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嘉树一夜没回来,霍小栗已经气得肺都要炸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到底去哪儿了,和谁在一起。她想过给顾嘉树打电话,可按下电话号码又挂掉了——他都以夜不归宿向自己示威了,自己还打电话去追问,很是有点死缠烂打的味儿,不仅会让顾嘉树嗤笑,连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
索性,就闷着气,鼓了一夜,特意亮着灯,看顾嘉树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把黑夜坐成了黎明,也没见着顾嘉树的影子,心里的气,就已膨胀成了一气球,到了单位,把对桌的王医生都吓了一跳,问她是不是病了。
霍小栗摇了摇头,说没有,失眠了。见王医生关切地看着她,一副想知道原因的样子,就笑了笑说,熬夜看小说了。
王医生就感慨说女人通常是一生了孩子,好日子也就过到头了,要一天到晚地忙着照顾孩子伺候老公,像她似的,整天鸡毛蒜皮地忙活着,都不知道自己忙了些什么,哪儿还有心思看小说。末了羡慕还是霍小栗有福,嫁了个好丈夫,婆婆也通情达理,一直帮着带孩子,霍小栗才能把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的。
王医生的话,让霍小栗更是心酸了。在人前,她从来不说肖爱秋的不是,其一是没人信,其二,她不想做那种在人前以数落婆婆不是为乐的八卦媳妇,显得很蠢。婆婆再有短处,也是一家人,倘若遇上一好事的,人家嘴巴支持完了,一转身就搬出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说辞。至于顾嘉树,那就更不消说了,她没必要背后得巴他的坏处,何况人人看她都是幸福的,幸福对自身来说是个好东西,对别人未必。人是种多么奇怪的动物啊,个个想得到幸福,可身边人一旦幸福了,他们又那么容易失落。所谓祝福别人,大多不过是明知不可能被实现的社交辞令而已,别人幸福真给了,他们感受到的或许不仅是分享快乐,更多的是深受内伤。
霍小栗知道,她拥有的所谓幸福,已经伤害了身边的一批人,因为她漂亮,丈夫成功,儿子可爱,公婆慈祥,生活就像一卷缓缓展开的吉祥图,像一只完美而坚固的水桶,一块能漏掉幸福的短板都没有。又有多少人揣了一分隐隐的期待,希望她幸福的水桶上突然掉落一块板子,看她的幸福终于稀里哗啦成覆水难收,让他们有机会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也可以顺其自然地垂怜她一番,让那颗捏在她跟前自卑了良久的心,终于可以长长地嘘一口气。
所以,霍小栗只是对王医生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她不喜欢同情这东西,不仅是自尊心强,还是因为同情来得多了,只会让人更加自哀自怜,祥林嫂倒是赚了不少同情来着,可该悲惨还不照样是悲惨吗?
如果顾嘉树白天能给她打一个电话解释解释昨夜的去向,或许她还能消消气。
可顾嘉树公司一年一度的零配件招标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忙得压根就顾不上跟她解释。所以,这一天的霍小栗,装了一肚子原子弹爆炸后的黑色蘑菇云,在顾嘉树的沉默中过得浑浑噩噩。
等下班回家,家里像往常一样冷清,连个电话都没有。
顾嘉树在公司开会研究方案,深夜才回来。像往常一样,憋了一肚子气的霍小栗躺在床上装睡,听见他进门的脚步声,她微微动了一下,心想:如果他还在意她,一定会主动解释昨夜的去向。
可顾嘉树连轴转了一天一夜后,都快累虚脱了,换下鞋子,连澡都没洗就一头扎到床上,忽忽大睡过去。
听着他鼾声均匀响起,霍小栗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不停地坍塌,她像个钻进了死胡同的人,什么都不想,觉得整个世界就只剩了顾嘉树出轨这件大事值得关注,至于他最近因为招标的事忙得脚打屁股这茬,她根本就没心思去想,更忘记了“事业是男人的爱情,爱情是女人的事业”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她就像个偏执狂病人一样,把他忙碌得顾不上她这茬,都跟出轨搭上了联系。
现在,顾嘉树睡得越是香甜她越是生气,忽地坐了起来,怒目瞪着他,觉得眼球都快瞪出血来了。她恨不能从眼睛里生出两把刀子,剖开顾嘉树看看,看看他心里到底装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看他对那个女人好到了什么程度,然后再一刀两命,把这对假想出来的男女,扎得七窍流血才大快人心。
她冲沉睡如泥的顾嘉树龇牙咧嘴,比量着他的脖子,做出要掐死他的动作,可顾嘉树还是鼾声如雷,好像她是个作怪的小丑,就算把天捅下来,他该睡他的觉还是睡他的觉。
霍小栗的愤怒在一寸寸地生长,顾嘉树在梦乡中越坠越沉,她再也忍不住了,拿起枕头,砸在顾嘉树身上,顾嘉树翻了个身,迷糊中嘟哝着别闹,睡觉。
“我睡不着!”霍小栗尖厉地喊了一嗓子,又踹了他一脚,顾嘉树睁开眼,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昨晚你去哪儿了?”霍小栗虎视眈眈地问。
顾嘉树清醒了一点,皱了皱眉头,“去莱西了。”说完,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去莱西了?谁能证明你去莱西了?”见他醒了,霍小栗不依不饶,从床上跳下来,腾地按亮了灯,赤着脚丫子虎视眈眈地站在顾嘉树跟前的地板上。
顾嘉树让灯光刺得恍惚了一下,有点恼了,也忽地坐起来,瞪着霍小栗看了那么几秒,似乎是竭力忍着不发作的样子,一声不吭地起身,关了灯,一头扎到床上,喝了一嗓子,“我姐姐可以证明,罗武道也可以证明!你去问吧!”
其实,白天在忙碌的间隙里,顾嘉树曾经想过主动给霍小栗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的去向,再问问她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发那通飙。可想了想,觉得自己一旦主动,倒显得好像是做错了什么,要赔礼似的,就算了。
可在霍小栗这儿,就成了顾嘉树早已出了轨,因为她还没戳穿,就故意在她跟前装没事人,故作理直气壮。关于男人对外遇的态度,平时也耳闻过一些,只要没捉奸在床,个个都是男版的刘胡兰,就算被捉奸在床了也能编出一万个荒诞不经的理由为自己开脱。
“你别以为我不会去问,我告诉你,顾嘉树,我豁出去了,我不怕丢脸,我明天就问!”霍小栗嗵的把自己一屁股摔在床上,“我还告诉你,顾嘉树,这一次,你休想蒙混过关!”
“你最好现在就问!”顾嘉树头疼欲裂,忽地坐起来,摸着黑,一把抓起枕头就走了,片刻,阁楼传来了摔门的声音。
霍小栗觉得自己像只被关在井底的青蛙,怎么蹦跶都是碰壁,感觉懊恼透了愤怒透了,浑身上下都是看不见的伤痕在疼。
她没等到明天,就给罗武道打了电话。
其实,不是她不相信顾嘉树去了莱西,她只是想找一个借口,把内心积压的愤怒倒掉,否则,这一夜,她会把自己憋死的。
听到睡得迷迷糊糊的罗武道接电话,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疯狂,倒不知该说句什么好了,含糊了一会儿才问:“姐夫,昨天顾嘉树去找你了?”
罗武道嗯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霍小栗这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心碎的人不只是自己。
别人可以不知道不明白顾美童对罗武道的感情有多深,可她知道,因为知道顾美童一直在拿维生素当避孕药片来苦心隐瞒着一个秘密,瞒了这么多年,不过是因为她害怕失去这个男人。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姐夫,只是因为她不肯生孩子吗?”
罗武道闷了一会儿,“这事不是三句两句能说明白的。”
霍小栗沉吟了一会儿,“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说着说着,霍小栗就让自己给吓着了,下意识地捂上了嘴巴,顿了一会儿才问:“一定要离吗?”
“一定。”罗武道的声音很轻,但干脆利索,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当听到“一定”这两个字从罗武道嘴里吐了出来,不知怎的,她突然不再那么讨厌顾美童了,甚至觉得她可怜,像一个溺水的孩子得不到救助一样的可怜。如果说顾嘉树有外遇是给了她迎头的痛击,那么,罗武道的绝情是把顾美童的一生给浸了猪笼,那是连徒劳的挣扎都来不及有就迎来了灭顶之灾。
“姐夫,你明天回来一趟吧,我有话跟你说。”说出这句话,霍小栗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怀揣价值连城之璧玉的蔺相如,就算她再不喜欢顾美童,同是视婚姻为毕生事业的女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顾美童被浸了婚姻的绝望猪笼。
尽管顾美童未必会领她的情,也不管有用没用,她必须要伸手拉顾美童一把。
“是嘉树的意思?”罗武道有点忐忑。
“是我自己的意思,有件事,如果她没跟你说的话,我想,我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
罗武道说行,然后问顾新建是不是很生气,霍小栗顿时语塞,又不好说因为她怀疑顾嘉树有外遇了闹得正凶呢,公婆那边的事根本就没心思过问,只是哼哼哈哈地简单搪塞了两句,就挂了。
她依在床上,不知怎的,心情竟平和了许多。原来自己并不是最不幸的女人,至少她有个宝贝儿子铁蛋,就算顾嘉树果真背叛了她,也没像罗武道对顾美童似的,横下心来要把她当垃圾甩掉。
幸福与不幸都是有刻度的,没有最不幸的,只有更不幸的,她昏昏沉沉地想着,依在床头上睡了,等她醒了,天已大亮。
顾嘉树已经走了,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在沙发上,看样子,他进过卧室了,因为要到衣橱里找干净衣服。
或许,他已经看到了她依在床头上沉睡的狼狈相,可是,他没管她,甚至都没替她拉一下只盖到腰上的被子。
她的心,就像在外面晾了大半夜的上半身一样,又冷又凉,转瞬,又笑了一下:想什么不好呢?在这个家里,顾嘉树就是个吸尘器,只吸别人对他的好,倒出来的全是情绪垃圾。有时候她就觉得奇怪,顾嘉树这人是不是人格分裂,在外面,谁见了都夸他是个谦谦君子,绅士风度十足,可为什么一回家就变成了霸王?横竖都要顺着他来,一句话逆他心,就成了呛了毛的驴,伸脖子瞪眼地叫唤。
真是虚伪透了,霍小栗甚至从他想到了肖爱秋,果然是母子啊,在外面,全都扮善人,一回家就把画皮撕下来了。这么多年了,他关心过她什么?就算她发着烧,都要下厨给他烧饭吃。何况他们刚吵过架?
2
罗武道到市区时,已经是中午了,给霍小栗打了个电话,说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饭店等她。
霍小栗下班就过去了,简单要了两个菜,简单聊了一会儿各自的情况就扯到了罗武道和顾美童离婚这事上。
霍小栗看了他一会儿,慢慢说:“姐夫,有没有孩子对你们的婚姻很关键吗?”
罗武道说:“说不好,但至少是矛盾的爆发点。”
霍小栗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自己是做妇科医生的,对于一对夫妻来说,要不要孩子通常分两种情况,一种是身体有缺陷生不了,一种是不想生。然后,问罗武道,如果把这两种情况摆在他面前,他更愿意接受哪一种?
罗武道说当然是第一种,身体有缺陷生不了那是命运的事,可能生而不肯生,是态度问题。
“如果顾美童属于前者呢?”霍小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如果她也是想生却生不了,却又怕失去你,只能拿她不想生来搪塞呢?”
罗武道定定地看着霍小栗,做出了个要朗然大笑却没笑出声的样子,“怎么可能?她拿避孕药当饭吃,再说了,我不觉得她怕失去我,恰好相反,在她嘴里,我就是那个害得她一辈子穿不了皮革,住不上豪宅的罪人。”
“你错了姐夫,她很爱你也很怕失去你,至于她嘴上说的那一套,不过是心虚而已,想压你一头,想让你知道她爱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让你珍惜她,虽然她从没跟我说过,但是我知道,她不要孩子不是不想给你生,是她生不了。”想帮顾美童拯救婚姻,劝说、摆大道理已经没用了,她必须交底,必须让罗武道知道,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顾美童是爱他的,而且爱得很辛苦。
罗武道就蒙了,半天才自语般地讷讷道:“她生不了?怎么可能?她不是一直吃避孕药吗?”
“她吃的不是避孕药,是维生素C。”
罗武道的眼球,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是她告诉你的?”
“不是她告诉我的,我是医生,所以知道她吃的是维生素C。”然后,霍小栗就把顾新建是怎么让她帮着把顾美童的避孕药给偷换出来,她才发现这个秘密的事说了一遍,“从我发现她吃的是维生素而不是避孕药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非常爱你,爱得用心良苦。其实,她很可怜的,尤其是当我看着她抱着铁蛋发呆的时候,我是女人,又是妇科医生,我了解也见过太多想做母亲却做不了母亲的女人有多痛苦,姐夫,虽然她瞒着你不对,可是,她能一个人咬牙忍了这么多年不说,你就应该明白她有多在乎你,多不想失去你。”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像子弹一样击中了罗武道,他想起了顾美童曾经想要孩子的那一阵,疯了一样地要他,做了一次还想要第二次,想必也不是没得到满足,她只是想要个孩子,喃喃地道:“她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猜,因为你父母想抱孙子的心情太迫切了,她根本就不敢说,生怕一说出来,你父母对她彻底死了心,更要逼你跟她离婚。”
罗武道重重地叹了口气,瘫痪似的仰在椅子上,望着饭店的天花板,什么也没说。
“姐夫,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她是个外表彪悍的可怜人。”把想说的话说完,霍小栗觉得自己轻松了好多,默默地给罗武道添了杯茶,“这件事,除了我,没人知道,连顾嘉树我都没说。”
“其实,她也很苦,这几年我和她……没夫妻生活了。”罗武道攥着茶杯,“我也谁都没说。”
“你会因为知道了这件事而更加坚定离婚的决心吗?”霍小栗很吃惊,“为什么?因为她不要孩子你就……”
罗武道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我只是对自己心灰意冷……我去看过医生,他们说我是心理性的,可以通过心理疏导矫正,可一想她没打算要孩子,我也就没兴趣了。我不会因为知道了这件事就更要离婚不可。”
霍小栗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想想,我想离婚的原因是觉得她一直瞧不起我,甚至把嫁给我当成是对我的恩遇。这些年,我的自尊都快被踩扁了,如果再不离婚,我自己都要瞧不起我自己了,所以,就拿没孩子当借口,可……听你说了这些,我想,我不会提离婚的事了,我不想我瞧不起自己。”罗武道的声音很低,像是叹息,“我不离了。”
“能不能别告诉她我找过你?”
罗武道点了点头,然后,说起了顾美童平时对霍小栗的针对,很是感慨,这事要放在别人身上,对顾美童的今天,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就更不要说帮她说话了。
霍小栗笑了一下,说站在人性的角度上,她可以理解顾美童。毕竟她跟顾嘉树结婚,就像是家里闯进了一个外人,难免产生排斥心理,再就是她的母亲和婆婆又不对付,顾美童自然要护着自己的妈妈,把她当成母亲的盟军抵触着,婆婆也是,只是她年岁长了,克制和掩饰能力比顾美童好点就是了,所以,她不怨她们,理性地管理自己,需要超常的定力和个人修为。即使她,明知道如此,不也做不到吗?自己都做不到的事,要求别人做到,就是不讲道理。所以,她希望罗武道不要把她知道顾美童不能生育,包括今天找他谈的事告诉顾美童,因为不能生育这件事,在顾美童看来,是最值得捍卫的隐私,要不然她就不会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瞒着。什么叫隐私?说白了就是自己认为说出去就会给自己带来耻辱的事情。如果谁知道了,谁就会成为隐私主人时刻提防着的危险敌人。她和顾美童关系本就不好,就更不能让顾美童知道她早就晓得这件事了。可是,顾美童的婚姻因此出了问题,她不仅不能幸灾乐祸,更不能袖手旁观。这就是亲戚关系的微妙,平时可以不相往来,可以瞧不上眼,可以反目,可是,一旦亲戚遇到了麻烦,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向着亲戚。因为在浩淼的人海里,更多的是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的陌生人,可是,亲戚属于你生活的一部分,在你的生活领域中出现过,不管爱也好恨也罢,你都和他们是有过感情往来的,恨也是感情的一种。
以前,罗武道只觉得霍小栗在家虽然从不主动挑事端,但从她得理就要摆透彻的倔劲,觉得她也是个凌厉的主儿,却没想到她的内心竟是这样的宽广,甚至是慈悲。
所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并不像市面上的人挂在嘴边上说的那么简单,那是对人性深深了解,才会真正宽恕人挣扎在欲望中的丑陋。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霍小栗告诉他,他已经知道顾美童不能生育这件事,最好不要让顾美童或是家里人知道,因为顾美童会惭愧难当,家里人会因此而内疚,而且这些情绪除了折磨人,对他们的婚姻一点帮助也没有,还不如假装不知道,就让大家当是他舍不得顾美童呢,虽然这样对罗武道来说很不公平。
罗武道说知道,然后苦涩地笑了笑,说大言不惭一点,他不和顾美童离婚了,本身就是一种慈悲,既然慈悲,就慈悲到底吧。这些伤疤还是由着她掩盖起来好,既然她认为掩盖着这伤疤才能活得更开心一些。
霍小栗该回医院上班了,出了餐馆,她诚挚地对罗武道说了声对不起,罗武道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她这是在代顾美童以及全家向他说对不起,就酸涩地笑了一下说:“小霍,别这么说,我没觉得谁对不起我,你也知道,我要离婚和她不生孩子没关系,你知道吗?所有因为什么而离的婚,那些因为都是向外界陈述的理由而已,不管说得出来的理由是什么,多么理直气壮,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不爱了。”
望着罗武道远去的背影,霍小栗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当你目睹一桩本不该继续存活的婚姻依然在存活,而其中一个人看上去活得窝囊无比,离婚对他是种解脱,也有能力解脱,他却偏偏不选择解脱,那他一定不是窝囊。
那是慈悲,是常人所不能及的慈悲。
能让婚姻长命的,一定不是爱情,爱情是生毛长腿的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走失、会生病、会夭折;也不一定是责任,责任是道德纪律,借着它,婚姻可以存活,但存活的质量一定不够好,更不会温暖;只有慈悲,它是包容,是心怀悲悯。
对这个从不在家大声说话的罗武道,突然的,霍小栗既为他难过,又满心敬仰。
罗武道想回家看看,既然不离婚了,就要有个不离婚的姿态,最好别让一家人心里不安,何况岳父身体不好。又觉得一个人回去有点不太像那么回事,就去了顾美童的单位,在楼下打电话让她下来。
因为罗武道坚决要离婚,顾美童这几天活得就像屁股上点了火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着,都快发疯了,一看电话是罗武道的,以为他打电话又是逼离婚的,一接起来,连口都没让罗武道开,张口就骂上了。
罗武道本想语重心长地和顾美童谈谈,可听她骂得如此难听,一点情绪都没了,默默地听了片刻,一个字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坐车回莱西去了。
3
一连几天,顾嘉树和霍小栗谁都不说话,冷战像透明的冰僵住了他们,彼此看得见,但谁都不愿意主动张口,好像谁先开口,谁就矮下去了一寸。
她的心,寂静得像一面明亮的镜子,亮堂堂地凄惨着。
其实,顾嘉树只是很累,白天在公司忙了一天,也想回家陪霍小栗好好吃顿饭,也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发火,可一想到霍小栗那张冷冰冰的脸,就没了情绪。索性,偶尔早下班能回家吃饭的时候,也不回家吃了,其一是不想看霍小栗那张生气的脸;其二是罗武道和姐姐虽然都答应在父母面前不露离婚的事,尽量把事情往后拖,可顾美童不是个心里能藏住事的主儿,尤其是离婚这种事,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地震,就算她理智上想装得风平浪静,在家情绪也高不到哪儿去。母亲肖爱秋又是个特好奇的人,见女儿情绪不高,搞不好就会追着刨根问底,这问来问去,搞不好就给问兜了底。
顾嘉树越想越是不放心,所以,就借着回家吃饭为由,按时敲打敲打顾美童。
肖爱秋见顾嘉树总是一个人回家吃饭,有点奇怪,问他是不是跟霍小栗闹矛盾了。
顾嘉树就打哈哈说,霍小栗最近要考职称了,准备考试忙得连话都没时间跟他说,哪儿还有精力跟他闹矛盾。
肖爱秋听得将信将疑,就让铁蛋给妈妈打电话,叫她过来一起吃饭。
霍小栗一听顾嘉树宁肯去婆家蹭饭都不回家,心就更凉了。以为顾嘉树对她厌倦到了连看她一眼都懒得看了,就更不想上杆子去婆婆家吃饭了,觉得一旦去了,在顾嘉树那儿,就是故意给他铺台阶下,有主动和好的意思,索性跟铁蛋说妈妈很忙,等过一阵再去奶奶家吃饭。
铁蛋说想妈妈了,非让霍小栗来,霍小栗心里一酸,说明天就是星期五了,她去学校接铁蛋放学,周末带他好好出去玩一天,铁蛋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霍小栗去学校接了铁蛋,带他去吃了他喜欢吃的比萨,娘儿俩在比萨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霍小栗定定地看着铁蛋,万一她跟顾嘉树走到要离婚的这一步,铁蛋怎么办?
铁蛋见妈妈傻傻地看着自己,就叉起一块比萨递给霍小栗,“妈妈,你怎么不吃?”
霍小栗恍惚了一下,接过比萨,摸了摸铁蛋的脑袋,“妈妈在想事情呢……铁蛋,你们班同学里,有没有爸爸妈妈离婚的?”
铁蛋想了想,点了点头,“有。”
“他们快乐吗?”
铁蛋摇摇头,“不快乐,老师说爸爸妈妈离婚的小孩心理不健康。”
霍小栗心里一抽,“胡说,他们可能会有点不快乐,怎么会心理不健康呢?”
“真的,宋小棋从来不和我们玩,大家都说宋小棋心理不健康,电视上也说大人离婚小孩就容易心理不健康。”铁蛋认真地说,“宋小棋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
霍小栗就问铁蛋,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也离婚了,他会怎么样?
“你和爸爸才不会离婚呢。”
“为什么?”铁蛋斩钉截铁的回答让霍小栗很好奇。
“因为我不像宋子棋那么讨厌啊。”铁蛋边吃比萨边说,样子很认真。
霍小栗就笑了,觉得小孩子的思维有点奇怪,居然以为只有小孩子很讨厌,爸爸妈妈才会离婚,可仔细一想又难过了,万一她和顾嘉树真走到离婚的那一步呢?铁蛋岂不是很受伤?
霍小栗知道,这不是铁蛋心大,他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在他的印象里,宋小棋的爸爸妈妈本来就是那个样子,他根本就不会知道,离婚是一场后来发生的人生裂变。
霍小栗也不想过早地给铁蛋灌输这些,就又跟他闲聊了一些别的。铁蛋说最近姑姑很奇怪,也不笑了,更不带他出去玩了,整天沉着脸,奶奶说好像谁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
霍小栗觉得有点奇怪,难道罗武道说不离婚是敷衍她?可依着她对罗武道的了解,觉得不可能,就给罗武道打了个电话,问他最近怎么样,有没有跟顾美童联系。
罗武道就把想约顾美童出来聊聊,然后一起回家看岳父母,却被顾美童骂了个狗血喷头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叹气说让霍小栗别管了,反正顾美童不想离婚,只要他不再提了,等过一阵,估计顾美童见着他情绪就没这么激动了。
霍小栗就提醒他说,下个月是顾美童的生日,不管她多生气,只要生日那天他能准时出现,就算他不说,顾美童也会明白他的心意,肯定还会很感动。
罗武道沉吟了一下,说那就等顾美童生日那天,他带着礼物回来。
霍小栗挂了电话,铁蛋问妈妈给姑父打电话干什么,霍小栗说因为姑姑最近不开心,她打电话让姑父哄哄她。铁蛋拍着小手说太好了,他还想让妈妈买枝玫瑰花哄姑姑呢,霍小栗就给逗乐了,问他为什么要买玫瑰花哄姑姑,铁蛋认真地说跟电视上学的呀,如果女孩子生气了,只要男朋友送她们玫瑰,她们哭着哭着都会笑的。
霍小栗说等明天送他回去的时候,就买枝玫瑰花让他送给姑姑,铁蛋说不行,明天太晚了,他要今天晚上就给姑姑送玫瑰花,因为这几天姑姑老是夜里偷偷地哭。铁蛋跟顾美童感情深是有原因的,罗武道常年在莱西,顾美童因为喜欢铁蛋就经常带着他睡。
霍小栗说好,吃完饭,带着铁蛋去花店买了花,又买了点东西,一起去了婆婆家,肖爱秋问铁蛋打算把花送给谁呢,铁蛋说送给姑姑,就一头扎到顾美童房间去了,献宝似的把花往顾美童眼前一送,“姑姑,送给你的。”
顾美童一愣,“铁蛋,你干吗送我花?”
“女孩子收到男生的玫瑰就会开心的。”说着,铁蛋把玫瑰塞到顾美童怀里,顾美童呆呆地看着铁蛋,突然把他一把拉进怀里,眼泪滔滔地就下来了。
铁蛋用小手给她擦着泪,说:“姑姑,你别哭了,妈妈刚才给姑父打电话了,让姑父回来哄你呢。”
顾美童一怔,“你妈给你姑父打电话?”
铁蛋不知就里,点了点头,“嗯。”
顾美童放下铁蛋,让他去找爷爷玩会儿,她要跟妈妈说点事,铁蛋就拽着爷爷上山散步去了,顾美童站起来探头喊:“小栗!你过来一下。”
霍小栗正在厨房帮肖爱秋把买的东西往冰箱里放,没听见,肖爱秋以为她故意装作没听见,就说你姐姐叫你呢,霍小栗哦了一声,洗了洗手,刚要出去,肖爱秋突然问她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霍小栗猜到是顾嘉树因为她老不来婆家吃饭而撒了谎,也不想戳破了,顺口说了句还行。
顾美童见霍小栗迟迟没过来,索性过来了,依在厨房门口,抱着胳膊看着她,“你给罗武道打电话了?”
霍小栗本想只要把话说到了就行了,不想出面掺和这事,就故意云里雾里的敷衍了一句,“怎么了?”
“我问你是不是给他打电话了?!”
霍小栗猜可能是铁蛋告诉她了,再否认也没意思,就说打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好长时间没见着他回来了,打个电话问问。”话既然说到这儿了,霍小栗索性把话说开了,也好让大家安心,遂说,“姐夫说下个月要回来给你过生日。”
可顾美童不信,她坚定地认为,自己刁难了霍小栗这么多年,而现在罗武道铁了心要跟她离婚,霍小栗终于可以快意恩仇地瞧她的热闹了,她能主动给罗武道打电话,肯定没好事,“他要回来给我过生日为什么要告诉你?”
肖爱秋也有点疑惑,应声附和着道:“是啊,这个小罗,有话他直接跟你姐说不就行了?跟你这兄弟媳妇絮叨什么?他妈打电话把家里搅和了一顿,家里连个他的人影都没见着,这又要给美童过生日,他这是干什么?折腾着玩啊?”
霍小栗知道这事不能跟婆婆说太多,出了厨房,对顾美童说:“我们出去说吧。”
肖爱秋的好奇已经被勾起来了,哪儿容得霍小栗背着自己说,跟了出来,“小栗,不就小罗和你姐的事吗?在家说不就行了。”
无奈,霍小栗只好说:“我听铁蛋说我姐最近不开心,就打电话问了问姐夫,也没其他事。”
顾美童更是不信了,以为霍小栗是跟顾嘉树商量好了,打算把罗武道要跟她离婚的事继续瞒着父母,怕父母看出破绽来,才动员罗武道演几出戏,这么一想,就气恼得不行了,厉声说:“小栗,我的事,用不着你们瞎操心!”说完,就回房间摔上了门。
肖爱秋见霍小栗有点尴尬也有点生气,生怕她怨恨顾美童,就把顾美童的乡下婆婆,当臭瓜子嗑了半天,又照着地板呸了一口空气,口不择言地说我这是什么命啊,摊上的亲家一个比一个厉害。
霍小栗听得不舒服,说该让铁蛋回家写作业了,就出门了。
肖爱秋一肚子气还没撒完,望了霍小栗的背影一眼,小声嘟哝:“没一盏省油的灯。”
4
冷战还在继续,霍小栗也看出来了,顾嘉树压根就没把她的这次发火往白头发失踪这事上联系,甚至把她的发火当成了一个不自信妻子的无理取闹。指望他自省是不可能的了,原本想骄傲一点,连谁给他拔的白头发都不屑于知道,可是,顾嘉树越是沉默得像没事人似的她越生气,越生气就越好奇,那个拔他白头发的女人,像个巨大的谜团困扰得她寝食不安,最终让霍小栗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还是肉胎凡身,脱不了俗,一旦怀疑丈夫有外遇了,什么体面,什么修养,什么骄傲自尊,全是婚姻风平浪静时的假想。她像撒泼发飙的庸俗女人一样,甚至连披头散发骂街的劲头都能拿出来,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现在,她就想知道,给他拔白头发的女人是谁,他到底打算怎么办。如果想让她扮大度,睁只眼闭只眼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是不可能的,她是是非分明的霍小栗,不是那些把婚姻当终身饭碗伺候的全职太太,犯不着屈辱着自尊苟延残喘在破败不堪的婚姻里讨生存。
她也想过,顾嘉树或许会给她一个解释,可谁又能保证这解释不是个谎言呢?
所谓解释,哪一个不是编排周密的谎言?
就像她托米糖去核实那五根白发的去向一样,一切看似多么逼真多么严密呀?可得到的结果,不就是个更多人参与造假的谎言么。
霍小栗一想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四处是漏洞的谎言中就浑身不自在,她做不到像有些女人那样,明明知道丈夫有外遇,还要跟所有人伪装幸福。因为她害怕别人会在她伪装幸福的背后发出令她毛骨悚然的哂笑。
被人窃笑的感觉,像蹲在树梢上自我感觉良好的猴子,以为下方的一干笑脸是对自己的仰慕呢,孰不知却是讥笑它露在众人视线下的红屁股。
她不想做那只蹲在树梢上的猴子。
主意已定,霍小栗觉得从容了很多,上午门诊量很大,她没时间胡思乱想,快到中午时,秦紫突然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中午请她吃饭。
霍小栗心里一震,突然想起了秦紫曾经追过顾嘉树的往事。结婚以后,除了回娘家时和秦紫偶尔在院子里碰上,谁也没刻意制造过单独见面的机会。
秦紫怎么会突然请她吃饭?莫不是顾嘉树私底下跟她还有联络?托她做说客来了?若是这样,顾嘉树可就有点荒诞了。这么琢磨着,中午就到了,霍小栗简单地补了补妆,就去了秦紫所说的饭店,就在医院大门正对面,她以往也常和同事们去吃,店家的拿手菜是回转大肠,很香,尽管身为医务工作者的霍小栗们知道它很不利于健康,可还是难以抵挡它的诱惑。
秦紫还没来,霍小栗在僻静处找了一张桌子,望着饭店墙上的回转大肠图片,不知怎的,就跟男人的外遇联络了起来,其实大多男人也明白外遇会导致婚姻发生致命病变,可明白又能如何?但凡有机会,哪个男人不想来上那么一两场外遇?
她正发着呆呢,秦紫就笑嘻嘻地进来了,一边抱歉自己的迟到,一边诅咒满城的路没一条不是梗阻的。霍小栗就笑着说现在的这路,没哪天是不堵的。
秦紫落座,问霍小栗爱吃什么菜,别跟她客气,今天她打算大放血,霍小栗就笑着说,你想放血,我还不敢喝呢。
秦紫嗔怪地切了一声,也没再客气,噼里啪啦地点好了菜,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霍小栗,霍小栗让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了,“看什么看呀?怎么跟色狼似的?”
秦紫这才嘻嘻地笑了下说:“看你漂亮呀。”
女人最爱听的就是恭维话,哪怕明知言不由衷。霍小栗就半是玩笑地回恭了一句:“算了吧,都人老珠黄了还漂亮呢,倒是你,多少年了也不见变样。”
秦紫笑,“得,咱俩就别相互拍马屁了。”说着招手要酒,霍小栗忙拦住她,“吃饭就行,下午还有手术呢。”
秦紫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拍自己光洁饱满的额头,“看我这脑子,差点忘了你是治病救人的大医生。”
霍小栗见她只字未提顾嘉树,就暗暗嗤笑了自己一顿,不知为什么,多少有那么点失落。言语间,霍小栗觉出秦紫并不知道她和顾嘉树的矛盾了,遂也没提,何况就算她和顾嘉树的矛盾比天大,就算全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愿意让秦紫知道,因为她既不想接受秦紫的开导安慰,也不想让秦紫一转身就快意恩仇地狂笑她也有今天。
饭吃到一半,秦紫突然神秘地问:“小栗,问你个专业问题,男人少精症是不是绝对不能让妻子怀孕?”
霍小栗一愣,“如果有,那也是奇迹,至少在我从医的这些年没遇上过。”
秦紫哦了一声,拿着筷子的手,缓缓沉到了桌子上,“能治疗好吗?”
霍小栗这才想起来,秦紫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孩子,就想问患少精症的是不是她丈夫,却又怕伤了她的自尊。毕竟在中国的传统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不育患者多少会有些自卑,好像没造个把孩子出来就是辜负了结婚时的众多祝福,更对不起抱孙心切的父母们,好像生命比别人短缺了一块一样的不自在。
秦紫见霍小栗欲言又止,猜到了她的心思,倒是大度地笑了笑,一脸不得不开诚布公的无奈,“别猜了,是陆丰。”
虽然早已猜到了,可听秦紫亲口说了,霍小栗还是很吃惊,“其实也没什么,现在医疗水平很发达,如果你想要孩子,可以采取其他医疗辅助手段。”
“试过一次了,太痛苦了。”秦紫黯淡道。
霍小栗知道,现在虽然可以采取医疗辅助手段帮助不孕不育夫妇实现为人父母梦,但过程漫长而痛苦,连她这做医生的都有些打怵,“那……你想怎么办?”
秦紫看着霍小栗,目光诚恳,以往那个妖娆得有些盛气凌人的秦紫彻底消失,“小栗,你能帮我个忙吗?”
霍小栗就警觉了一下,想起了媒体上报道的医生护士利用职务之便偷新生婴儿的故事,心想,她该不是想让自己帮着偷一小孩吧,那也有点太缺德了,身为人母,知道孩子对母亲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大半条命,遂有点慌乱地说我就一妇科医生,能帮你什么啊?
秦紫仿佛看破她的心思,故作怒意地咳了两声,“别瞎琢磨啊,我既没想让你帮着我捡弃婴,也没想让你帮我偷婴儿,我这忙很简单,你动动笔就成了,要是你动不了笔,帮我动动嘴也成。”
霍小栗就更是摸不着北了,“得了吧你,别绕圈子了,想让我帮什么忙直接说。”
秦紫两手托着下巴,眼睛眨啊眨地看着霍小栗,“你大学同学有在生殖门诊做大夫的吧?”
霍小栗不明白秦紫到底要干什么,不敢贸然回答,“怎么了?”
秦紫顿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我怀孕了。”
“孩子不是陆丰的?”霍小栗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对,不是他的,可我想让陆丰以为孩子是他的。”说着,秦紫的眼睛就湿润了,“别嘲笑我,也别骂我无耻,这几年我过得很痛苦,陆丰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他总认为少精不等于无精,怎么可能让我怀不了孩子?他不信邪,一到了晚上就疯狂地要我……小栗,我受不了他为了要孩子像个疯子似的做爱,所以我就……”
霍小栗默默地看着她,“我明白了,你想让我托同学骗过你丈夫,说他的少精症已经缓解了,可以让你怀孕了?”
秦紫眼睛一亮,笑了,飞快地点了点头,“对,就是这事,其实这些年他一直没停下治疗,也在吃中药。”
“不行,秦紫。”霍小栗知道,拒绝会让秦紫很受伤,可她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能为了帮你毁了一个医生的前程。”
“没这么严重吧?”秦紫脸上不自在了起来,“这年头,哪一行没做假的?”
“可这是原则问题,秦紫,真对不起,下午我还有台手术呢。”尽管霍小栗很同情秦紫,但她还是拒绝了,既然帮不了忙,也不想继续坐下去了,否则,只会更尴尬,就招手结了账,对坐在那儿呆若木鸡的秦紫说了声:“这事不会有别人知道。”
从饭店出来,霍小栗心里堵得慌,觉得秦紫太自作聪明,就算怀孕期间她骗得过丈夫,可孩子出生以后呢?还有那么漫长的人生路要走,随便一个小破绽就足以引发信任危机,一个DNA鉴定就足以让她前功尽弃。
霍小栗隐隐地替她不安了起来,想劝秦紫别异想天开了,就折了回去。秦紫已从饭店出来了,正往停车场走,霍小栗追过去,喊住了她:“秦紫,你真想留下这个孩子吗?”
秦紫一脸被人拂了面子的不自在,睥睨了她一眼,“肯定。”
“你要想仔细了,就算怀孕期间能瞒过你丈夫,可孩子一出生就会露破绽的。”霍小栗苦口婆心。
“怎么,你打算等孩子一出生就揭发我啊?”秦紫用带了挑衅的目光斜了她一眼。
秦紫毫不掩饰的敌意让霍小栗愤怒,“我没那么无聊!我只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现在孩子一出生就有血型报告,只要稍有点医学常识,就可以从血型上判断出孩子是不是自己的!”
秦紫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噢,谢谢你的好意提醒,他的血型和陆丰一样,都是A型血。”说完,就钻进了车子,一踩油门,轰鸣而去。
霍小栗到医院时,见门诊走廊的长椅上已坐了几个预约了下午来做流产手术的女孩子,不由得感叹了一下,有的人是能生却不想生,而有的人是想生却生不了,各有各的苦恼。
离上班还有二十分钟,霍小栗泡了杯茶,反省自己拒绝了秦紫是不是过于冷漠无情了?把自己拷问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答案,林主任进来了,见霍小栗皱着眉头发呆,就打着哈哈问她考虑什么重大问题呢。林主任是少有的男妇产科医生之一,妇产科病号都是女的,对男医生比较抵触,再者,林主任的妻子谢兰也强烈要求他调换科室,两年前,院里又辟出一个男性生殖科,把林主任调过去了,但妇产科主任一职还兼着,只是具体业务不再插手了。
霍小栗脑子一转,就把秦紫的事编排了一下,当成一虚拟故事跟林主任说了,问他有没有可能帮这位盼子心切的母亲遮挡过去。
林主任就笑了,“是有人找你帮忙吧?”
霍小栗脸一红,点了点头,“我没答应。”
林主任说她答应了也没用,这事有点缺德,一旦捅出来比医疗事故还严重,这假谁也不敢做。因拒绝秦紫而来的隐隐不安,才从霍小栗心上退掉了些许。
5
顾嘉树刚当上分公司经理那阵,霍小栗就曾开着玩笑问他,会不会像某些混账男人似的,混出点颜色来就弄点桃花给老婆看?顾嘉树也玩笑着说不弄白不弄,免得枉担这罪名。霍小栗就掐了他一把,说要是你厌倦我了就直说,就俩字,离婚,离了之后再去光明正大地犯桃花,要不然,既伤她的自尊又伤他的身家清白,多划不来啊。
虽然是玩笑话,但霍小栗也想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顾嘉树说霍小栗,咱俩离婚吧,她连为什么都不问就签字,不就是人家不爱你看你不顺眼了么,问不过是自寻其辱而已。
可现在,她似乎看到了要离婚的苗头,心里却凄惨上了,以前假想的那些勇敢、干脆,甚至连那个设计了无数遍的华丽转身,都不知道该怎么使用了。
她不想继续冷战了,想晚上跟顾嘉树谈谈。可等到七点多,也没见他回来,一个人在家待得不仅无趣,还被满脑袋壳的胡思乱想追得坐卧不安,干脆就起身去婆家看看铁蛋。
铁蛋正在写作业,霍小栗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摸摸他的头,突然觉得心酸,眼泪就下来了。
铁蛋听到了她压抑的哽咽,抬头看着她,“妈妈,你哭了?”
霍小栗摸摸他的头,“没,妈妈看着铁蛋长这么大了,突然很感慨。”
肖爱秋端了杯热牛奶给铁蛋,问顾嘉树是不是又没回家吃饭,霍小栗嗯了一声。
肖爱秋拧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小声问:“小栗,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嘉树吵架了?”
霍小栗知道婆婆是个精明人,这段时间,她和顾嘉树总是单独行动,她肯定感觉到不对头了,就避重就轻地说了句也算不上。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小栗,不是我向着嘉树,他忙得脚打屁股,还不是为了老婆孩子啊?你就不能迁就迁就他?”肖爱秋抽了张纸,把沾在铁蛋嘴角的牛奶擦了。
“妈,我也很忙,妇科手术虽然不大,可一天几台下来,我这全身也跟散了架似的,再说,如果不是我一直迁就他,我们也过不到现在。”每次她和顾嘉树闹矛盾,只要肖爱秋知道了,肯定要数落她一顿,好像顾嘉树就是这个家的孺子牛,而她就要把他当祖宗供起来膜拜才算合格。以前,为了家庭气氛,肖爱秋数落两句,她忍忍就过去了,可现在不行,顾嘉树触犯了她的底线,有高度疑似的外遇迹象,她就不想忍了,觉得再忍下去,顾家的人,谁都可以拿她当擦脚垫子蹭两下了。
肖爱秋没想到霍小栗今天一点面子都没给她留,愣是接着她的话茬给架了秧子,脸上一沉,“小栗,你这话说得有点硌耳朵眼子啊,你那忙能和嘉树的忙比?”
霍小栗明白肖爱秋这话里的意思,跟顾嘉树的光环和薪水比起来,她那忙就是狗啃骨头的瞎忙活,没图头,类似的话肖爱秋不是没说过。如果再说下去,怕是就要吵起来了,她不能吵,不是因为怕肖爱秋,而是顾忌到顾新建的身体,遂忍气吞声地拿起包,摸摸铁蛋的脑袋,让他好好写作业,对肖爱秋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我回去了。”
肖爱秋当然明白霍小栗要走是甩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给她撞,也不甘示弱地用鼻子嗯了一声,没搭腔。
霍小栗还没出门呢,顾新建回来了,霍小栗跟他打过招呼就要走,顾新建觉出了她情绪不对,就探头看了一眼肖爱秋,瞪着她小声问:“怎么回事?”
“现在的年轻人哦,说不得,老人说一句她有十句等着。”肖爱秋敞着嗓门嘟哝了一句。
顾新建瞪了老伴一眼,回头对霍小栗说:“小栗,你先别走,爸爸有点事要问你。”
到了门口的霍小栗只好折回来,顾新建坐在沙发上,笑着对霍小栗说我先把气喘匀了。霍小栗这才发现,顾新建的呼吸似乎不太对头,脸色也有点发黄,忙问:“爸,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顾新建摇了摇头,说上楼爬楼梯爬的,没事,拍了拍沙发,让霍小栗坐。
肖爱秋倒了杯热水,端给顾新建,“就知道嘴硬,一到了夜里就咳嗽的人不是你?”
霍小栗就问顾新建有没有按时吃药,顾新建说吃着呢,说着冲肖爱秋递了个眼色,恰巧被霍小栗看在眼里,“爸,您别糊弄我,您到底有没有按时吃药?”
“他吃什么吃?让小罗妈给气得把药倒马桶里了,还不让我说。”肖爱秋幽怨地看着顾新建,“倒完了,他也知道这药是按疗程从国外开的了,死压着不让我说,这才几天啊,脸色就不如从前了。”
霍小栗一听就急了,“爸,您怎么能扔了呢,那药是五百多元一片啊!”
肖爱秋和顾新建的嘴巴瞪时就惊得能塞进去一只拳头,肖爱秋几乎是磕磕巴巴地拽着霍小栗问:“小栗,你说那药五百多元一片?”
霍小栗自知说漏了,可没法往回收了,慌乱之下,忙改口说:“是五百多元一瓶,不是一片。”
肖爱秋拍了顾新建一下,“五百多元一瓶也够贵的,你这坏脾气的老头子。”
可顾新建明白,霍小栗是情急之下说了真话,后面的补充才是假的,他在心里飞快算了笔账,抗癌药加上化疗,一年下来就得三十万元,就既难过又感动,一年三十万元的医疗费,足以压垮一个家庭,虽然顾嘉树有出息,可是,儿子再有出息,他这做父亲的简直就是台血汗榨汁机,会把儿子辛苦赚的钱榨个干干净净……他眼睛潮湿了,颤颤地对霍小栗说:“小栗啊,你们都是好孩子……”
霍小栗知道公公未必信后面的话,悔得都恨不能抽自己几巴掌了,又心急如焚地辩解说那药真是五百多元一瓶而不是一片呢,正说着,顾嘉树回来了,见霍小栗也在,愣了一下。
霍小栗虽然生顾嘉树的气,可知道方才自己嘴巴闯了祸,低着头不敢看他,起身说妈我去帮你收拾一下冰箱,就躲到厨房去了。
顾嘉树在公司忙活了一天,累得全身跟散架似的,把包往沙发上一扔,肖爱秋心疼儿子,忙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趁顾嘉树接水杯的空,小声问:“嘉树呀,你爸的那药到底是多少钱一瓶?”
顾嘉树懒洋洋地说:“大概五块左右吧,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
“咳……嘉树,你说多少钱就多少钱吧。”肖爱秋知道儿子和媳妇都没说实话,就感慨地看着顾新建,“老头子,儿子孝顺,你有福了。”
顾新建直直地看顾嘉树一会儿,突然说:“嘉树,我都已经好了,那药就别再买了。”
“爸,您又来了,又不是多金贵的药,您就别倔了,现在,您的健康是咱家的头号宏伟大业,我的任务是买药,您的任务是吃药。”顾嘉树这么说着,瞟了厨房一眼。
顾新建好像根本就没入耳,铿锵了一句道:“我说不吃了就不吃了,你买了我也不吃!”
顾嘉树有点纳闷,“爸,您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爸是心疼钱,听小栗说那药五百多元一片呢。”肖爱秋小声道。
顾嘉树的脑子嗡的一声,霍小栗为什么要把药的价钱告诉父亲?为了报复这一阵他不理她吗?一股无名的火从心底里噌地蹿了上来。他不想在父亲家吵架,把火往下压了压,抽完一支烟,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厨房,顺手把门掩上了。
霍小栗知道,旧战未平,新战又将开始了,她掩上冰箱门,回头看着顾嘉树,歉意地说了句我不是故意的。
“谁能证明你不是故意的?心疼花钱你可以直说,想报复我你也明着来,霍小栗,你为什么要冲着我爸来?”顾嘉树使劲攥着拳头,控制着情绪和声音的高度,尽量别把争吵声传出去。
霍小栗原本很是内疚,可顾嘉树劈头盖脸的一番话,把内疚全都抨击成了愤怒,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甘示弱地看着顾嘉树,把手套一摘,往灶台上一摔,扒拉开他,出了厨房。
肖爱秋见霍小栗虎着一张通红的脸从厨房出来,知道两人又吵架了。连忙喊顾嘉树出来陪顾新建说话,她和霍小栗给他忙活点热饭吃,霍小栗好像没听见一样,从沙发上拎起包,说我要回家看复习资料了,说着,就风一样从家里卷了出去。
顾新建知道她肯定是因为说漏了药价而被儿子凶了一顿,就喝了一嗓子:“嘉树,你给我过来!”
肖爱秋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就知道派你儿子的不是,儿子还不是因为疼你这当爸爸的?”
“少说两句行不?”顾新建瞪了她一眼,肖爱秋就嘟哝着进厨房给顾嘉树做饭去了。
顾嘉树让父亲数落了一顿,草草扒拉了两口饭,就吃不下去了,刚放下筷子,顾新建就催着他回家跟霍小栗赔个不是,说嘉树你就惜福吧,要是换了别人,咱这家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他这辈子,最称心如意的事就是儿子娶了霍小栗这媳妇,媳妇又给他生了个可爱的胖孙子。
听老伴把儿媳妇给抬得这么高,肖爱秋不服气地嘟哝着说本末倒置,说来说去还不是她养的儿子争气?要不然,就霍小栗怎么能哭着号着非要嫁给顾嘉树呢?自古以来这做老婆的贤惠指数就是和男人的成功指数成正比,要是顾嘉树没出息、镇不住她的话,她早就跟她那泼妇妈一样把这家的房顶都给戳下来了。
顾嘉树虽然还在生霍小栗的气,可听妈妈这么说她,还是不高兴了,就瞥了妈妈一眼,正巧被肖爱秋看在眼里,肖爱秋就啧啧了两下嘴巴说:“老头子,看看你儿子,我还没怎么着他媳妇呢,说了两句就给我甩白眼了。”说着,拿起顾嘉树的包,往他怀里一塞,“别在这儿听我的驴毛话塞耳朵眼子了,快回去哄你的宝贝媳妇吧。”
顾嘉树夹起包,匆匆往外走,肖爱秋送到门口,冲着楼梯上喊:“回家别吵架啊,别让你媳妇以为我这当婆婆的背后又给下了眼药,挑唆你们吵架。”
怕惹父亲上火,顾嘉树忍了一晚上气,听妈妈又没完没了地絮叨,实在是忍不住了,从楼梯上返回来,小声说:“妈,您说这些干什么?跟下眼药有什么不一样吗?”
“好心当了驴肝肺。”肖爱秋没想到儿子能返回来冲她发火,推了他一把,“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这不是怕你回家吵痛快了我倒霉吗?”
顾嘉树那个沮丧啊,满肚子的恼火没地发,突然间困惑,家到底是干什么的?一个个在外面看起来通情达理的人,一回了家,怎么全变成了脸上笑嘻嘻背地里使枪耍棍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