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霍小栗在果吧里等待米糖的空儿,顾嘉树已经出门了,开车直奔美发厅。

美发厅里人满为患,顾嘉树往里看了一眼,心里就堵上了。里面坐满了做发型的女人,阿峰正给一个中年女人做头型。

顾嘉树点了支烟,在门外溜达,他实在想不出来:他,一个大男人,众目睽睽之下,叮嘱阿峰,如果他老婆来追问他鬓角五根白头发的去向时该怎样撒谎,会不会被这拨闲极无聊,酷爱八卦的女人们同仇敌忾地嘲笑一顿,奚落一番。

顾嘉树决定抽完这支烟,就把阿峰叫出来单独说。

顾嘉树推门进去,径直走到阿峰身边,“阿峰,忙啊?”

正在做头发的阿峰边忙活边冲顾嘉树笑,“顾先生来了啊,您稍等会儿,我给这位太太做完头发就给您理。”

“不了,阿峰,我找你有点事,能不能出来一下?”

阿峰有点难为情地看中年女顾客,女顾客也顺着阿峰的目光瞟了顾嘉树一眼,很干脆地说丢下她很不负责任,因为她的一半头发已抹了焗油膏,把另一半过一会儿再抹,会颜色深浅不一。

阿峰也笑着说是这么回事,就歉意地跟顾嘉树说让他稍等会儿。

顾嘉树知道,理发师说的稍等会儿跟橡皮筋一样有弹性,这个稍等会儿的结束要看他手里的活什么时候忙完,给女人做头发需要多长时间他不是没见识过,少则一小时,多则两三小时。他要是这么等下去,搞不好霍小栗就在他之前回家了,见着他不在家,肯定要追问他去哪儿了,到时候,就算他说破天,霍小栗也会认定他是来找理发师串供了。

顾嘉树不由得就心焦上了,也带到了脸上。

阿峰也看出了,可两边都是老主顾,哪个都不能得罪,遂小声说如果他很着急,在这儿说也成。

顾嘉树心想:能在这儿说的话,我还用得着亲自跑过来了?他张望了一眼美发厅,“阿峰,我真的很急,要不你让其他人给这位太太做头发,我就几句话。”

中年女顾客歪头瞟了顾嘉树两眼,用带着情绪的口吻说如果可以换个人给她做头发,她就用不着跑到这儿来找阿峰了,又远又贵还要排队。说完,又用眼白望了顾嘉树一眼,好像他存心是来找她碴的一样。

顾嘉树以前听霍小栗说过,女人对发型的在意一点儿也不次于脸蛋,如果理发师胆敢把一个女人的发型给做坏了,挨一顿训斥坏了名声不说,至少要被女人诅咒到下次做发型的时候。

内忧外困让顾嘉树已是怒火中烧,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正在做头发的中年女人。那脑袋那脸型,活脱就是弄一胖南瓜直接按到了肩上,没上焗油膏的那一半头发,看上去枯枯的,倒像是一朵开败成褐色的冬瓜花,乱糟糟地堆在头顶上。

顾嘉树觉得再待下去,那些暴怒的话,很可能会像开了栅栏的兽一样冲出来,逮谁就给谁来上一口。他咽了口唾沫,把那群狂暴的野兽们硬硬地给咽进了肚子,瓮声瓮气地说我明天一早过来。

顾嘉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果吧里的霍小栗已经避重就轻地跟米糖把事说完了,米糖当即就猜到了霍小栗把她叫出来的原因,但她不能明说,在米糖的人生词典里,什么叫聪明?聪明就是让人觉得你很二,很二百五,这样,谁都不会防着你,那些愿意把聪明表现在人前的,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蛋。

“米糖,我不想冤枉他,我就想知道那五根白头发到底是谁拔的。”霍小栗抱着果汁杯转来转去,琢磨着怎么开口让米糖帮她去核实这事。

其实,就算她不开口,米糖也猜出来了,明白霍小栗是既拉不下脸来自己去美发厅问,又想弄明白真相,矛盾得很,所以,就想到了她。

米糖也觉得姐夫的那五根白头发失踪得很有学问,不要说作为妻子的霍小栗了,就连她这旁人,都觉得可疑。可是,在这个时候,她不能添油加醋,霍小栗也是聪明人,至于和稀泥似的宽慰,也没必要。

“姐,要不我陪你去美发厅问问?”米糖虽然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清楚得很,霍小栗不会和她一起去美发厅的。如果霍小栗有这勇气,就不会找她了,很有可能是霍小栗希望由她出面,替霍小栗把这件事的是非黑白给侦察出来。

至于侦察的真相,米糖一点也没抱乐观态度。当然,就算弄明白了真相,她也没打算对霍小栗如实相告,除非她想把霍小栗的婚姻给搅毁了。只是在姿态上,她必须旗帜鲜明地站在霍小栗这边,让她充分信任自己,然后,她再想想办法,悄悄把她心头的疑团给解开了,皆大欢喜。

果然,霍小栗点头说:“那就辛苦你了,说真的,我没勇气进去,我怕别人看我的目光……”

“姐,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了,如果姐夫撒了谎,我和小震第一个不让!”虽然米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已打定了站在顾嘉树那边的主意,当然,目的是为了帮霍小栗保住婚姻。书上说了,哪儿有不偷腥的男人?区别不过是被发现了或没被发现而已。

霍小栗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悲凉地说:“米糖,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小震那脾气你也知道,别告诉他,也别告诉咱妈,如果他没撒谎,什么都好说,如果证明他撒谎了,我也不想张扬这事。”

霍小栗还是很信任米糖的,觉得米糖正是满脑子是梦的年纪,对爱情的理解,还停留在纯粹的理想阶段,以为爱情就是非黑即白,根本就接受不了对爱情的背叛,甚至会比她还要不齿背叛了妻子的丈夫,所以,让她去办这事,是最妥当不过的。

“我假装去做头发,问问那儿的理发师,到底有没有给我姐夫拔白头发。”米糖托着下巴,一副认真琢磨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样子,突然又问,“姐,你知道是哪个理发师给他拔的吗?”

“他这人恋旧,我估计给他理发的理发师也是固定的,理发师也记得自己的回头客,你去了之后,就说是顾嘉树推荐你来的,所以想请给他理发的那位理发师给你做头发。”这些,霍小栗在来茶座的路上就想好了,终于一口气端了出来,心里却忧伤得要命,好像头顶上的一片黑色云彩,立马就要变成倾盆大雨,把毫无防备的她淋成狼狈的落汤鸡一样。对于妻子来说,哪怕丈夫再扯再混账,甚至你已经不爱他了,可是,只要他一旦出轨了,对于妻子,依然会是沉痛的打击,这痛,是被人无视的痛,是被人当垃圾甩了的痛,事关尊严。

这事到底要怎么弄才会落个皆大欢喜,谁都不伤,米糖得斟酌一下,就跟霍小栗说:“姐,你回家等我消息就成了。”

可想知道真相的霍小栗一刻也不想拖,觉得拖的时间越长,抵达真相的可能就越渺茫,“米糖,我一刻也不想等,你现在就去。”

米糖一愣,然后,胸有成竹地笑了,打了个响指,“OK,我这就去。”

霍小栗目送米糖离去,内心突然一片慌乱,好像有一群溃逃的小兵,在身体里东奔西跑地冲撞着,却找不到出口。

她知道,这种感觉源自于害怕,对未知的、即将到来的那个真相的害怕。其实,她完全可以自己去美发厅的,反正问完之后就相忘于江湖,她和顾嘉树都不是名人,理发师不会为名或为利把她怀疑顾嘉树出轨的绯闻卖给娱记,最多是在她离开美发厅后与同行们窃窃议论一番而已,她听不到,也就无所谓自尊受伤了。

她更怕的是一旦从理发师嘴里得到的真相如她所猜测的一样,那么,她退无可退,她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点鄙视自己,霍小栗,你不是很勇敢吗?大不了就是离婚,你怕什么?

可是,她真的很怕。

小贩们的车子参差不齐地交错在丹东路两边的马路牙子上,他们此起彼伏地招呼着往来的人们,卖力地夸奖着他们的蔬菜、水果、海鲜甚至鞋垫,每当黄昏,这里就成了他们的乐园,他们老婆身上的衫、锅里的饭食甚至孩子们的学费,都要拜眼前的这架车子所赐。

如果是往常,霍小栗会一边挑新鲜水果蔬菜一边和他们讨价还价,可今天,她对生活突然失去了所有的热望。社会喊男女平等喊了很多年,可更多时候,这不过是个摆设性的宽慰,平等从未真正地存在过。就拿出轨来说,大众对男人的宽容度永远大于对女人的宽容。不够优秀的男人出轨,得到的原谅是男人天生就是这么种动物,而且容易冲动等诸多借口;而不够优秀的女人出轨,在大众眼里,肯定是她扔了耻感主动勾引男人,因为她既不优秀也不漂亮,当然不会是男人主动勾引她了。就连女人被性骚扰了叫声冤屈都会被说成有缝的臭鸡蛋,不然,怎么会被花心男人这只苍蝇盯上?像她霍小栗似的,嫁了成功男人,他出了轨你都赚不到别人的一星点儿同情,因为作为成功男人的妻子,你老了啊、胖了啊、丑了啊,你配不上他了啊。大众对男人却永远是宽容的,对成功男人的宽容更是到了病态的程度,成功男人有一个情人不是新闻,有一群情人也不稀奇,成功男人的老婆有情人就不行了,她就是耐不住寂寞,就是淫荡……旁观者个个巴不得她赶紧东窗事发,任是富婆痛哭流涕地千般哀求忏悔还是被老公一脚踢将出去,清理了门户,看她落魄于街头还要吐上几口咎由自取的唾沫。

她茫然地看着他们,一边不满地把蔬菜装进兜里塞给顾客,一边欢天喜地地把零碎票子装进脏乎乎的腰包里,不满和欢天喜地在他们的眼里交替更迭得是那么的生动而踏实。

她比他们的妻子们过得优越,可是,她却比他们的妻子可怜,因为她不仅好久没感受到来自丈夫的爱了,连被在乎的感觉都没了,她的眼睛有点模糊……

她不想让路人看见她流泪了,也不想回家让顾嘉树看见她有哭过的痕迹,便进了街边的一家川菜馆,叫了两个喜欢的菜,在这个夜晚,她想好好地爱一下自己。

嫁给顾嘉树这些年来,她就把自己给忘了。

可是,当服务生把热腾腾的菜端上来,她擎着筷子,迟迟地落不下去,勉强吃了一口,也味同嚼蜡。

整个晚上,她都呆呆地坐着,看餐厅里人来人往,那两份凉透的菜,就像她的心,被晾在那儿,无人问津。

2

米糖去了美发厅,按霍小栗教她的,说听顾嘉树说这里做头发做得不错,过来看看,顺口问是哪位给顾嘉树理发的,那位叫阿峰的理发师便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小姐,您是顾先生介绍过来的?”

米糖说是啊。

阿峰就笑着说顾先生刚才来过了,因为他忙,也没递上话。然后问米糖顾先生刚才来找他,就是为了跟他说这事的吧?

米糖心里就轰地响了一声,觉得霍小栗的猜测越来越靠谱了,顾嘉树刚才来过了,十有八九是想和阿峰串通串通,配合一下他的谎言对付霍小栗,不由得就替霍小栗难过了起来,脸上不动声色地笑着,嗯啊着应了两声,说他来过了呀,可真有心。说着就压低了声音对阿峰说:“今天只是过来看看的,改天过来做头发,不过,还有件小事想拜托他。”

阿峰有点摸不着头脑,小心地问:“什么事啊?”

米糖笑着说我请您出去喝杯咖啡吧。

听米糖这么说,阿峰就觉得这事有点大了,生怕这事是摆不脱的烂扯,最好还是别让它沾上身。忙说顾先生是我老顾客了,您是顾先生的朋友,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见米糖支吾着难以开口,又指了指后面的休息室,“要不到后面去说?”

米糖点点头,进了休息室。

米糖觉得就算不必把实情告诉霍小栗,也还是问明白比较好。便问阿峰有没有替顾嘉树拔白头发,阿峰挠了挠头,就笑了,说如果顾客有白发,他们会建议染色,但不会主动替顾客拔掉,拔了顾客的白头发这不是损失了一桩生意嘛。

也就是说,他没有给顾嘉树拔白头发。

米糖更是替霍小栗难过了,但还是恳切地跟阿峰说,以后不管谁来问,他就说顾嘉树的白头发是他拔的,可不可以?说到这里,阿峰大约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有点叵测地看着米糖笑,说没问题,欢迎小姐到我们这儿做头发。

米糖猜他是把自己误会成顾嘉树的情人了,就笑着说顾先生是我姐夫,我不想看着他们家为了几根白头发闹不愉快,你也知道,有时候撒谎是为了让别人更幸福。

阿峰会意地笑了一下,说知道,举手之劳的事,让米糖尽管放心,结婚就像人老了一样,得有根拐杖拄着才能继续往前走,谎言嘛,就是那根拐杖。

米糖很是吃惊,想不到一个理发师居然能说出这么深奥的话来,遂煽风点火地把阿峰给恭维得轻飘飘的,才放心地离开了美发厅。

从美发厅出来,米糖犹豫着是不是要跟顾嘉树打声招呼,便拨霍小栗家的电话,顾嘉树正生闷气呢,一听电话是米糖打来的,遂没好气地说:“她不是跟你在一块吗?”

米糖就知道完了,现在,无论她怎么出于好心怎么跟顾嘉树说,在顾嘉树那儿,他都会认为自己有外遇的嫌疑已被霍小栗闹得尽人皆知了,只会更加不往好处想。米糖遂打了几句哈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又打了霍小栗的手机,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她冤枉了顾嘉树,白头发确实是阿峰给拔的。

霍小栗正在楼梯上,听米糖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觉得满天的阴霾就像被徐徐的风吹着,渐渐地散去,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狂喜袭上心来。她跟米糖道了谢,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别跟霍小震和母亲说,这事到此为止。

米糖觉出霍小栗确实是相信了,便长长地舒了口气,可是,夫妻之间哪儿还保得住秘密啊,尤其是关系到亲戚之间是非的秘密,更是保不住的。大多时候,亲戚就像电视机频道,闲来无聊,你要看上几眼,以知道这家、那家又发生了什么故事,能帮的帮一把手,不能帮的嗟叹两声,亲戚圈子就是家庭所处的小宇宙,是休戚与共的友邦。

回家后,霍小震问她下午跑哪儿去了,因为顾嘉树外遇的事,米糖心情有点不好,甚至开始怀疑爱情,就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说跟姐姐聊天去了。

霍小震问聊什么呢?米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说瞎聊,歪头看了霍小震一会儿,“哎——等我老了,你会不会去喜欢别人?”

霍小震嬉皮笑脸说我还喜欢别人呢,以后我统共就俩任务,第一个任务是好好爱你,第二个任务是警惕坏男人打你主意。说着,就拱到她胸前,米糖满脑子都是顾嘉树的那五根白头发,没心思回应霍小震的求欢,霍小震上上下下地忙活了半天,米糖没什么反应,他就有点纳闷了,就问米糖到底是怎么了?米糖和霍小栗一样,因为那五根失踪的白头发,而认定了顾嘉树有外遇了,再一想霍小栗眼里掩饰不住的失魂落魄,就会有种兔死狐悲的莫名惆怅,就琢磨顾嘉树这个人,看上去很霸道,眼神也很冷很正,他怎么会有外遇呢?和他搞外遇的那个女人,到底得是什么样啊?就抱着霍小震的脑袋问:“你觉得咱姐夫这人怎么样?”

霍小震就醋溜溜的了,“宝贝,这个时候,你能不能别说其他男人?”

“他是你姐夫啊。”米糖心不在焉地说。

“姐夫也是男人。”霍小震情绪已经上来了,打拱作揖地说,“宝贝,求你了,看着我,别走神。”米糖不想扫了他的兴,只好闭上眼,可满脑袋里还是顾嘉树出轨的事,霍小震感觉出了异样,有点灰溜溜地说没水哦,米糖也没情绪,就闪了一下,说今天晚上没情绪,霍小震就按亮了台灯,上上下下地看着她,甚至开始怀疑她下午不仅是出去和姐姐见了个面这么简单,“米糖,你要是不爱我了就先把我杀了再说。”说完,一脑袋扎到床上,甩给米糖一个光溜溜的后背,米糖从背后圈住他,幽幽地说:“小震,我突然觉得很幻灭。”

霍小震一惊,转过身来,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看了一会儿,“为什么幻灭?”

米糖就把霍小栗叫她出去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霍小震听得眉头越皱越紧,照着床就捣了一拳,随口骂了句,“我靠!”

“外遇这事,外人最好别掺和,掺和的人越多,当事人越下不来台,那个想原谅的也没法原谅了,那个原本想被原谅的也会因为面子丢光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所以,这事也不能让你妈知道,她那脾气……”

在霍小震眼里,米糖就是个给根哈根达斯就很开心的天真小姑娘,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些话来,就怔怔地看着她,“米糖,你才二十二岁。”

米糖哦了一声,“对啊。”

“你和我是初恋。”

“怀疑啊?”

霍小震摇摇头,“不是,你刚才说的话和我印象里的你不相符。”

“照你这么说,刑警都得犯过罪才能学会破案啊?”米糖总觉得还是不踏实。又问霍小震,如果他妈知道了这事会什么反应?

霍小震很清楚,这事要是让母亲知道了,肯定跟顾嘉树没完。就说这事不能告诉我妈。米糖点头,霍小震说你今晚闷闷不乐就是因为这事?米糖嗯了一声,往霍小震怀里一钻,说睡吧。霍小震身体里燃烧着的激情还没泄出去,哪儿睡得着,就嘿嘿地坏笑着,把米糖往上一提,一脑袋拱到她怀里,含含混混地说猫还没吃到鱼,睡不着。憋在心里的话倒给了霍小震,米糖轻松了不少,就随了霍小震的摆布,渐渐地,身体就轻盈起来,像一朵轻柔的白云被他的舌尖勾着,悠悠荡荡地飘了起来……

霍小震决定和米糖一起保守这秘密,装作不知道。然后的几天,米糖很惆怅,说外地的同学早就开始跑工作了,一个个每天是精神抖擞地出去,灰头土脸地回来,她去过人才市场了,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招聘摊位前递简历的学生简直不像递简历,而像是挤上去哄抢一块救命的面包,唯恐下手慢了落到别人手里。

霍小震叹气说要不就过一阵,看看姐姐家的情况,如果好的话,就让姐夫帮忙,把米糖塞进他公司。

米糖说行吗?

霍小震嘴里说没问题,心里却直打鼓呢,想起了前几年,因为姐夫把他安排进了公司,却导致了姐姐的婆婆和母亲的矛盾加深,直到现在两个老太太还谁都不理谁呢。

3

霍小栗回家,隐约听顾嘉树正在书房里跟谁打电话,就竖着耳朵听了片刻,他说的是工作上的事。

霍小栗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是七点半了,猜顾嘉树可能还没吃饭呢,不由得有点心疼。从冰箱里翻出几把菜,悄悄地洗了、又炒了端出来。自尊作祟,就算这饭菜是做给顾嘉树吃的,她也不想主动开口喊他出来吃饭,毕竟出门之前他们还吵过嘛。

摆筷子碗的时候,她故意弄得乒乓地响,以前他们吵了架,也是这样的,虽然冷战着谁都不理谁,可做饭的时候,她会做上顾嘉树那一份,顾嘉树也会闻声坐过来吃。

可今天的顾嘉树心里烦躁,他不想和霍小栗面对面,所以,也就不想吃她做的饭,甚至当他听霍小栗乒乓地摆菜,都有些恼火,觉得她弄那么大的声音出来,是针对他发出无语的抗议,用摔打来表示谴责。

顾嘉树从书房出来,看也不看地经过霍小栗的身边去了卫生间。

然后卫生间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洗手声,霍小栗心里一喜,知道他要来吃饭了,想到自己无端地瞎猜,把他给冤枉了一顿,就想主动一些,替他盛好了饭和汤,又把筷子摆好。

可是洗完手的顾嘉树并没坐下吃饭,而是换上衣服,出门去了。

霍小栗顿觉受了羞辱,明明看见了她摆好的饭菜,明明看见她已经主动放低姿态给他盛了汤饭,可他还是不依不饶地出门去了,这是对她主动示好的蔑视!

恼羞成怒的霍小栗,把给顾嘉树的那份饭和汤,一股脑儿地倒进了马桶。

4

出门后,顾嘉树有点奇怪,霍小栗怎么没拦他呀?他甚至都做好了和她大吵一架的准备。

他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去了美发厅,阿峰已经不忙了,顾嘉树把他叫了出来。毕竟是要串供,这让他总觉得自己不够那么磊落,甚至觉得自己在阿峰的眼里,可能已经成了鸡鸣狗盗的小人,说话就有点磕磕绊绊地吭哧,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阿峰就说,今天下午,已经有位小姐就这事叮嘱过他了。

顾嘉树一惊,忙问那小姐长什么样,这下倒轮到阿峰奇怪了,说您不知道她是谁啊?顾嘉树尴尬地点了点头,说真不知道,阿峰就把米糖的长相描述了一遍,又说米糖说顾嘉树是她姐夫。顾嘉树就猜到了,也猜到了霍小栗下午打电话给米糖,可能就是托米糖帮她这忙,可是,米糖没帮霍小栗,反倒是帮他圆了谎,感动和感激相互纠结着,涌上了顾嘉树的心底,他苦笑着对阿峰道了谢,又解嘲似的说女人真是莫名其妙,上来一阵就是神经质,拿她们没办法。

阿峰笑了笑,应和说是啊……

从美发厅出来,顾嘉树想打电话跟米糖道声谢,又觉得不妥,他怎么说呢,说米糖啊,谢谢你帮我把你姐姐糊弄过去,这话想想怎么就觉得别扭呢?好像他真做了对不起霍小栗的事似的。

算了,知恩图报不在眼下,以后再说吧。

顾嘉树回了家,霍小栗已经上床睡了。他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就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咙一路蔓延到了胃里,这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饭呢,突然意识到霍小栗晚上摆饭桌时故意弄出的声音,不是跟他示威,而是因为米糖帮他撒了谎,跟她说是阿峰帮他拔的白头发,她心下释然了,故意弄出声音来呼唤他吃饭呢。

她做了好几个菜,估计会剩下的,顾嘉树打算无声地弥补一下自己对她的误会。进了厨房,想把剩菜热热吃了,可厨房里的碗筷和盘子都干干净净的,连一片菜叶都没剩下,就独自笑了,他视霍小栗做好的饭菜于不见甩门而去,她肯定很生气,把剩下的饭菜倒进马桶去了,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

他悄悄地说了声小心眼,意识到这场由白发失踪引发的危机已经告一段落了,他再也不想提这件事,免得一张嘴再出漏洞来让霍小栗揪了辫子,还不如就这么默不做声,就当霍小栗冤枉了他。他从冰箱里拖出一块面包,咬了几口,喝了包奶,就洗澡上床了,钻进被子里,把佯装睡觉的霍小栗往怀里狠狠地揽了一下,霍小栗挣扎了几下,顾嘉树故意粗声大气地说:“今天晚上,我必须把弹药全部交公,免得你怀疑我走私。”

“我不稀罕!”霍小栗还没消气,扭着身子想往外挣,却被顾嘉树死死地攥住了,又是蹬又是踢地不让他得手,挣扎来挣扎去,两腿就耷拉在了床沿上。顾嘉树三把两把地把她的睡裤给褪到了膝盖上,勇猛地闯了进去,霍小栗想挣扎,可膝盖处连在一起的睡裤像一道温柔的绳索把她捆住了,这个姿势让敏感部位无处躲藏。她像一只挣扎的猫一样在顾嘉树身下尖叫,顾嘉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按亮了灯,见霍小栗在身下扭曲着颤抖成了一团,突然想到了往昔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一阵难过涌上心来,捧着她的脑袋,拢到胸前抱着她站起来,他们就这么四目相望,疯狂地相互镶嵌相互纠结,泪水缓缓地流了出来,这种合二为一的美妙感觉,离开他们已好久了。

就这样,他们和好了。

偶尔,霍小栗心中也会闪过刹那的疑惑:米糖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甚至特意找了一本专门写妻子怀疑丈夫外遇的小说来看,看着看着,她就笑了,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小说里那个神经质一样怀疑丈夫的妻子的翻版。

顾嘉树问她笑什么,她就念了其中一段给顾嘉树听,说女人上来一阵挺神经的,而且还不知道自己有多神经,坚信真理握在自己手里,自己也是天底下最无辜的倒霉蛋。

顾嘉树笑了一下说:“才知道啊?”

霍小栗说:“才知道什么?”

“女人是种什么动物啊?”

“切!女人变成这样,是进化的产物。知道吗?所有动植物都在进化,可它们的进化都是环境所迫,被逼无奈才进化而已。放在女人身上,同理,被男人逼成这样的。”霍小栗不是狡辩,她觉得真的是这样,是男人在情色上的狡诈善变,推动了女人神经系统的进化。顾嘉树是辩论不过她的,何况他很忙,也没时间和她辩论,通常是他回来了,霍小栗已经偎在床头昏昏欲睡了,早晨,他醒了,霍小栗已经上班去了,只有一旁的枕头,中间凹下去的凹痕,说明这张床上昨夜睡的是两人,他坐在空空的床上,看着霍小栗的枕头,心里会飘过一阵阵的恍惚,恍惚自己和霍小栗之间,是不是已经成为了形式上的人生组合,不再有爱了。

当五根白发的危机过去之后,他平心静气地想了想,就如这个早晨,想着想着,他就笑了,他们之间还是有爱的,不然,霍小栗怎么会为了那五根失踪的白头发发飙?

看来,平静日子过久了、又在怀疑爱情没了的夫妻,应该按时候闹点桃色小矛盾,找找自己其实还是被对方在乎的感觉。

霍小栗也是这么想的,想着顾嘉树以忙为借口不管家,对她不闻不问,失望就像陈年的老灰一层层堆叠在心上,她甚至假想,就算没他也没什么,甚至她会更快乐更轻松,至少她不必伺候这个男人吃穿了,失望也就没机会像灰尘一样往她心上落了。可是,当顾嘉树鬓角的那五根白发失踪后,她却又慌又愤怒,像是顾嘉树伙同着外人把镇住她一生幸福的宝贝给窃走了一样。原来,她还是在乎他的,爱也还在的,就像空气一样必不可缺地存在着。空气因为看不见摸不着,只有被污染了,人才会意识到空气的存在,因为被污染的空气是有气味的,会让人不安而惶恐。同样,婚姻里的爱也是这样,只有当它貌似病了,貌似要失去了,在担心失去的痛苦的提醒下,人才会猛然明白过来:原来它是在的,只是我们已经习惯到了当它不存在。

接下来的一周,他们过得有些温暖,甚至甜蜜,像回到了刚结婚那会儿的光景,彼此很是在意,他们躺在床上聊过去、聊将来,忐忑地聊到顾新建的病情时,顾嘉树很是感念地说:“小栗,你是个好媳妇。”

霍小栗切了一声,说:“才知道我好啊。”

顾嘉树笑笑,“不挂在嘴边不等于我不知道你的好。”

是的,霍小栗确实是好老婆也是好儿媳妇。顾新建查出胃癌后需要做手术,有些进口药物,治疗效果好,却价格昂贵又不在公费医疗范畴内,霍小栗没用顾嘉树开口,只跟医生说用,我们自己掏钱。或许是因为用了这些药,顾新建的术后恢复效果不错。为了巩固疗效,霍小栗托在国外的同学打听最好的癌症术后治疗特效药,药倒是打听着了,可是,太贵了,贵到了令人瞠目结舌。如果用这种药,再加上化疗等等的乱七八糟的支出,顾新建一年的治疗费就得小三十万元。虽然顾嘉树的年薪相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比较可观了,可依然是全搭上都不够顾新建吃药的。她矛盾过,可顾新建是顾嘉树的亲生父亲,是铁蛋最亲爱的爷爷,但凡有一线生机,她做不到不去争取,尽管代价有点沉重。她连和顾嘉树商量都没商量,就把顾新建的病理报告寄给国外的同学,请他帮忙找专家会诊,然后把特效药开出来,寄回国内。当收到国外寄来的药时,顾嘉树非常感动,拥抱着她,半天说不出话。霍小栗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高调让顾嘉树领情,只说了句:“那是铁蛋的亲爷爷。”关于医药费的事,他们是瞒着父母的,担心顾新建一旦知道了儿子和媳妇辛辛苦苦却是在为潜伏在他身体里的癌细胞打工,会拒绝治疗。至于婆婆肖爱秋,更不敢让她知道,虽然她会为了老伴的健康而配合他们隐瞒不说,可保不齐哪天她就会因为心疼钱给絮叨漏了。

顾嘉树已好久没叫她媳妇了,让她听起来都有点耳生了,可她的眼睛还是潮湿了,那一声“媳妇”,比“我爱你”还要缠绵,比海誓山盟还要动听。那是爱,发自内心的,自然的。

顾嘉树扪心自问,结婚这么多年,对霍小栗的照顾确实不够,就笑着说:“周末咱去你妈家吃饭吧。”

“太阳从哪边出来了?”

顾嘉树指了指东边。

霍小栗撅了撅嘴,没再说什么,难得顾嘉树这么好的兴致,主动提出来要回她妈家吃饭,如果她再说点什么,破坏眼下的气氛不说,搞不好又要吵起来。

他们很少一起回霍小栗娘家吃饭,因为顾嘉树忙,尤其是刚上任头两年,几乎连周末都不休,好容易有个周末或是节日放假,肖爱秋总要提前张罗着打招呼,她都提前准备了好几天了,让他们回家吃饭。

霍小栗知道,其实母亲也盼着她和顾嘉树回家吃饭。人老了,恋孩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顾嘉树混好了,能经常欢欢喜喜地回大杂院吃饭,也给她这丈母娘脸上增光。要不然,单凭她一张嘴说是和姑爷已经相处得不错了,街坊邻居们也不信啊,人家会说,当年她这做丈母娘的,门缝里看人把姑爷给看扁了,现在人家混好了,就给她颜色瞧了,要不怎么连门都不上呢。

这些话母亲也跟霍小栗絮叨过,霍小栗知道母亲的心思,可是,一到周末节假日肖爱秋就跟跑马圈似的张罗着把顾嘉树给号下了,这让她很烦。有一年中秋节,顾嘉树在公司忙活到下午才回来,见霍小栗还稳坐在家里看电视,就催她赶快换衣服出门,一起回妈妈家过节,霍小栗赌气地一扭身子说就你有妈我没妈啊?顾嘉树也明白自己的妈妈确实是有点太不顾及别人了,可就算肖爱秋自私,那也是他亲妈,他张不开口跟她说你不能老想着自己,我岳母也是小栗的亲妈呢,他要这么说,肖爱秋就会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满眼的泪汪汪和被曲解了的委屈。他又不能跟霍小栗摆道理,一摆道理就要吵,所以,他只能和稀泥说你不是刚回家看过咱妈吗?“别咱妈咱妈地跟我和稀泥,在你心里,只有你妈,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压根就没妈!”霍小栗索性拿起遥控器换频道,一副不打算回婆家了的架势,顾嘉树有点恼,一把夺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小栗,有意见你早提,别等临上阵了,你给我耍态度,我妈家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拉倒,用不着勉强自己。”

“这可是你说的。”霍小栗也不生气,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又打开了。

顾嘉树原本是说气话,没想到霍小栗顺杆爬了,关键问题是她顺杆爬不要紧,下不来台的是他。肖爱秋这人好面子,加上这几年帮着带铁蛋,逢邻居面前就说,她和儿子媳妇处得多么好,可要是过中秋节霍小栗不回去,这不明摆着是在街坊邻居面前挠她的面子吗?

顾嘉树既不想求霍小栗,又不想自己回去,杵在那儿生气。直到肖爱秋等急了,让顾美童打电话过来催,顾嘉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把抓起霍小栗的包,给她挂在肩上,拉起来就往外走。大中秋的,霍小栗也不想跟他吵闹,就随他去了,可回来后,整整一周没跟他说话。

现在,既然顾嘉树主动要求陪她回母亲家吃饭,霍小栗也不想让他为难,决定周六回去,把周日留给婆婆,免得婆婆知道了又做委屈状让大家都不舒服。又打电话告诉了母亲,说他们周六回去吃饭,母亲高兴坏了,让她问问顾嘉树想吃什么,她给做。

不巧的是,顾嘉树公司有事,把整个周六给消耗掉了,霍小栗没辙,只好告诉母亲说周六去不了,母亲在电话里有点怏怏地说:“也不早说,害我白忙活了两天。”

霍小栗不忍母亲失落,就笑着说:“什么白忙活了,我们今天不回去,不等于明天不回去。”

母亲这才高兴了。

晚上,跟顾嘉树说,顾嘉树连犹豫都没犹豫就答应了,说明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