,否则,收养子女和亲生子女具有同等的继承遗产的权利。他这才松了口气。

郑美黎虽然头脑简单,但良心多少还是有的,何况马青梅一直对她不错。她生爱爱那会儿,何志宏的父母在乡下忙着摆弄果园,婆婆抽不出身来照顾她,月子都是马青梅伺候的。做饭、煲汤加上洗洗涮涮,全是马青梅一手操持。这让从小就没有享受过母亲温暖的郑美黎很是感激。现在何志宏让她回娘家争遗产,她觉得这其一是拉不下脸,其二是良心直绊跟头。于是郑美黎就跟何志宏说:“咱爸也没多少遗产了,也就套房子了吧?”

何志宏瞪眼,道:“什么?看把你给有钱的,你爸有没有遗产你知道啊?”

“我爸的存款都干什么了,你不知道啊?”郑美黎躺在床上翻杂志,不想接何志宏的话茬儿。结婚后,她跟何志宏一直打游击似的租房子住。爱爱三岁的时候,为了省房租,何志宏撺掇着她搬回了爸爸家;而后,何志宏又让她缠着爸爸给他们买房子。爸爸心疼她,加上捱不过她一把眼泪一把蜜的混合进攻,瞒着郑家浩夫妻,拿出了多年的积蓄又借了一部分钱,给他们买了套房子。

何志宏明白郑美黎这句话里的提醒,便道:“你可甭傻啊,买房这件事就你知我知你爸知。现在你爸走了,你可不能大嘴巴地到处宣扬,这是我们跟你哥他们争遗产的砝码呢。”

郑美黎把杂志往他身上一扔,“要争你去争,我不干!”

何志宏也不恼,捡起杂志随手翻着,慢条斯理地说:“好,你不争,你爸那套房子最少也值一百五十万呢,愿意发扬风格你就发扬吧。到时候,你哥仗着老子的遗产摇身一变就成百万富翁了;我们呢,继续紧紧巴巴地过日子,就是拼掉了鞋子也追不上你哥的好日子喽。”

郑美黎原本就是个虚荣的主儿,一听何志宏这么说,心思就松散了,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何志宏。何志宏慢慢地笑了。他太了解郑美黎了,只要她一有这表情,就十有八九是心里没谱了。这时他说的话,郑美黎就会乖乖地领了去当圣旨。何志宏就故作通达地说:“你愿意讲兄妹情意你就讲吧,我不拦着。不过,有现成的好日子你不争取,是我没本事让你过上好日子这种话以后你就甭说了啊。”

郑美黎犹疑着坐起来,赧然地看着何志宏,说:“志宏,我老觉得这么做心里愧得慌。”

何志宏笑道:“看见钱你就不愧得慌了。”

郑美黎喃喃道:“一百五十万啊……”

“你拼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个数。”何志宏倚在床头,点了支烟。

郑美黎轻轻合起了眼,“我爸生病需要照顾的时候,我没在身边,要是现在去跟我哥他们争遗产,有点儿理不直气不壮吧……”

“什么理不直气不壮?现在这世道,钱是什么?钱是王道!只要你手里攥着钱,谁都得仰着脸跟你说话。亲爱的老婆,你是跑保险的,我是跑广告的,干的都是他妈的看别人脸色下菜碟的活。我过够了这种日子。老婆,你就甭妇人之仁了,只要你想要这钱,就听我的,准没错。”

郑美黎有点儿茫然地点了点头,于是,何志宏就想出了一招苦肉计——先找个理由,把郑美黎打回娘家再说……

3

很快,郑家浩就铁青着脸,把哭哭啼啼的郑美黎带回来了。

郑美黎头发蓬乱,屁股一沾到沙发就开始哭。马青梅怕影响小帆休息,就先把满肚子的疑惑按了下去,好声劝慰她:“美黎,别哭了,有什么委屈跟嫂子说说。”

郑美黎就抽抽搭搭地说:“何志宏洗澡的时候,他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是一个女人发给他的,肉麻得让人恶心。”说到这里,郑美黎又哭了起来,“以前,他有千错万错我都能闭闭眼睛就过去了,可是现在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这是原则问题,我得跟他闹清楚,没想到他居然敢打我……”

郑美黎呜呜地哭个没完,马青梅也顾不上之前和郑家浩怄的气了,冲他使了个眼色,说:“家浩,你在客厅睡吧,让美黎和我睡。”说着,就拉着郑美黎往卧室里走,“进屋和嫂子慢慢说。”

郑美黎瞥了郑家浩一眼,又瞥了一眼爸爸的房间,一副很为他们夫妻着想的样子,说:“嫂子,哪能让你们为我而分床睡呢,我睡爸爸那屋就行。”

马青梅心里咯噔了一下,疑惑重重泛起,看看郑家浩,又看看郑美黎,说:“我跟你哥都老夫老妻了,哪儿有那么多讲究。再说,忙丧事忙得我也没顾上收拾咱爸的房间,床单都没换,你还是跟我睡一床吧。”

郑美黎有点儿不情愿地说:“好吧。”就跟马青梅进了房间。姑嫂两个各怀心事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睡不着?”

郑美黎嗯了一声,翻过身来愁眉苦脸地看着马青梅,“嫂子,你说,何志宏会不会和我离婚?”

“离就离,他都有外遇了,你还留恋他干什么?”马青梅知道,郑美黎不会离。何志宏以前也没少干荒唐事:譬如把一个月的工资全都买了彩票,结果连个五块钱的安慰奖都没摸着;比如跟风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全投进了股市,赔了个底朝天。郑美黎也曾哭得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滚,跑回娘家诉苦,那时马青梅也曾说过气话:遇上何志宏这种整天做一夜暴富梦、不愿意脚踏实地做点儿事的男人,不仅一辈子没出头的日子,还得整天跟着他受气,干脆离了得了。当时郑美黎把眼瞪得跟铜铃似的,幽幽地抱怨说:“嫂子,人家都说劝合不劝离,你怎么能说出让我和他离婚这种话来?除了爱做梦之外,何志宏哪里不好了?”这一番话倒是把马青梅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活脱儿就是一破坏小姑子婚姻又被当场揭穿了的恶嫂子。

只是,这一次,郑美黎仿佛决心很大,在黑暗中恨恨地道:“离就离,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转。”

马青梅听了没有说话。

郑美黎眼睛直扑扑的,想从马青梅的表情中扫出点儿什么来,见她不语,就又追了一句:“离婚我得要着爱爱。嫂子,要是我跟何志宏离婚了,就剩我哥和你是我的亲人了,你们可千万别不管我。”

“别胡思乱想了,只要条件允许,哪个男人不偷腥?你当男人偷腥就是为了离婚啊?睡吧。”说完,马青梅拍了拍枕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算睡觉。

郑美黎觉得无趣,闭上眼,也睡了。

次日早晨,马青梅见小帆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心疼得不行,问:“是不是没睡好?”小帆瞥了一眼还在睡觉的郑美黎,“能睡好就怪了。我姑姑怎么了?”

马青梅不想让孩子参与家庭是非,忙催着他去洗脸,自己进厨房做饭。伺候郑家浩和小帆吃好饭出了门,马青梅开始收拾屋子。这时郑美黎才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溜达到客厅,挨个房间张望了一眼,问:“我哥他们都走了?”

马青梅点点头,告诉郑美黎锅里还有早饭,让她赶紧吃了去上班。郑美黎把锅端到客厅里,边吃边看着忙碌个不停的马青梅,问道:“嫂子,爸爸不在了,你没打算出去上班啊?”

马青梅说:“不上班吃什么?眼瞅着小帆就要上高中了,等着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哥单位效益也不好,挣不了几个钱,我要是再不出去工作的话,怕是连小帆将来上高中、大学的费用都拿不出来。”

郑美黎问马青梅想不想到他们保险公司去上班。马青梅笑着说:“我可不是干保险的料,就算去了,干不上两个月就得被开回来。等过几天,把爸爸的后事处理好了再说。”

郑美黎警觉了起来,问道:“爸爸还有什么后事要处理?”

马青梅本想说遗产啊,又觉得单独和郑美黎说这件事情不好,就笑了笑说:“你看这屋子,也得收拾一下不是?”说完,她惆怅地看着爸爸的房间,“虽然爸爸活着的时候我挺累,可爸爸突然走了,我怎么感觉一下子找不着北了,不知道还能干点儿什么了。”

“你要收拾爸爸的房间啊?”郑美黎把锅端进了厨房。

“等哪天你闲了,咱俩一块收拾。”说着,马青梅把爸爸的房间给锁上了,“你去上班吧,我先把这房间锁着。”

郑美黎只好收拾了一下,去上班了。到了车站,郑美黎打电话跟何志宏说了一下回哥哥家以后的大体情况。何志宏挺生气的,劈头盖脸地就吆喝道:“美黎,我说你是不是傻子啊?她说把门锁上了你就信了?她不会趁你上班的空儿打开门,把你爸的存折和值钱的东西藏起来啊?你赶快给我回去,就说头疼,什么时候把你爸的房间收拾好了,你的头疼就什么时候好!”

郑美黎没好气地说:“我爸哪儿还有什么存款。我不回去!”

何志宏在电话那端嚷:“美黎,你别觉得你爸给咱买了套房子就没存款了,这几年他不是涨工资了吗?能不攒点儿?”

“就算我爸攒,能攒多少?!”

何志宏知道现在不是把郑美黎惹恼的时候,就软了声调好声好气地说:“亲爱的老婆,我们现在是穷人啊,穷人就得有点儿苍蝇也是肉的精神不是?没多少也是钱啊。”

郑美黎又没好气地嘟哝了几句,转身往回走。虽说爸爸帮她买房时还跟别人借了一点儿钱,估计早就还上了,这几年再攒个十万八万的应该不是问题。何志宏又在电话那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在马青梅和郑家浩眼前千万别说漏了当年买房子的事,就当是爸爸这些年的积蓄一直没动,都攒在那儿呢,反正爸爸没留遗嘱,到时候存款少了,让马青梅和郑家浩落个有嘴说不清。这样一来,在分割爸爸房产的时候,他们也好摆出一副让哥哥、嫂子算计了却又宽宏大量不计较的姿态,让郑家浩夫妻多让点儿步。

4

马青梅正拖着地,郑美黎就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在公交车站差点儿晕倒,可能是昨天晚上跟何志宏生气加上一夜没睡好,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打算今天在家休息不去上班了。

马青梅让她到卧室躺着,问要不要出去给她买点儿药。郑美黎说不用吃药,睡会儿就好了。

满腹心事的郑美黎躺在床上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瞪着大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一个骨碌坐起来,冲外面的马青梅说:“我不习惯大白天睡觉。嫂子,要不,咱俩整理一下爸爸的房间吧。”

马青梅一下子就明白了:郑美黎头疼是假,担心她上了班后自己在家里翻动爸爸的房间才是真!

马青梅有点儿生气,觉得郑美黎也太小心眼了,而且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不好表现在脸上,否则,郑美黎就会更加以为她是在爸爸的遗产上存了私心,一不小心被她撞破了才不高兴的。

马青梅答应着,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开了爸爸房间的门。

郑美黎动作敏捷地蹿进去,一点儿病容都没有,神采奕奕地看着爸爸的房间,蓦地见马青梅盯着她看,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似乎有点儿不妥,忙换了一脸触景伤情的神态,眼泪汪汪地说:“我老觉得爸爸还躺在床上呢。”

这个房间是最大的一间,足有二十平方米,窗子前放着一张老式的写字台,爸爸没事的时候就在这张桌子上练书法。现在,桌子上只剩了枯干的砚台和一叠没用完的宣纸,挂在笔架上的毛笔在微风里轻轻地摇晃着,相互拥挤,让人看着有些莫名的苍凉。

紧靠着写字台的是爸爸的硬板大床,他常年在工地上辗转,睡不惯席梦思床垫,床买回来后就让郑家浩把垫子撤掉了。床头的另一端是大大的报架,每天早晚读报是爸爸的晚年生活之一。靠着北墙的是一个偌大的老式组合橱,一边放着爸爸为数不多的衣服,另一边塞着爸爸这些年来攒的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西面是占据了整整一堵墙的书架。爸爸生活节俭,在买书上却大方得很,身体好的时候,每周都要去书城转一圈。这满墙的书就是他的宝贝、他的财产。他在世的最后两年里,常常望着满墙的书叹气。即使他不说,马青梅也明白他叹气的原因。爸爸是铁道部的高级工程师,原本指望郑家浩能读一所好大学,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知识分子,可以善待他这一橱的书。可郑家浩偏偏在高中时患了严重的中耳炎,老是听不清老师讲课,高考落榜后进了企业,在车间里混了两年。在爸爸的督促下,他才考了物流师证,调进了物流部。公司效益好的时候,他累得回家倒下就睡,连报纸都没时间看;效益不好了,他也轻松了,可整天皱着眉头,一副天就要塌下来砸破头的样子,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啊?郑美黎也不是省油的灯,原本爸爸指望她能争口气,可她从小就爱打扮,经常因为逃课撒谎被老师找到家里,爸爸被她气得吃不下饭,跟人说起来就唉声叹气。郑美黎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从职业中专毕业了,高不成低不就地换了好多工作,恋爱谈了无数场,没一场修成正果的,直到遇到了何志宏。可带他回家吃了一顿饭,爸爸就把何志宏这个人给否了。何志宏善于察言观色,善言到了舌绽莲花,爸爸觉得这样的男人不稳重,也势利得很,怕郑美黎跟了他会吃亏。没承想,郑美黎被何志宏哄得像是两眼蒙上了猪油,干脆挺着大肚子回家要挟,爸爸没辙,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地认了何志宏这个女婿。

多年前的往事像跑马灯似的在心里一幕幕过着,马青梅有些难受,恍惚间就有了人生如梦的感慨。她打开橱子,对郑美黎说:“把爸爸的东西整理一下吧。”

郑美黎手脚利落地整理着爸爸的遗物,翻了半天,不是一堆旧衣服,就是一大堆爸爸写完的字,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整理出来。郑美黎的脸慢慢沉了下去,不时地用余光瞄一眼马青梅,开始怀疑马青梅趁爸爸病危时把该藏的东西已经藏起来了。这么想着,她心里就来了气,再收拾东西的时候,手也重了,有了摔摔打打的迹象。

马青梅把她扔在地上的宣纸捡起来,说:“美黎,这是爸爸写的字,别乱扔。”

“一堆废纸,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郑美黎没好气地说。

马青梅挑了几张写得不错的隶书,叠整齐了放到一边,说:“这几张,你拿回去留作纪念吧。”

“我们家没地方放这些破烂儿。”说着,郑美黎打开了书橱,把书一本本地翻开又扔到地上。看着地板上的书越堆越多,马青梅不高兴了,“美黎,你干吗把爸爸的书扔到地上?”

郑美黎瞥了她一眼,说:“不扔在地上扔到哪儿?待会儿找个收破烂儿的上来,让他把这些东西拿走。”

“爸爸的书怎么能当废品卖?”

郑美黎用古怪的目光看着马青梅,说:“我和我哥又不是读书人,书不读就是废纸,留着占地方。”

马青梅懒得和郑美黎斗嘴,把书划拉划拉又放回书橱,“不卖,留着给小帆看。”

郑美黎撇撇嘴,“嗬,嫂子,你就这么肯定小帆能出息成读书人?说不准他跟我哥一样呢,一看见书就打瞌睡。”

郑美黎要是说别的话,马青梅都可以当耳旁风,唯独听不得郑美黎说小帆将来会和郑家浩一样,一辈子就跟机器上可有可无的零件似的,见不着出头的日子。马青梅觉得她这么说小帆有点儿恶毒,人家姑姑都盼着娘家侄有出息,谁像郑美黎啊,好像他们过好了就是伤害她似的,遂气哼哼地说:“小帆肯定比他爸爸强。”

“但愿吧。”郑美黎声调怪怪的,回头看着马青梅,“嫂子,我爸每月光退休金就有五千多块钱,还过得紧手紧脚的,天热了,不舍得开空调,生活在青岛却不舍得吃海鲜,连件像样的新衣服都没有,他都把钱花到哪儿去了?”

“这,你得问咱爸。”马青梅知道郑美黎在含沙射影地暗示她,就凭爸爸那么高的退休工资和在生活上的节俭劲儿,攒个几十万应该没问题;可如今连张存折都找不出来,这其中肯定有猫腻。因为这两年是他们一家三口和爸爸在一起生活,这猫腻当然与她和郑家浩有关系了。

其实马青梅也觉得很委屈,这两年虽然爸爸偶尔也会塞点儿钱给她,可如果用那点儿钱做生活费的话,也就一天三顿吃馒头、咸菜的水平。她也曾暗地里抱怨过爸爸抠门,又一想,爸爸是吃过苦的人,大概是节俭惯了,想开了也就释然了。如今爸爸走了,却没留下一分钱,让她也很困惑。

本来,听了何志宏的话回来准备翻存折时,郑美黎还有点儿不大好意思。可该翻的翻了,该看的也看了,愣是没找到存折,郑美黎心里就不是味儿了,突然觉得她自己有点儿傻,天下哪有不稀罕钱的人呢?要不是马青梅把爸爸的存折藏起来了,她怎么会翻破天只找出来一点儿零碎小票呢?她继续翻着,越翻这心思就越重,这心思越重她的脸就越是铁青,原本的愧疚也没了,甚至对马青梅有了些嫌恶,觉得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地把她给涮了。

郑美黎摔摔打打地翻完了,又去拉爸爸写字台的抽屉,是锁着的。郑美黎又开心了起来,存折肯定锁在抽屉里。她就风风火火地让马青梅把钥匙拿来。

马青梅把爸爸留下的钥匙串递给她。郑美黎挨个把钥匙试了一遍,却没有一把钥匙能打开抽屉。越是打不开,郑美黎越觉得这抽屉里有宝贝,兴奋地嚷着让马青梅找螺丝刀和钳子。马青梅虽然看不惯她的嘴脸,但想早了早利索,便找来了螺丝刀和钳子。郑美黎像个疯狂的淘金人,抱着即将挖到金子的兴奋开始撬抽屉。

抽屉里只有几封信和几本旧记事本。看着这一堆发黄的破本子和信封,郑美黎突然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一抬头,她见马青梅正微微地笑着看她呢,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她觉得马青梅的笑里带着刺,正幸灾乐祸地看她狗急地抢了一嘴泥,就窝火得要命,把抽屉拉出来,往地上一扣,用打算和马青梅撕破脸的口气道:“嫂子,咱爸到底把钱藏到哪儿去了?”

“咱爸没告诉我。”马青梅不卑不亢地将扣在地上的抽屉翻过来,又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进去,放回了写字台,“能翻的地方你都翻过了,能看的东西你也都看了。”

郑美黎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气鼓鼓地说:“嫂子,这几年,和咱爸生活在一起的人可是你们,你哪能一推六二五地说不知道?”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是魔术师,也不能把你都翻破了天也找不到的东西给你变出来。”

“你当然不是魔术师,你可以拿出来嘛。”郑美黎轻描淡写地晃了晃身子,倚在写字台上,乜斜着马青梅。

见郑美黎把话挑明了,马青梅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美黎,我看你跟何志宏打架是假,回来盯着别让我把爸爸的存折藏起来才是真的吧。”

郑美黎把眼一瞪,气冲冲地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不像有的人,别人还没开口呢,自己心里先闹上鬼了,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卖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嫂子,我把话撂在这儿,要是找不到咱爸的存折,我不算完!别看我不是咱爸亲生的,可我和我哥一样,都有继承咱爸遗产的权利。”

马青梅被郑美黎气得说不上话,转身就往外走,“郑美黎你给我听着,我没拿也没花咱爸的一分钱,你要是能从我家找出一张超过一千块钱的存折,我马青梅二话不说,认了!可你要是找不出来,我也跟你不算完,我马青梅好歹也活了三十几岁了,不能由着你端盆脏水往我头上泼!”

郑美黎反唇相讥道:“嫂子,我找你家的存折干什么?再说了,就算你把咱爸的钱藏起来了,也不会傻到存到你和我哥的名下,说不准存到你娘家人的名下了呢。这可不是我诬蔑你,就是让街坊邻居们给评评理,也没人相信你!咱爸一个月五千多块钱的工资都到哪儿去了?难不成是长翅膀飞了?”

马青梅恼得都恨不能叫天喊地了,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了爸爸:我伺候你这两年多也不是冲着钱来的,可好歹你也留张纸把事情说清楚啊,省得到如今让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郑美黎见马青梅不吭声了,以为戳到了她理亏的软肋,抱着胳膊一摇一晃地走了出来,“没话说了吧?嫂子,做事得凭良心。不错,你是鞍前马后地伺候了咱爸两年多,你想多拿点儿钱,我也理解,可你也不能全拿了去啊。”

马青梅被气得手脚发抖,指着门口,说:“郑美黎,你给我滚出去。”

郑美黎瞥了她一眼,“凭什么让我滚?这是我爸的家,我也有份儿在这儿坐,更有份儿在这儿住。”说着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这电视也是咱爸的,我也有份儿看。”又瞥了一眼厨房,“厨房里的东西也是咱爸的,我饿了也有份儿做东西吃。”

郑美黎摆出一副赖也要赖在这儿的架势。马青梅也不想认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换了个频道,“我是郑家浩的老婆,这电视他有份儿看我也有份儿看。”郑美黎也不甘落下风,拿起遥控器把频道换了回来。马青梅一赌气,又拿起遥控器换了其他频道。两人不声不响地抢来抢去。郑美黎恼了,一把抓过遥控器摔到对面墙上,“不让我看,谁都甭想看!”

遥控器稀里哗啦地碎成了一堆零件。

5

傍晚,马青梅出去买菜回来见郑美黎正抱着电话跟何爱爱聊天,就一把夺过电话,扣上,“电话费是我交的。”

郑美黎气鼓鼓地看着她,不甘示弱地掏出手机,拨上号码继续说:“爱爱,收拾一下书包,到姥爷家来吃饭。”

马青梅边往厨房走边说:“我没做你们的饭。”

“拜托,我没想蹭你的饭吃,我还怕有些人为了独霸我爸的财产在我饭里下毒呢。”说着,郑美黎就慢悠悠地走出去了。

不一会儿,郑家浩就回来了。马青梅刚要跟他说家里的事,郑家浩就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别说了,我头都大了。”

马青梅看到郑家浩蔫蔫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遇到郑美黎了?”

郑家浩点点头,“你们闹什么闹,我听说你要赶她走?”

马青梅就更生气了,“真是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不问问她我为什么要赶她走?”

“我问了,咱爸没钱就是没钱,你跟她好好说说不就行了?都是一家人,用得着闹成这样吗?也不怕街坊笑话。”

“你怎么知道我没跟她好好解释,她也得信啊!我越解释她越觉得我是做贼心虚,人家都把你老婆当贼看了,你还能让我怎么解释!”马青梅发了一通火,见郑家浩又做出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就气得快要炸了,“在郑美黎诬赖我偷藏了爸爸的钱这件事上,你要是敢跟只鸵鸟似的把脑袋扎到沙子里去,不替我跟郑美黎说清楚了,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郑家浩蔫蔫的,想打开电视却怎么都找不到遥控器,就用手按开了电视。马青梅走过去一把把电视关上,“还有心思看电视!我看郑美黎是铁了心要常驻‘沙家浜’了,小帆就要参加中考了,你不能由着她在咱家胡闹,想想办法吧。”

郑家浩一屁股跌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马青梅看了一眼墙上的表,估计是郑美黎买菜回来了,就瞪了郑家浩一眼,“不许给她开门。”

郑美黎在外面没完没了地敲门,郑家浩烦得要命,说:“你不开门,她就没完没了地敲,让邻居听见了,还以为爸爸一死我们就不让美黎进门了呢。”郑家浩起身就要去开门,马青梅抓住他的胳膊,说:“开门归开门,你不许给她这个家的钥匙。”说着,她飞快地折回来,拉开电视柜的抽屉,把爸爸留下的钥匙塞进了围裙口袋里。

吃晚饭的时候,郑家浩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吃,郑美黎和何爱爱在茶几上吃。小帆觉得有点儿奇怪,见爸爸、妈妈都沉着脸不说话,也没敢问什么,埋头吃完饭就回房间学习去了。

十岁的何爱爱大声地和郑美黎在客厅里说笑,马青梅唯恐她们干扰了小帆学习,就好声好气地对何爱爱说:“爱爱呀,小帆哥哥快要参加中考了,要集中精力学习呢,你说话小声点儿好不好?”

何爱爱顽皮地吐了一下舌头,收了声。郑美黎倒无所谓地摸摸爱爱的头,“中考是别人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爱爱,你没有义务为了别人装哑巴,如果你闷出病来了,花钱受累的是妈妈。”说着她就去开电视。

马青梅憋着一肚子气,看了看郑家浩。郑家浩仿佛是个什么都听不见的聋子,闷着头看报纸。马青梅意识到,得尽快把爸爸的身后事解决了,单是为了给小帆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也不能这么拖着了。

马青梅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美黎,爸爸刚走我们就谈遗产的事我怕有点儿不合适,可我看你是等不及了,你让何志宏明天过来一趟吧。”

郑美黎翻了个白眼,说:“嫂子,我看你是压根儿就没想跟我们谈吧?”说着环顾了一下房子,“这几年可不比前几年,这是黄金地段,这房子怎么着也值一百五十万吧?”

马青梅懒得和她多说话,“管它值多少钱,总得拿出个解决办法来。”

当晚,郑美黎母女就睡在了爸爸的房间。夜里,马青梅捅了捅郑家浩,“家浩。”

郑家浩假装睡着了,不吭声。马青梅拧了他一下,郑家浩一骨碌爬了起来,“你拧我干什么?有话直接说。”

“我不拧你,你还不是继续装死?”说着,马青梅也坐了起来,“跟你说点儿事。”

郑家浩顿了一下,“又是遗产的事,明天不就解决了吗?”说完郑家浩又要躺下,被马青梅一把拽住了,“要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就担心明天你妹妹拿存款说事……”

“别杞人忧天了,我妹妹没那么混账。”

“但愿吧。明天和你妹妹两口子商量商量,把这房子卖了,卖房的钱平分成两份。我呢,就用咱那份开家布艺店怎么样?”马青梅满眼神往地说着。她在装修公司的室内装饰部干过,一直看好家居布艺这行业,苦于没有本钱,加上爸爸病了,这想法也就成了藏在肚子里不能兑现的锦囊妙计。

“只要你喜欢,怎么着都行,不用征求我的意见。”郑家浩打了个哈欠,躺下了。

“你是一家之主嘛。”马青梅被即将到来的美景给美坏了,笑嘻嘻地挠着他的胳肢窝。

“我早就交权了,我是甩手掌柜。”

“管你是什么呢,反正我们要好好计划计划将来。等布艺店的生意做好了,你就辞职,我每次去你单位都被橡胶味熏得直想咳嗽,在那里待时间长了,对身体肯定没好处。”

“成,到时候我给你当伙计。”郑家浩听了妻子的计划也很开心。

“你就不能有点儿出息?让你当老板你还不干啊?”马青梅拍了他一下,“睡吧。”

“我这辈子就愿意当小兵,省心。”郑家浩把马青梅揽在怀里,美滋滋地闭上了眼。

6

第二天一大早,小帆和爱爱还没上学呢,何志宏就来了,跟马青梅和郑家浩寒暄了两句,就一头扎进了爸爸的房间,直到小帆和爱爱都上学去了,两人还在房间里关着门嘀咕呢。马青梅泡上一壶茶,让郑家浩叫他们两个出来。

郑家浩本想去敲门来着,又怕郑美黎说他偷听,就站在客厅中央喊了一嗓子:“美黎,你跟小何出来吧。”

何志宏和郑美黎拖拖拉拉地从爸爸房间里走出来,马青梅就笑着说:“才分开两晚上就想成这样了?好好的日子不过,闹什么闹。”

郑美黎的脸一下就红了,仿佛撒了个不高明的谎被当场戳穿了。马青梅没看见她的脸色变化,招呼大家坐下,然后说:“咱爸的遗产就是这套房子和房子里的东西。美黎,你说说你们的想法。”

郑美黎瞄了何志宏一眼。何志宏在点烟,好像没看见她这一忐忑求助的眼神。

郑美黎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我想过了,依着咱爸的节俭,绝对不可能没存款,多了我不敢说,四十万是有的。”

马青梅没承想郑美黎还惦记着存款,刚要开口,就被郑家浩按住了,“你不是让美黎说说想法吗,先听她说完。”

马青梅只好忍着气继续听郑美黎絮叨。

郑美黎仿佛得到了鼓励,声音就提了上去,“咱爸存款的事,大家心知肚明,我就不去追究了。可这房子得归我,我不能存款没捞着,房子还要跟你们平分。”

马青梅登时就恼了,噌地站了起来,“说来说去,你还是把我这个含辛茹苦的人当小偷对付啊?我再告诉你一遍,咱爸的存款我没见过,随便你怎么想,可这房子是摆在这儿的,你别想拿存款说事,独占房子。”

“什么叫拿存款说事?”郑美黎也不甘示弱,扭头冲郑家浩说,“哥,要不就让街坊邻居们评评理,说咱爸没有一分钱存款,谁信啊?”

郑家浩见郑美黎摆出一副真要到院子里大喊大叫的样子,忙把她拽住了,“家事嚷嚷到街上去,不怕邻居笑话啊?”

马青梅一把打掉郑家浩的手,“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想闹,我奉陪,我就不信干屎还能抹到人身上。”说着,她一把拽起郑美黎,“走,你不是要到院子里让大家评理吗,咱这就下去。这两年多,我对咱爸怎么样,院子里的人眼睛亮着呢;至于你对咱爸怎么样,院子里的人也看着呢!”

马青梅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像个马大哈,却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要较起真来,只有俩字能形容,那就是彪悍。这彪悍郑美黎不是没亲眼目睹过:当年,马青梅刚生完孩子,郑家浩因为老实,被派到了谁都不愿意去的郊区分公司。马青梅抱着刚出满月的小帆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一顿据理力争,就把郑家浩从郊区调了回来。而且邻居们也知道,马青梅虽然较起真来很彪悍,但她讲道理,不仅心地善良还是个热心人。郑美黎自知理亏,她嚷着到院子里评理,也不过是纸老虎摆个架势给自己壮胆添威而已,马青梅真要拉她下去了,她还真发憷。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郑家浩像只没头的苍蝇,左左右右地看着她们,把马青梅的手从郑美黎的胳膊上掰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遗产遗产,不就是钱吗?你们还怕不怕丢人?”

郑美黎一下子抓住了理,说:“哥,你说得倒轻松,‘不就是钱吗’,这话是有钱人挂在嘴边上的,我们平民百姓可没有说这话的底气。听你这口气,哥,你挺有钱的,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何志宏没承想郑美黎这么会抓话柄,忍不住笑了一下。

郑家浩被郑美黎的一句话噎在了那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马青梅那个气啊,气郑家浩这张棉裤腰一样笨的嘴,该说的时候他说不出一句顶事的话来,不该说的话就跟闹肚子拉稀一样往外出溜,让郑美黎兜住了反手就往脸上糊。马青梅也知道,就目前这样,在家里谈上十年也谈不出个结果来,只能谈得鸡飞狗跳,于是一把拽开郑家浩,对何志宏两口子说:“美黎,你甭抓你哥的话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嘴笨,再抓他话柄也不能把没有的事编造成有。”

何志宏别开脸看着窗外,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嫂子,你甭冲我来,这事我不掺和。”

马青梅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下,看看郑美黎,“本来我想这是家事,能在家里商量着解决了就在家里商量着解决。可是我看你们两口子是没打这谱,既然这样,还是找律师咨询咨询,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着她就拉着郑家浩往外走,见何志宏两口子还在屋里嘀咕着交换眼神就喊了一嗓子:“走吧,把话留着见了律师再说。”

何志宏两口子这才拖拖拉拉地往外走。

一行四人走到街上,何志宏两口子落在后边,郑美黎小声说:“看,都是你的馊主意,到了律师事务所怎么办?”

何志宏瞪了她一眼,“到了律师事务所也是这么办,凭什么让你哥他们把存款霸了,房子还要分一半给他们?”

郑美黎心里有点儿没底,“我哥这人老实,偷着把我爸的存款藏起来这样的事情他干不出来。再说了,就算他藏能藏几个钱,当初我爸给我买房子的时候还借了不少钱呢。”

何志宏道:“你爸说借钱了你就信啊,搞不好是为了防着你回家要钱他特意哭穷忽悠你呢,就算他真借了,也早就该还上了。”

郑美黎嘟哝着:“或许他跟那个收破烂儿的老头一样,把省下来的钱都资助贫困大学生了。”

何志宏用嗤笑的眼神看着她,“得了吧,那是新闻人物,全国就那么一个,要是你爸真是那样,肯定会有被资助的大学生来看他,有吗?你见过?”

郑美黎茫然地摇了摇头。

何志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生气地说:“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是怎么吹的来着?说你爸是高级工程师,认识好多大人物,将来肯定能在事业上帮衬我一把,你爸帮我什么了?”

郑美黎被何志宏揭了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骂道:“不要脸,自己没本事还怪起我来了。当年你还说马上就要开公司呢,爱爱都十岁了,你还夹着当年那破包,人模狗样的跟个白领精英似的,还不照样是靠卖唾沫换工资的广告公司的业务员!”

何志宏恼了,梗着脖子往前走,“亏你还有脸说,我要是娶了别人,娘家能搭上把劲儿,我用得着到现在还干业务员吗?”

“说来说去,你还不是个仰仗着老婆娘家才能过上好日子的人?你甭唧唧歪歪地好像我欠了你似的,就凭你攒的那俩钱,要不是我爸,连间茅房都买不着。”郑美黎在吵架上是个从不吃亏的人,追着他吵。郑家浩听见身后有争吵声,回头吆喝了一嗓子:“美黎,吵什么吵,快点儿!”

何志宏这才恨恨地压低了声音说:“别吵了,生怕你嫂子不知道你爸给你买过房子。”

路口就有家律师事务所,郑家浩打量了一下门脸,又看了看马青梅,“这儿?”

马青梅也看了一下,说:“如果他们也愿意,就在这儿吧,去别的地方还得坐车。”

何志宏两口子赶过来,郑美黎满腹狐疑地看看郑家浩两口子,疑惑道:“就这儿?”

郑家浩嗯了一声。

“你们在这儿有认识的人?”郑美黎满肚子提防地问。

马青梅瞄着她,说:“我和你哥等在外面,你进去问问他们是不是认识我和你哥。”

何志宏知道,不管认不认识里面的律师,对这件事情都没有太大的作用,也不想和郑家浩两口子闹翻,就送了个顺水人情,瞪了郑美黎一眼,“你就别犯神经了。”说完,他拽着郑家浩就往里面走。

他们跟一位负责接待咨询的律师把大体情况说了一下。律师说,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如果郑美黎拿不出证据证明郑家浩两口子私藏了存款,他们就只有这套房子可以共同继承。何志宏悄悄地掐了郑美黎一下,郑美黎疼得登时就跳了起来,刚要发作,见何志宏没事人一样望着别处,以为他想让自己对律师发威,想也没想就冲律师去了,指责律师是跟马青梅穿一条裤子的骗子,早就串通好了来糊弄她。

何志宏本意并非如此,不过是想让郑美黎跟郑家浩撒撒娇,冲马青梅抹两把眼泪,在房子上讨点儿乖,没承想她领会错了,武器也用错了地方,就恼得要命。在这种时候跟律师吵闹不但没有任何用处,搞不好会激怒了律师动员郑家浩两口子走司法程序,这件事情一旦走了司法程序,他们没有丝毫便宜可占。

何志宏拽了她一下,说:“瞎吆喝什么?”

律师被郑美黎弄得哭笑不得,摆摆手说咨询费也不要了,要吵的话,请他们出去吵。

郑家浩正想让何志宏劝劝郑美黎,一位中年律师听见外面的吵闹,出来问怎么回事。马青梅就撇下他们把遗产的事又说了一遍。

中年律师建议他们走司法程序,这么吵来闹去也不能解决问题。说完,律师就问房子的具体位置,帮他们估算诉讼成本,郑家浩在纸上把户型画了一遍,又说了具体位置,律师微微一愣,问:“你们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郑书轩。”郑家浩边说边写下了爸爸的名字。

律师更是吃惊,看看还在抹眼泪的郑美黎道:“你们别争了,你们的父亲早在半年前就立下了遗嘱,说是等他去世后,由我到你们家当场宣读,他老人家怎么没让你们通知我?”

马青梅这才突然想起来,爸爸在去世前的一周左右,总是咕噜咕噜地想说什么,可就是说不清楚。为了让爸爸走得安心,她跟郑家浩在病床前不停地猜测他想说的内容。猜到遗嘱时爸爸点了点头,他们以为他是想立遗嘱,特意找来笔,问他是不是想把遗产留给郑美黎,爸爸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摇头。他们继续猜。把遗产让郑家浩和郑美黎均分?爸爸还是摇头。把遗产捐出去?得到的回答还是摇头。猜来猜去都没猜对,他们就找不到北了,直到爸爸去世,也没人猜得中他到底想要说什么。现在看来,当时爸爸可能是想让他们给律师打电话,可去世前的一周左右,他突然瘫痪得跟植物人差不多,说不出话,也动不了。

律师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何志宏清醒得比较快,也顾不上客套了,张口就问遗嘱的具体内容。律师说了声稍等就上楼拿遗嘱去了。

郑家浩这一干人,立马安静了许多,每个人都在琢磨爸爸为什么要把遗嘱立得这么神秘。

郑美黎和何志宏生怕爸爸把遗嘱立得这么神秘就是因为郑美黎是抱养的,生怕她知道了遗产没她的份儿而闹事,两人的心里,像跑着一万只兔子,避到一旁嘀嘀咕咕地小声说话。郑家浩和马青梅倒是很坦然,觉得无论是从孝敬爸爸的态度上还是从血缘关系上,爸爸应该都不会让他们在遗产上吃亏。马青梅还琢磨着,就算爸爸会因为郑美黎是抱养的而不给她遗产,她也要分给她一半,其一是别让她为这记恨爸爸,其二呢,钱只要够花就行,也犯不上为了它下半辈子落郑美黎或任何人的说道,那样的话,钱就成了长在心上的牛皮癣,既没得医自己还焦躁。

揣着心事的郑美黎见郑家浩两口子很坦然,就瞪了他们一眼,拖长了腔调说:“有的人,别高兴得太早了,如果遗产分配得不公平,我第一个不算完。”

马青梅懒得和她斗嘴,看着郑家浩笑了笑。

一会儿,律师下来了,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宣读遗嘱。

爸爸先检讨了他作为父亲这些年来对孩子们关心不够,希望他们能原谅他。话锋一转,说,虽然他知道郑家浩和郑美黎兄妹俩过得都不是很宽裕,但是,他们还年轻,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现状,所以呢,他名下唯一的财产——这套价值一百五十多万的房子,就不留给他们了,他要留给一个叫葛春秀的女人。又说,当他们看到这封遗嘱时,他已作古,也就不想再多解释什么了,只是希望孩子们能理解并满足一个已逝老人的心愿,并由郑家浩去昆明寻找葛春秀,把她接到青岛继承遗产。除了名字,遗嘱里没有其他关于葛春秀的信息。遗嘱也没有提任何存款的事情。

律师宣读完遗嘱,就把副本交给了郑家浩,“你是遗嘱执行人,副本就交给你吧。”

郑美黎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不可能,我爸怎么可能把遗产留给一个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陌生人?!遗嘱肯定是假的!”说着就要扑上去抢遗嘱。

郑家浩和马青梅也觉得很意外,但知道遗嘱是公证过的,不可能有假。在内心里,马青梅也难以接受爸爸留了份这样的遗嘱,只觉得她的那个布艺店美梦,就像沙滩上的阁楼,随着遗嘱的宣布,缓缓地坍塌了。

她默默地拉起郑家浩,“走吧,回家。”

郑家浩看了何志宏夫妻一眼,说:“走吧,别在这儿闹了,跟人家律师没关系,这是爸爸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