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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冷了,霍小栗生产的日期也快临近了。
中午,霍小栗和同事正要去食堂吃饭,母亲提着保温桶来了,她越发苍老了,步履不像从前那么稳健了,她把保温桶放到桌上,看着霍小栗说:“多吃点,多吃点生孩子的时候才有力气。”
霍小栗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看着母亲满头的白发,不知怎的心有点酸,就说妈,你别往这儿跑了。
母亲笑了笑,把保温桶往她眼前推了推,“吃吧。”
霍小栗觉得母亲似乎有话要说,“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母亲顿了顿,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开口一样,她的这个表情让霍小栗更难受了,觉得母亲真的是老了,老得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泼辣无畏了,在她这个做女儿的面前,竟也有了畏缩不前的意味,好像让她帮着做点什么,不是她这做女儿的应该,而是要厚着脸皮到女儿门下求恩惠一样。霍小栗突然不敢看母亲的眼神,生怕再看,自己的泪就忍不住要掉下来。
母亲期期艾艾地说:“小栗,你看你弟弟……”
霍小栗这才想起来,顾嘉树刚从西安回来那会儿,母亲就曾提过,希望顾嘉树能帮霍小震一把,当时她没敢答应,只是说等等再说。可这一等,都半年多了,要不是母亲提,她几乎忘了这茬,就很是惭愧,“等晚上我跟嘉树说说,不过……妈,嘉树公司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公司管理层安排自己的亲属在公司就职,一旦查实,嘉树是要受处分的。”
母亲惆怅地点了点头,说她知道这事,所以才一直忍着没好意思开口。可就凭着霍小震的民营大学毕业的学历,想找份好工作太难了,如果让他这么混下去,将来没个出头之日不说,连找对象都成问题。
是啊,霍小震都二十五岁了,如果不趁现在找家好单位脚踏实地地打拼,怕是机会越来越少了,霍小栗点了点头,“我让嘉树想想办法。”
母亲黯然说:“小栗,我没什么本事,也老了,你弟弟就靠你了。”
霍小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既不能大包大揽弟弟的将来,也不能贸然承诺安抚母亲那颗惶惑的心,唯恐一旦承诺了却实现不了,就成了对母亲和弟弟的伤害。承诺这东西,出发点通常是好的,可是,承诺和谎言的差别就是,前者是一个被兑现了的承诺,后者是一个没被兑现的承诺。
母亲轻轻叹气,“吃饭吧。”
霍小栗也只能是默默地吃饭,其实母亲非常想再强调几遍给霍小震换份好工作的重要性,可是,她知道女儿说了不算,还要求助于女婿,她也不想逼已身怀六甲的女儿立马给她一个泾渭分明的答复,这不现实。
等霍小栗吃完,送母亲出医院时,母亲问肖爱秋对她怎么样,霍小栗说挺好的,毕竟我怀的是她孙子嘛。
母亲就有点失落地说:“要是她知道我求着嘉树给小震帮忙,不知又要说什么怪话了,咳,也好,她终于也熬到让我仰着脸去闻她鼻子里喷出来的气了……”
母亲在街面上混了这几年,奉行的宗旨是宁肯被打死不能被吓死,可现在她说出了这么没脾气的话,让霍小栗更是难过了。“妈,您说什么呢,您是找嘉树帮忙,又没求她。”
霍小栗的这句话像气泵一样,把母亲原本瘪瘪的心充足了气,她先是铿锵地说了声对,又底气十足地说:“按说应该是她感谢我才对,当年嘉树不愿意去西安,她也哭着号着地不让去,要不是我给嘉树打气鼓劲,她儿子能有今天?”
霍小栗就笑了,“对,妈,您这么想就对了。”
当然,霍小栗这么说,只是为了给母亲打打底气,让她别觉得顾嘉树混好了,她就得看女婿亲家的脸色,也没这必要。相比现在这个谨小慎微,要看亲家和女婿脸色行事的母亲,她还是喜欢过去那个泼辣而口无遮拦的母亲。虽然女人彪悍不可爱,可至少母亲彪悍的时候,她不用为母亲凄惨心酸。
晚上,霍小栗就把母亲的话告诉了顾嘉树,顾嘉树有点为难地答应了,说试试看。过了一会儿,又警告似的告诉霍小栗,公司内部有点混乱,原先伍康带过来的几个人,都在管理层位置上,在工作上是既积极又消极,积极的是盯着他出错以证明他这初生牛犊不堪重任;消极的是对他这年轻的新领导没信心,也就懒得配合。如果他安排霍小震进公司,就算隐瞒了他们的亲属关系,在这非常时期,也不敢贸然给他安排什么好职位。不过,如果霍小震有能力的话,可以从底层一步步做起。
顾嘉树能答应了,把母亲的心病解决了就成,霍小栗哪儿还能挑剔?不管职位高低,至少弟弟是进了国营大公司,劳动保险什么的都有,不像在网吧,像水面上的浮萍似的,今天不知明天会漂到哪里。
过了四五天,顾嘉树就安排好了。在霍小震进公司前,霍小栗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别泄露和顾嘉树的关系,脚踏实地凭能力吃饭。霍小震虽然对姐夫把他给安排在车间流水线上不满,但也能体谅姐夫的难处,有本事就自己拼一下吧,他不相信,凭自己的能力,他会在车间里待上一辈子。何况姐夫也对自己说了,在这个时代,如果有人怀才不遇,那只有一个问题,他怀的不是真才,是自视甚高的庸才而已。如果他在软件研发方面有潜力,到生产一线未必不是件好事,他可以先熟悉产品,然后,针对产品的特性,开发出更有实用价值的新软件,只要能被公司采用,肯定会得到集团的重视,说不准还会给调到产品研发部呢。
霍小震也非常认同姐夫的看法,可是,就在他去公司上班半个月后,竟然闹出事来了。
儿子已经安排妥当了,母亲就不怕亲家横挡竖拦着了,再加上霍小栗总是给她打气,要不是她,哪儿有顾嘉树的今天?如果说分公司前身的董事长是顾嘉树这匹千里马的伯乐,那么,她就是在关键时候给这千里马添了一把草料的人,没有她的那把精神草料,再牛的千里马也扬不起蹄子来,扬不起蹄子他也就奔不上今天的金光大道。
当然,这匹千里马奔在金光大道上时捎上了她的儿子,她还是心存感激的,没怡然自得到认为这就是他应当做的,所以,出于礼貌,母亲提了两包水果,到亲家家里来了,想表达一下自己很领情。
亲家突然这么隆重地来访,而且不是冲着女儿来的,肖爱秋有点奇怪,一边言不由衷地客气着一边在心里竖着小栅栏警惕着,说来说去,母亲就说起了顾嘉树把霍小震安排进了公司的事。
肖爱秋戒备了半天,也没见亲家的话里甩出刀啊枪啊的来,原本还有点得意呢,以为亲家这是因为她儿子混好了,势利眼发作要来巴结她呢,还有点窃窃的小得意,可没承想是这样,就恼了,而且也没掩饰,说:“亲家你怎么能这样?”
母亲有点晕,还以为肖爱秋嫌自己过来答谢是太见外呢,就晕头晕脑地说:“这还不是应该的嘛,虽然嘉树这是姐夫帮了小舅子,可我这当丈母娘的也应当跟女婿道声谢,让他知道我领了他的情不是?”
“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让他把他姐弄到公司去当个文员他都不干,说公司有明文规定,谁都不许安排亲属进公司,要是让上头知道了他得吃不了兜着走,听他这么说,我立马就打消念头了,不能为了给闺女找份体面的工作就把我儿子的前程毁了,你可倒好,你这不是成心毁嘉树吗?!”肖爱秋放机枪似的一口气嘟嘟这么多话,她既生气又害怕,生气的是顾嘉树夫妻居然瞒着她给霍小震找工作,要说他帮霍小震一把也是应该的,可是,他不能搭上前程去帮!
母亲让肖爱秋揪得上不去下不来的,胖馒头似的脸涨得通红,“我又没逼他!”
“你还用逼?你一嘟哝,你闺女就领过来当小鞭子抽嘉树,嘉树敢不听你闺女的?”肖爱秋一急,也不拿霍小栗当儿媳妇了,一口一个你闺女,好像霍小栗是母亲安插在顾家搞破坏的特务似的,“我们全家人巴望着我儿子混到今天,我们容易吗?你怎么好意思这么毁他?”
“你甭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当初那个横竖不愿意嘉树去西安的人是谁?那个在电话里三遍两遍催着他撂挑子不干了回青岛的人是谁?当年,嘉树根本就不想去西安,要不是我给他鼓劲打气,他能有今天!?”母亲也火了,决计不再纵容肖爱秋的骄横跋扈,嗓门越来越大了起来。
肖爱秋没想到亲家会揭她老底,她打电话催嘉树回来,亲家怎么知道的?肯定是霍小栗回娘家学的……这么想着,肖爱秋就连霍小栗一起恨上了,“张翠花,你少来这一套,我告诉你,儿子是我生的我养的,你就是说破天也是想利用我儿子,我儿子的前程是他自己争来的,你打什么旗号都没用!”
两个人叮叮咣咣地就接上了火,肖爱秋把霍小栗母亲买的水果从门口扔了出去,霍母既羞恼又愤怒,也没捡散了一地的水果,而是拿脚一个个跺碎了,吆喝着敬神敬出鬼来了,肖爱秋也不甘示弱,说跟母亲这号卖在街上的小商小贩结亲家,她都丢老鼻子人了……
顾新建刚跟着班车从棘洪滩回来,正好碰上了这一幕,也惊呆了,忙问这是怎么回事,霍小栗的母亲甩下了一句话就走了,“你老婆觉得顾嘉树成大树了,不让我闺女在这棵歪脖树上吊死了,肖爱秋你放心,我这就给霍小栗割断绳子去,她要是不跟你儿子离婚我就不认她这闺女!”
“你甭拿离婚吓唬我,你闺女前脚跟我儿子离了婚,我后脚就给他娶一黄花大闺女进门!”
两亲家吵急了眼,也不顾体面了,在门口指指戳戳的,什么话说出来过瘾往外摔什么话,什么狠话能刺疼对方说什么,顾新建看不下眼,一把拽起老伴往门里一送,把门带上,也顾不上问原因了,忙跟亲家母赔罪,“亲家,你看你们俩,在气头上也不能说让嘉树离婚的狠话啊,做父母的哪儿有盼着儿女离婚的,嘉树妈脾气不好,我这就回家说她去,您也消消气。”
霍小栗的母亲怒火一下子消停不下来,甩开顾新建的手,指着顾家大门嚷嚷,“肖爱秋你给我听着,别儿子刚混出点颜色来你就得瑟,小心把你儿子的好运给得瑟没了,我还告诉你,我们小栗不怕跟你儿子离婚,等我外孙子生出来,我让他姓霍!”
说完,霍小栗的母亲就气咻咻地走了,径直去了医院,在候诊区把霍小栗叫出来,劈头就说:“小栗,今天下了班回娘家。”
霍小栗见母亲的脸色黑得跟铁板似的,知道她又和谁生气了,忙问怎么回事。
“你婆婆让你跟顾嘉树离婚!”
“妈,您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呢?”霍小栗一惊,猜到事闹得不小,“这到底是怎么了?”
还没等母亲回答,顾嘉树的电话就来了,说小栗,你妈去找你了没?霍小栗说在呢,顾嘉树焦躁地叹了口气说:“你妈跟我妈吵起来了,你劝劝她,让她消消气,别掺和。”
母亲就一把夺过了霍小栗的手机,也不顾身边全是候诊的病号,扯着嗓门吆喝道:“顾嘉树,你回去告诉你妈,她不是有本事给你娶个黄花大闺女吗,我也有本事给我闺女找个钻石王老五!”
“妈——”霍小栗一把夺过手机,“您这是干什么呢?我跟嘉树好好的,干吗要离婚,你们吵你们的,拽上我们干什么?”说着,就接起电话,想跟顾嘉树说两句,却发现他已经挂断了,见旁边的人都满心好奇地看着这边呢,忙扶起母亲,到了院子里,母亲这才把本是去顾家道谢,没想到赚了肖爱秋一顿抢白的事说了一遍。
霍小栗恍然大悟,“妈,这事我们没敢告诉婆婆,您去道什么谢啊,在我婆婆的眼里,嘉树就是天,谁敢做影响到她儿子前程的事她就能跟谁拼了,您可倒好,怎么还送到门上去了。”
母亲这才明白自己赶了个十三点,可嘴上不肯认输,非要霍小栗下班后回娘家,否则还不知肖爱秋要怎么笑话她呢,连亲生女儿都不站在她这边。
霍小栗知道,母亲固然去顾家去得不是时候,但婆婆的做法实在也太伤人了,如果她今天下班回了顾家,只会让肖爱秋更小瞧母亲。可是,回娘家虽然给母亲长了面子,肖爱秋的面子却就给掉到地上去了,估计又要在顾嘉树面前说难听的……
犹豫了半天,霍小栗决定顾不了那么多了。在两亲家对垒这战场上,她不能让生她养她的母亲寒了心,更不能灭了她的威风,她做不到帮婆婆打击自己含辛茹苦的母亲,就答应了母亲。
因为霍小栗下班没回来,当天晚上,顾家就炸了锅。
肖爱秋边哭边说,到底是儿媳妇,这当婆婆的就是把心掏出来做给她吃了,她都嫌腥气,不领婆婆的情。到底还是带着顾家的孙子回娘家了,并怂恿着顾嘉树给霍小栗打电话,让她回来,只要她能回来,胜利就还是她的,她的面子也还能保得住。
顾嘉树知道,霍小栗就算是心再硬,也做不到帮着婆婆镇压自己的亲妈,就推托说你就当小栗回娘家住一晚上不就行了,犯得着非把她拽回来吗?
肖爱秋说不行,这要是平时,她回娘家住多长时间都没事,但今天不行,她一定得回来,否则就是帮着娘家欺负她。
顾嘉树就不耐烦了,“那您说什么让小栗跟我离婚,给我娶一黄花大闺女这样的话?如果我姐夫的父母这么说我姐,您受得了吗?”
肖爱秋想也不想地就说:“你姐夫的父母说不出这话来,他们也没资格说。”
正在屋里看书的罗武道听得眉毛揪成了一团,顾嘉树看了姐姐的卧室一眼,小声提醒母亲,“妈,您小声点,是不是嫌家里还不够乱啊?”
顾美童正在嗑瓜子,瞥了卧室里的罗武道一眼,有点阴阳怪气地说:“得了吧,嘉树,你少拿我们转移话题,就你那媳妇,也太娇贵了点。你看看她,自打怀孕了,娘家妈整天往咱家送吃的,是咱家买不起啊,还是咱家不舍得给她吃?这不明摆着骚嘎咱家嘛?好像别人都没生过孩子,就她会生似的……”
顾嘉树一肚子气不能跟妈妈发,恰好顾美童凑了上来,再想想她平时对霍小栗的百般挑剔,就怒从中来,喝了一嗓子,“姐!她妈给她送吃的碍得着你什么了?自从小栗怀孕了,你什么时候说过一句好听的?她怀孕了碍你什么事了?你不想生孩子,别人怀了孕就成罪人了?!”
“嘉树,你老婆跑了你拿我撒什么气?”顾美童啪地把一把瓜子扔回塑料袋,“她就是碍着我了,我看不惯她那副幸福的贱相!”
顾嘉树没想到姐姐说话会这么难听,狠狠地瞪着她,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对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的父亲说:“爸,我要买房子搬出去住。”
顾新建没说话,叹气,点了点头,“搬吧。”
肖爱秋没想到这一架会吵出这么个结果来,顿然觉得自己输了,不仅输给了亲家,连儿子也输了出去,“嘉树,你这不是要搬出去,这是打你妈一巴掌。”
说完,肖爱秋就起身回房间去了,看着妈妈万念俱灰的伤心状,顾嘉树心里像是有只汽油桶被点着了,身心被炙烤得像要不能呼吸了一样,憋得难受,也疼得钻心,他看了看父亲,起身说我出去走走。
在家里待下去,他像只胀到了极限的热气球,如果继续在家待下去,怕是要砰的一声炸掉了。他在街上转了半天,不知该去哪儿,想了想,还是去了岳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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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栗一家倒还平静,一家三口正坐在沙发上聊天呢。霍小震说既然这样,明天我就不去上班了,反正还在试用期呢。
好容易才央着女婿帮的忙,还为这跟亲家母恶吵了一顿,母亲不愿意就这么轻巧地放弃了,“你说不去就不去了?不去你姐夫的公司你干什么?混网吧?我可告诉你啊,小震,不用多,你再干上两年网吧,你妈这条老命就没了。”
顾嘉树也觉得自己在这时候说买房子搬出来的话,确实是有点站在岳母这边向妈妈示威的味道,妈妈心里,不知该有多凉呢。他也想做点什么,算是给妈妈挽回点面子,听霍小震主动提出辞职,觉得是条门道,等妈妈知道了,至少觉得自己护儿子的战斗,取得了一定的效果,是霍家意识到错了认输了才让霍小震辞职的,就点点头说:“要不这样吧,小震不是喜欢做软件开发吗,我找人帮着问问,看能不能进家软件开发公司。”
霍小震一听,乐得都差点跳起来,嚷着:“啥叫因祸得福?这就是。”
霍小栗问顾嘉树有没有把握,顾嘉树说试试看吧,事到如此也只能尽力而为了。尽管和肖爱秋吵了一顿,让母亲很郁闷,可听顾嘉树这么说,还是很开心的,白天她把顾嘉树给吆喝了一顿,那也是在气头上,顾嘉树一点也不计较地来了,她已经很开心了。
母亲给顾嘉树倒了杯茶,好像顺嘴一说似的问家里那边什么情况。
顾嘉树知道,岳母这是想打听妈妈有没有逼着他离婚或是斥责霍小栗和她。他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就打哈哈说,家里没什么事,他妈也正为白天说的话太过头而后悔呢。
母亲也松了一口气,说真的,她还真有点怕肖爱秋借着这事闹起来没完,逼顾嘉树和霍小栗离婚,要真这样,她坚决不干。顾嘉树刚刚混出点颜色来就把她女儿甩了,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虽然跟肖爱秋吵架的时候,她恨不能立马让霍小栗跟顾嘉树离了婚,可那也就是话赶话的气话而已,哪儿能当真?
既然亲家已经服软了,那她这做岳母的也不能努着一口气不松,适当的台阶,总要给一个的。就对顾嘉树说她也脾气不好,说着说着就呛起来了,既然亲家意识到自己不对了,她也就不倔这口气了,让霍小栗今晚就跟他回去吧。
霍小栗知道顾嘉树这是在打马虎眼呢,婆家那边今晚闹得肯定不是一般的厉害。而且婆婆那人,就算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也没服软认错的时候,顾嘉树到这边来,肯定是婆家那边吵得待不住了,才逃出来的,如果她这就跟着回去,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助长婆婆得寸进尺的气焰。
其实,母亲又何尝不明白是这样呢?只是,她更明白,婚姻这东西的破碎,有时候其实和身在其中的夫妻俩没关系,而是和夫妻两人身边的亲人有关,尤其是两人闹了矛盾,如果身边亲人的态度不好,只为了争一口气而添油加醋护着自己的孩子,只会激化矛盾,坏了小两口的感情。而且,如果她硬是留女儿在家住下,局面会更尴尬,以后,她怎么回去?就算回去了,怎么面对顾家人?幸亏顾嘉树及时地来了,不管是他打马虎眼也罢,无奈也好,这个台阶,她一定要替女儿接住的,不能为了给自己争个更大的面子,往女儿的婚姻上捅窟窿。
以后,就算肖爱秋想借这茬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儿子去我家请我女儿了,我女儿是跟你儿子结的婚,不是嫁给了你,你说了不算。
顾嘉树虽然可以睡在岳母家,但他不能住在这儿,否则,肖爱秋会觉得自己一手养大的亲生儿子都彻底背叛了她,更不知要冤成什么样了。可,既然他从家里出来了,也没说是来岳母家,又只身单人回家了,全家人脸上都会不好看。可是,妈妈把话都说得那么难听了,他又不好意思让岳母答应放霍小栗跟自己回家,正左右为难地焦虑着呢,听岳母主动开口催霍小栗跟他回家,他心里的乌云,就像被一道犀利的阳光给刷拉一下划开了,一片晴朗朗的天展开在眼前。
他没想到岳母会这么大度,心下暗自感激着,把给霍小震找工作的事,又絮叨了一会儿,才在岳母的催促下和霍小栗出了门。
一路上,霍小栗嘟着嘴不吭声,顾嘉树知道她不愿意回去,就故意逗她说:“你还真想跟我离婚另找个金龟婿啊?”
霍小栗白了他一眼,“我可不是我妈啊,你少来糊弄我。你妈那个人,我还不知道啊?把人掐死了都要说只想好心地爱抚爱抚人家,切!”
“我妈也是为了我,说话急了点口不择言了点,你至于吗……”顾嘉树一听霍小栗这么说自己的妈,不高兴了,加快了脚步。
霍小栗身子重了,赶不上他,看他嗖嗖地在前面走,越看越生气,干脆自己停下来不走了,甚至都想转身回娘家。
顾嘉树匆匆走了几分钟,没听见霍小栗追上来的脚步声,就回头看了一眼,见霍小栗正远远地站在那儿,幽怨地看着他呢,看着她笨重的身子,他在心里拍了自己一巴掌:顾嘉树,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谁让你妈吆喝着要让你跟她离婚给你娶个黄花大闺女的?人家能不气吗?你让人家说两句解解气怎么了?
尽管心里这么想着,可服软的话,就是说不出来,这一点,他和妈妈很像,觉得“对不起”那三字不应该随便说出口,你能说出这三字来,就等于是自己拿着刀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往自己的道德标杆上刻了一刀,你就等于是承认,你错了,你道德上有缺陷,你不是个好人。
两人僵持得有点尴尬,霍小栗干脆转身往娘家方向走,顾嘉树顾不上许多,飞奔过来,一把抓起她的手,一声不吭地拉着她往家走。
霍小栗恨恨地看着他,心里想,说声对不起你能死啊?
顾嘉树不想看霍小栗生气的脸,故意走在她前面半步,边走边说我跟咱爸说了,买房子搬出去住,说完,回头看着她,跟没事人似的问:“你喜欢什么地方的房子?”
“不知道。”
顾嘉树知道她在怄气,“这可是你说的,等我挑好房子,你不许说不喜欢的。”
霍小栗是很想买房子搬出去住,可顾嘉树现在说出来,她一点也不开心,其一,她明白,他之所以今天能跟公公说买房子搬出去住,肯定是家里吵得不可开交,他情急之下才说出口的;其二,眼瞅着她就要生了,拖着这么沉的身子,她哪儿有精力陪他去看房选房?如果买的是期房,还要等,就算买的是现房,还要装修,就算是现在买下来了,装修完也得三两个月,怕是孩子已经出生了,孩子那么小,她根本就不敢带着孩子住进新装修的家,也就是说,即使现在着手买房,想搬进去住,也得是一年之后的事,为一年之后才能落实的愿望开心,她没那么好的耐心和乐观精神。
见霍小栗不吭声,顾嘉树就独自说:“我想买得离咱妈家近一点,这样,等以后他们帮着照顾起孩子来,也方便点。”
“我不想。”霍小栗回答得很简单。结婚四年了,她实在是和婆婆一家过够了,在郁闷的时候,她甚至想过,以后最好是移民到国外吧,这样,各自天高皇帝远,有距离隔绝着,就用不着打交道了。可顾嘉树居然还想把新房子买在婆家的附近,岂不是还要经常听婆婆的指手画脚,承受顾美童病态的嫉妒?
“离远了,孩子没人帮你照顾。”顾嘉树见霍小栗这么抵触自己的父母,也渐渐不悦了起来。
“我请保姆。”
“保姆有自己的爷爷奶奶尽心?”
“我想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不希望别人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你至于这么讨厌我妈吗?”
“不是我讨厌她,是她讨厌我。”霍小栗语言简短,没半点想要退步的意思。
顾嘉树回头看了看她,没再说话,拉着她的手,松了松,但终究还是没松开。上了楼,开门的时候,霍小栗借机甩开了他。
肖爱秋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霍小栗进来了,很是意外,刚要张嘴说什么,见霍小栗沉着脸,就讪讪地闭上了嘴,顾嘉树跟进来,蔫蔫地招呼了她一声,也回房间去了。
肖爱秋就知道,儿子是去接媳妇去了,虽然霍小栗跟着回来让她心头暗喜,至少老头子不会因为这拿眼瞪她了。可是儿子主动去请的,让她觉得有那么点别扭,去请这行为本身,有点辱没了儿子,何况儿媳妇一进门还沉着个脸,好像回这个家老不情愿了,是给了他们面子似的。
顾美童听见动静,从卧室里探出头,看看顾嘉树的房间,小声地,“回来了?”
肖爱秋用鼻子嗯了一声。
“切,有本事别回来嘛。”顾美童不屑地小声说。
“睡你的觉吧。”肖爱秋不想再起争端了,所谓家和万事兴嘛,这事好容易貌似平息了,别再因为一两句话,按下葫芦又起了瓢。
接下来的几天,谁都能看出来,顾嘉树和霍小栗在冷战。饭桌上,两人谁都不理谁,就算看到了对方,也好像对方是空气似的,家里的气氛就压抑得要命,肖爱秋曾问过顾嘉树是不是吵架了。
顾嘉树懒洋洋地说没有,就不说话了。
顾新建在单位忙下一周来,周末回家,见人人都绷着脸不愿多说几个字,就趁霍小栗不在家的空,把顾嘉树训斥了一顿,顾嘉树低着头不吭声。
顾新建说不管谁对谁错,你是个男人就得大度点。
“大度什么大度,老婆不讲理都是男人用大度给惯出来的。”肖爱秋嘟哝说。
“对,你就是我给惯出来的!我打算让嘉树子承父业,不行吗?”顾新建瞪了肖爱秋一眼。
顾嘉树本来郁闷得很,一听父亲这么说,喝到嘴里的水差点给喷出来。是啊,老婆怀着他的宝贝呢,哪儿能让她生闷气?
可开口道歉不是他的风格,他也就只好想想其他辙了。想来想去,就想起了答应给霍小震找工作的事。于是,他比任何时候都卖力地托朋友打听,哪家公司有招软件开发人员的,到底,做了分公司经理就不同于以往了,本着为了日后和顾嘉树资源互通的原则,大家都很是积极地帮他打听门路,还真打听到了,电子信息城那边有家电子科技公司需要招一程序开发人员。
本来,顾嘉树可以直接打电话告诉霍小震的,他没有,因为想利用这个机会跟霍小栗和好。他抿了口茶水,运了运气,没事人一样给霍小栗打了个电话,说霍小震的工作找到了,让他某天某时去某地点面试。
知夫莫若妻,霍小栗当然明白他的意图,看在他为弟弟如此卖力的分上,也就不继续和他僵着了,心平气和地说了几句话,询问了一下公司的情况,好像他们之间压根就没发生过冷战这回事。以前他们也经常冷战,但都没像这次这么持久,每次和好,大约也都是这样,顾嘉树借着什么事,给她打电话或发个短信,而且这个事必是与她有关的,让她没法挂断电话不理。
顾嘉树说完了,她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好像给她办事跟她说话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不怎么熟悉却好心帮了她的朋友。
顾嘉树知道她还没消气呢,就想进一步缓和一下气氛,就笑着说:“怎么好像和我不是一家人似的?”
霍小栗“哦”了一声,说挂了吧,我得给小震打个电话,顾嘉树这才意犹未尽地挂断了电话。
霍小栗打电话跟霍小震把工作的事说了说,放下电话,就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其实,每次跟顾嘉树冷战,她自己也难受,就像心头压了一道乌黑的云,除了他来主动和好,怎么都拨不开。
下班后,霍小栗发现顾嘉树站在医院门口,见她出来,笑着迎上来说:“想吃什么?”
这时的霍小栗多么想偎依在他怀里,驱散一下这几天来心头的郁闷,可她还要做一下姿态,不能让顾嘉树认为她多么巴望着跟他和好似的,就面无表情地说:“回家。”
顾嘉树有点恼,心想该给你办的事,我给你办了,该和好,我也主动找了台阶,你差不多就行了,难不成你还真想让我跟只哈巴狗似的摇尾乞怜啊?
可是,既然已经主动放低一次姿态了,他不想前功尽弃,在脸上挤出一点笑:“我想和你在外面吃。”
霍小栗看了他一眼,说:“那……去天幕城吧。”
天幕城离顾嘉树家不远,汇集了全国各地的特色菜成。
到了天幕城,顾嘉树找了家泰式菜馆坐了,把菜谱递给霍小栗,“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霍小栗接过菜谱,从菜谱上方抬眼看顾嘉树,顾嘉树看上去有点无奈的无聊,搓着脸,有点疲惫的样子。
这半年来,他在公司承受的压力不是她所能想象到的。因为他是集团内部最年轻的分公司经理,更关键的是有太多资格比他老、学历比他高的人不看好他这年轻有为的分公司经理。其实,就算顾嘉树不当这分公司经理,也没他们的份,可他们就是瞧不上顾嘉树,就好像一拨自诩是贵族的人瞧不上一个泥腿小子和自己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甚至认为他能坐到桌上,会拉低他们的身份。这半年多来,除了抓公司生产经营,顾嘉树更多的精力是用在和这拨人斗智斗勇上,晚上经常跟霍小栗感叹说,幸亏霍小栗及时怀孕了,照这么下去,说不准他就ED了。当时,还把霍小栗给逗乐了,故意做双手合十状说上帝啊,你快让他稍微ED一点吧,不然我都担心他会去信奉伊斯兰教了。顾嘉树也故作夸张地要把她抓起来往窗外扔的样子。可是,自从顾嘉树到分公司任职,功课明显做得少了,因为刚接手公司,千头万绪的事团在那儿等着他去理呢,再加上霍小栗怀孕了,做母亲的天性使得她不愿意嘉树去碰自己,所以,回家后的顾嘉树通常连电视都不看,往床上一躺,就呼呼大睡过去,就算睡不着,也是瞪着天花板出神。霍小栗问他想什么呢,他总是说公司的事。
想到这里,霍小栗独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母亲说得对,自己的男人自己疼,疼他就是疼自己。母亲用自己的切身体会告诉她,只有夫妻两个都健康长寿才是真正的幸福,像她那样,丈夫早早走了,孩子也大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嘴巴都快憋臭了,跟儿子唠,儿子嫌她说的不是陈芝麻烂谷子就是街头巷尾的一地碎屑。和街坊邻居唠,和女的唠多了,人家会说你是碎嘴寡妇,邻居之间一旦有点什么闲话传出来,你第一个成了搬弄是非的嫌疑人;和男人唠,就更不成了,人家会说你风流、耐不住寂寞,有想偷人的嫌疑。这些年来,母亲也看穿了,什么荣华富贵也比不上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以倒倒废话。
顾嘉树听霍小栗点了几个菜,进饭店前的那点不舒服就云开雾散了,因为霍小栗点的全是他爱吃的菜。如果不疼他不爱他,她不会心里装着的全是他的喜欢,心里一热,就一把抢过菜谱,叫了一个霍小栗喜欢吃的菜。
一种情感在两人之间无声地传递着,再看彼此的目光,两个人的内心都感觉到一股暖流。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手牵手了。也没说话,顾嘉树边走边瞭望着夜的天空,轻轻地吹着口哨。刹那间,霍小栗觉得,仿佛回到了恋爱的时候。那会儿,他们都是学生,没什么钱,所谓约会,也就是牵着手溜马路。饿了,在街边吃碗麻辣烫,能吃一次烤肉,就算是很奢侈了,可是,她的幸福照样很肥胖,比那些有钱人的恋人之间的幸福还要肥胖,因为心里有爱。
她还想起,大四的寒假里她和顾嘉树逛夜市,看见有银戒指很美,就蹲下看了一会,顾嘉树看出她喜欢,掏钱买了下来,套在她手指上,嘻嘻哈哈地说:“手铐啦啊,你被我俘虏了。”
霍小栗的满足感,一点也不比得到一枚钻戒来得少。后来,他们稀里糊涂地结婚了,连枚戒指也没买,顾嘉树说要补给她,她没让,说你已经送过我戒指了,顾嘉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才把手指翘了翘,让他看那枚银戒指。
当时顾嘉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也很是内疚,他知道,女孩子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穿上婚纱做新娘,让自己所爱的人戴上戒指,那是女人一生中最隆重的一场幸福秀。霍小栗看出了他的难受,安慰他说,幸福不拘于形式,有爱,比什么都好。
那会儿,即使他们不开口说话,也能读得懂彼此的内心。因为他们相爱,爱就像电流,让他们的心相通,就像眼下这个晚上,他们拉着手,一荡一荡地走在街上,千言万语都沉默在内心里,即使不语,也能抵达彼此。
3
虽然顾新建答应了让顾嘉树他们买房子单过,可当顾嘉树把买房的事搬到桌面上时,气氛还是有点沉闷。有能力、开明的老人会在孩子结婚前就给他们备好了房子,可那并不是老人心甘情愿让孩子离开自己,不过是迫于社会大形势而已,与其等到处不好再分开,还不如在没矛盾的时候早早分开,免得以后伤感情。
肖爱秋尤其如此。这几年,她和结婚后的女儿以及儿子住在一起,让她在邻居之间赚了不少的羡慕。虽然一家六口人也时有小矛盾,但毕竟没闹出家门让外人看笑话,这让她很满足,也借着这,在邻居之间赚了个好岳母好婆婆的头衔,这让她面上很有光,不亚于写作的人中了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她老了,没相貌可卖弄了,没事业可拼着去博取别人的仰慕了,只剩下了妻子、母亲的角色可以继续,妻子做得怎么样,在老伴那儿已经定性了,而婆婆岳母这俩角色,需要外界的评定,成为人人称赞羡慕的好婆婆好岳母,就像当年努力工作争取当先进工作者一样重要。
可是,儿子要搬出去了。
就像她努了半天,还没等评定呢,突兀间就失去了努力的环境,期待中的光环,也随之消失了,这怎能不让她失落?更何况,和儿子媳妇一起过了好几年了,儿子突然要搬出去,别人肯定会说她这婆婆做得不好,如果她做得好,家就是幸福囤子,谁会傻乎乎地撤出去啊。当然,还有一种方式会让她比原来还有面子,那就是儿子买套大房子,全家一起搬过去,可她又知道这绝对不可能,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儿子买大房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儿子要买房搬出去,本就是为了回避家庭矛盾,要是买了新房还是一起住,岂不是屎窝挪尿窝地瞎倒腾?
所以,自从顾嘉树说要买房,肖爱秋脸上就没开过晴,能说得出来的理由也就是自己的儿子要搬出去单过,就跟心脏上有块肌肉要生生给剥下来一样。
每当她这么说,顾嘉树就想抽自己一嘴巴,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霍小栗知道,这会儿不能心软,心一软,她就搬不出去了,就要永远待在这个自己时时都要小心祸从口出、是非从一个表情诞生的家里。
周末,她和顾嘉树出去看房,把楼书带回家,一张张地仔细研究,肖爱秋总是静静地听着看着,眼里是巴巴的软弱可怜。霍小栗烦透了婆婆的这种表情,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好像是因为她的加入,才使得这个家分崩离析了一样。
顾美童看不惯妈妈在霍小栗面前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故意嘻嘻哈哈地说:“就是,咱家这房住的人也忒多点了,是该分家了。”
肖爱秋就瞪她一眼说:“要分也轮不到嘉树搬出去,亏你也有脸说。”
顾美童就双手一摊说:“没办法,谁让我爸给我挑了个没本事的老公呢?”
“你又想找仗打不是?”肖爱秋瞅了一眼顾美童的卧室,“让小罗听见了,他多没面子。”
“他又不在家。”顾美童一脸不屑地小声嘟哝。
“要我是小罗,我都跟你离八回了,娶个老婆不生孩子,哪个男人受得了?”肖爱秋看儿子和媳妇一门心思研究着楼盘,对她问也不问,心里很不舒服,打开了电视。
“您到底是不是我亲妈?谁生不了孩子了?是我不想生,因为我生了他也养不起!”顾美童被肖爱秋戳到了软肋上,就像个没现形的小偷,被一旁的人指了问是不是你偷的?心虚得她差点跳起来。
霍小栗轻轻看了她一眼,拿起楼书,拽着顾嘉树,“回屋看吧。”
顾嘉树不知就里,回头看了姐姐和妈妈一眼,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对,把客厅留给咱妈和咱姐战斗。”
肖爱秋没心思和顾美童斗嘴,追到顾嘉树卧室门口,眼巴巴地叮嘱了一句:“嘉树啊,你们最好选个离咱家近的小区。”
顾嘉树看看霍小栗,说知道。
“你们正是忙事业的时候,等你们上班了,我可以过去帮着你们收拾收拾卫生什么的。”肖爱秋小声嘟哝着。
“妈,您就甭自作多情了,人家要是稀罕你照顾的话,就不用买房搬出去住了。”顾美童没好气地说。
“美童,你吃枪药了?少说句行不行?”肖爱秋心里烦躁,对女儿也就没了好气,“你看,嘉树他们结婚比你晚,都快有孩子了,你也抓紧点吧,小心把小罗惹急了跟你离婚。”
“我就不生!”顾美童虽然嘴硬,可心里却全是慌张。是啊,她越来越害怕了,自从她说了坚决不要孩子,罗武道就更不碰她了,连她翻身时把胳膊搭在他身上,都会被他小心翼翼地拿下来,好像他们之间只剩了夫妻的名分,已彻底没了夫妻之实。逢了生理骚动期,夜里,她特意贴在罗武道身上,用腿盘着他往他身上蹭,罗武道却摆出一副睡成了死猪的架势,无动于衷。顾美童就动手去摸他,可摸来摸去罗武道就是没反应,她一生气,下手就重了点,罗武道就会默默地拿着她的手离开他的身体,说睡吧。
顾美童就噌地坐起来,按亮了灯,“罗武道!”
罗武道就眨着眼看她,“怎么了?”
顾美童又羞又急,“你装什么装?”
罗武道就坐起来,说:“我没装。”
“你就是装,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罗武道默默地叹了口气,关上灯,摸索到顾美童睡衣里,试了试,果然不行,就说反正你也不想要孩子,别折腾了。
顾美童的鼻子一酸,就哽咽起来,罗武道像个罪人似的耷拉着头坐着,拱到她身上,用手指和嘴巴满足她。黑暗中,顾美童捧着他的头呜呜地哭了。罗武道抱着她,说:“对不起,美童,要不……你跟我离婚吧。”
“我不离,就不离!我知道你讨厌我了,你这是故意的……”顾美童哭着说。
罗武道就无话可说,只能叹了口气,倒下睡了。过了几天,罗武道说,所里打算在莱西成立一个分所,主任找他谈了,问他愿意不愿意去。因为莱西是他老家,相对其他人来说,人脉要好一些,律师这一行靠的就是人脉,而且去莱西分所,底薪和业务提成相对都会高一些,不像现在,底薪低得可怜,全靠案源提成。可是,像他这种社会关系不广的人,全靠零敲碎打地接点小案子,活一点没少干,钱却少得让他自己都汗颜。
顾美童没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半天才说:“你想逃避我?”
罗武道一皱眉,“我跟你说正事,怎么成我逃避你了?”
“你要不是为了逃避我,能去莱西?”顾美童说这句话时,心里很没底,能陪她到老的,只有这个男人了,她还没老,却觉得已可以一眼望穿自己的遥远将来。没子嗣,也没必要去奋斗了,这么混着就好,房子也不想买,其一不想花那份钱,其二是等她老了,留给谁?不如把这钱攒着为将来老境做打算,她也看明白了,霍小栗不会甘于长久地挤在这个家里别扭,她是个性子上洒脱自由的人,早晚有一天她会鼓捣着弟弟买房搬出去。只要他们搬走了,她就可以和罗武道心安理得地继续住在这儿,一直到老,依着弟弟的脾气,他绝不可能回来和她抢父母的房子。再说,他混得越来越好了,也没这个必要,就算霍小栗有意瓜分也没用。这两年她已经把弟弟两口子琢磨透了,霍小栗虽然厉害得不动声色,可弟弟才是真正的霸王,小事由着她,大事上,她拗不过弟弟,她做不了弟弟的主。
顾美童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出了窑的砖——定型了,也不想再做任何改变,对于罗武道挣钱多少,也不介意了,过得去就行。罗武道去莱西,她有点怕,就算罗武道本身没什么,在莱西那个小县级市,他怎么也是大城市来的,身上罩着一层神秘莫测的远道和尚的光环。再加上罗武道帅,不过三十多岁,对小地方的姑娘来说,绝对是有吸引力的,别看罗武道跟她在一起不行了,可未必跟其他女人在一起也不行。医生不也说了吗,罗武道的不行,是心理性的,不是病理性的;闲来没事她喜欢看生活杂志,杂志上也说了,在家和老婆不行了的男人照样有外遇,照样能搞大情人的肚子!所以,她坚决不让罗武道去莱西。
罗武道问为什么?
顾美童不想把自己的心事跟他兜底,就硬邦邦地说:“我不愿意。”
罗武道好声好气地继续商量她,“你不愿意也总要有个不愿意的理由吧?”
“我讨厌莱西,因为莱西有你爸你妈,还有你哥哥嫂子,别看我见不着他们,可我知道他们背后说我什么呢。”顾美童说着说着就气呼呼的了,她都好长时间没跟罗武道回老家了,因为一回去,婆婆和妯娌都问她怎么还不要孩子,她懒得和他们敷衍,直接说不喜欢孩子,不想生。至今她清楚地记得婆婆和妯娌的表情,像见着了鬼。所以,她又补充了一句:“在你们家里人的眼里,娶老婆就是买只母鸡回来下蛋,你要是回了莱西,肯定得天天跟你灌输他们的愚昧观念。”
“我在城里,又不是回乡下家里!”顾美童只要一说到婆家,除了鄙夷就没别的,这让罗武道很生气。
罗武道是律师,要真跟顾美童吵起来,十个顾美童都不是对手。可他没法跟顾美童辩论,因为顾美童不讲理,只要讲不过他,立马就像被黄蜂蜇了一样吱哇叫唤,他就只剩了举手投降的份,因为他不想惹岳父生气。一想起岳父,他就心情复杂,他感念岳父对他的识人之恩,可是,他却没像岳父期望的那样,闯出一片天地,给顾美童带来幸福。于是,这份感念,就成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上,他不能辜负了老岳父的期望,又惹老岳父生气,他能做的,只能是忍气吞声,早早缴械投降。
4
霍小栗到底还是没拗过顾嘉树,他最终确定,在大连路一带买房,小区在建设中,生活比较方便,离婆婆家只有一站多的路,离河南路也不远。
顾嘉树要的是六楼,霍小栗对这没意见,因为六楼带阁楼,楼梯在室内,看上去很像是复式结构的房子,和真正复式结构的房子比起来,性价比很高,楼下是一百平的二居室,阁楼和楼下一样大,就是可利用空间稍微小些,有两个大房间,也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霍小栗都想好了,阁楼上的这两间,一间做书房,一间做孩子的游戏室,楼下用来居住。
霍小栗和顾嘉树去交首付的时候,房子已经封顶了,再有三个月就交付使用。霍小栗算了一下,等收了房,再装修一下,再跑跑装修的有害味道,等搬进来,孩子差不多就该一岁了。
她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这漫长的岁月啊。
顾新建一听他们去交钱了,吃了一惊,问他们钱够不够,他和肖爱秋这几年也攒了点钱,本来是打算顾嘉树结婚用的,可没用上,索性现在拿出来帮顾嘉树买房得了。顾嘉树飞快地拦住了父亲的话:“不用,我们的钱够了。”
霍小栗看着顾嘉树,心里一沉,觉得有点不舒服。她知道顾嘉树为什么要抢着回答这句话,是怕她会说钱不够,有种品质上被看低的感觉,但没发作,只是那么轻微地不舒服了一下。
肖爱秋对儿子的话有点不相信,问房子总共多少钱,霍小栗看着顾嘉树,既然他怕自己说出不称他心的话来,干脆由着他去说得了。
顾嘉树说三十六万。
肖爱秋就把嘴张得跟吞了只鸡蛋似的,“小栗,这几年你们攒了三十六万?”
顾美童慢条斯理地挑了挑眼皮,“妈,他们俩工资高,再说了,这几年住在家里,吃喝住都不用花钱,攒三十六万还不跟玩儿似的。”
霍小栗就只剩了干张嘴、说不出话的份。是的,她是没往家交钱也没交生活费,不是她不交,而是她交了顾新建也不要,说让他们自己攒着。可没往家里交钱,不等于她没为这个家花钱啊?家里的牛奶、鸡蛋,甚至米,杂七杂八的各种费用,哪一样不是她掏钱?做这些的时候,她并没算计也没觉得是在为这个家做贡献,只是觉得,做老人也不易,她做不到坦然地啃老吃老,既然给钱老人不要,那么她就换种方式贴补家用就是了,虽然她很少下厨,可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什么时候该往回买什么东西了,她每天下班大包小包地往回提,难道顾美童没长眼、看不见啊。
顾美童把话戳到这儿了,她总不能像个管家婆似的一一细数什么东西是我给家里买的,花了多少钱吧?那也显得她太小肚鸡肠了,好像买东西还记了笔小账,为的就是这一天拿出来堵谁的嘴。
她给气得鼓鼓的,看着肖爱秋,希望婆婆能为她讲句公道话。可是她指望错了,肖爱秋像是被顾美童的话提醒了似的,点了点头说:“你们攒够了就好,我和你爸还商量来着,如果你们钱不够,我们给添俩,也算是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心意。”
“得了吧,妈,你就是一分不掏,嘉树的房子也有你的功劳,如果这几年他们不是在家免费吃住,从哪儿攒出这三十六万来?”顾美童虽然对未来没什么具体的打算,可一想到霍小栗用不了多久就搬到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去了,心里还是有点酸溜溜的。
霍小栗再也忍不住了,“妈,我们没攒那么多钱,我们贷了二十二万块钱的款。”说完,起身就回房间去了。
肖爱秋和顾美童面面相觑地看着,问顾嘉树:“嘉树,你贷那么多款干什么?利息那么高。”
顾嘉树知道霍小栗已经被姐姐惹恼了,匆匆敷衍了一句“我们还年轻”,慢慢就进卧室去了。
顾美童撅嘴,“看见了吧,耍态度呢,妈,赶紧掏钱还来得及。”
肖爱秋打了顾美童的手一下,“以后,你弟弟两口子的事,你就少说两句吧。”
顾嘉树进了卧室,霍小栗正歪依在床头上生气呢。马上就到预产期了,她人并没胖多少,可肚子却大得像一只巨大的箩筐倒扣在肚子上,因为怀孕,让她的呼吸显得幅度有点大,因为生气,起伏的幅度更大了,让她看上去显得有点滑稽,像一只被掀翻在地却翻不回去的青蛙,正呼呼地生气呢。
这两年,顾嘉树已经学精了,但凡遇到霍小栗和家里人生气闹矛盾,他绝对不会提矛盾的本身,也不提家里的人,而是转移话题,好像刚才的事压根就没发生过一样。如果霍小栗气得不是太厉害,话题一转,基本也就过去了,如果霍小栗气愤难消,他转移话题也没用,霍小栗总是斜斜而冷冷地看着他说:“是疖子总要出脓的。”
那意思是让他别打马虎眼,只要问题在,不去面对就永远得不到解决。可即使面对了,又能解决什么?大不了就是他们两个在原来矛盾的基础上先争吵再冷战而已,谁都说服不了谁,也就谈不上会有什么质的改变。就算顾嘉树明知道是妈妈不对,姐姐不好,又有什么用?顾嘉树总结出经验来了,他可以把一个原本乱糟糟的几百号人的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可他管理不好只有几个人的家庭。
管理公司,可以用制度管理,可家庭不成。家庭是一个充满了感情的地方,制度在这儿用不上,和睦需要靠大家的自觉和修为,只要有一个人不配合,你就没了辙,因为这是家,不是公司。公司里有混账员工,可以除名,家庭不行,谁都除不了谁的名,就算能把人除到门外,感情还在门内呢。最好的办法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矛盾在,能不理它就不理它,当它不存在比正视它的存在并试图去解决,杀伤力会更小一些。总之,家庭不是讲道理的地方,每个家庭都有一笔糊涂账。
顾嘉树笑嘻嘻地走过来,趴在霍小栗鼓鼓的大肚子上,“来,让我听听宝贝在说什么呢?”
霍小栗一翻身子,忽地坐起来,“顾嘉树!”
顾嘉树做出一副不知所以的懵懂样,“怎么了?”
“你刚才哑巴了?!”霍小栗厉声道,一点也不怕客厅里的人听见。
顾嘉树不想把事闹僵,过来捂她的嘴,“嘘,媳妇,我姐就那么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较什么真呢……”
霍小栗眼睛瞪得老大,啪地打掉了顾嘉树的手,“她就那么个人成了她的理了?我凭什么要承受她的阴阳怪气!?”
顾嘉树暗暗叫苦,知道一场战争怕是避免不了了,也顾不了那么多,捂着霍小栗的嘴,小声说我的姑奶奶,你别嚷了,我知道她不对,让你受委屈了,你再忍忍,等房子装修好了咱就搬家。
顾美童当然听见了,不甘示弱地冲了进来,站在门口,瞪着霍小栗说:“你说谁阴阳怪气呢?”
霍小栗挣扎着扒拉开顾嘉树的手,“说别人对得起你了,顾美童,原本我还抱着同情包容着你乖戾的阴阳怪气,可你……”
霍小栗还没说完,顾嘉树又捂上了她的嘴,急三火四地对顾美童说:“姐,你能不能别添乱了?小栗都快生了,你们还吵什么吵?”
“她快生了我就得由着她指桑骂槐啊?霍小栗我告诉你,你别觉得你怀孕了要生了就把自己当功臣了,少拿挺了个肚子在全家人眼前献宝,别以为就你会生孩子,你耀武扬威什么?你再耀武扬威也是倒追男人的货!得瑟什么得瑟?”顾美童一被激怒就口不择言,荤的素的全数地给搬了上来,“都什么年代了,还想母以子贵啊,可笑!”
霍小栗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发抖地指着顾美童,“顾美童!对,我就是拿肚子里的孩子献宝了,有本事你也献一次!”
“我用不着!”顾美童趾高气扬地乜斜着她,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你不是用不着,你是献不了吧?!”霍小栗眯着眼,目光咄咄地看着顾美童,顾美童原本是趾高气扬的心,突然就蔫了,她愣愣地看着霍小栗,就像一条被捏住了脖子的鸡,有绝望还有难以言说的挣扎。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看着顾美童眼里渐渐盈上的泪花,霍小栗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刻薄,心渐渐软了下去。
突然地,顾美童就像被人给抽了一鞭子一样,号啕着转身跑掉了。
霍小栗软软地依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嘉树,我现在就想搬出去,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待了……这不是家,是炼狱。”说着,霍小栗就从床上下来了,开始收拾衣服。她没地方去,除了娘家。
顾嘉树手足无措地在她身后团团转,想拦她,又唯恐伤着她肚子里的孩子,肖爱秋站在门口,抹着眼泪说:“小栗你挺着大肚子回娘家,你这不是往你妈手里塞我的短吗?”
霍小栗在心里冷笑,都什么时候了,婆婆顾及的竟然不是她肚子里孩子的安危,而是担心儿媳妇回娘家这事,成了亲家攥在手里的短。
霍小栗一声不吭地收拾好了行李箱,可是,她没回成娘家。因为,她早产了,在顾嘉树跟她夺行李箱,不肯放她出门的瞬间,一阵剧烈的肚子疼像爆炸一样在她的身体里快速扩散,她重重地趴在了行李箱上,疼痛让她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吼声,疼痛让她几乎都睁不开眼,她只想抓住一个什么东西,把这疼传递出去,在疼痛的迷乱中,她张嘴咬住了顾嘉树的手。
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顾嘉树和肖爱秋谁都没想到霍小栗突然的失态是因为早产了。霍小栗的牙齿像锋利的小刀,咬得顾嘉树几乎跳了起来,他没想到霍小栗居然会像个泼妇一样咬他,疼痛让他失去了正常思维,大喝了一嗓子,“霍小栗,你疯了!”说着,就一扬手,把霍小栗掀在了一边。
顾嘉树抽出手,咝咝地吸着冷气,拼命地甩了两下,想要把这疼给甩下来。
霍小栗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顾嘉树,泪水刷地滚了下来。肖爱秋一把抓过顾嘉树的手,看着手背上的牙印,“哎哟,都咬青了,小栗,你怎么下得去口啊……”说着,正要谴责霍小栗,一回头竟呆住了——霍小栗的裤子已经湿透了,血正从她身底下的地板上向四周蔓延。肖爱秋也是女人,知道她是早产了,也知道这生孩子的疼——那不是一般的疼,是让人恨不能一下子死去了才利落的疼。
肖爱秋忽然明白了霍小栗刚才不是要咬顾嘉树,那是突如其来的早产的疼痛把她给疼疯了。她又是内疚又是慌乱,磕磕巴巴地拽了顾嘉树一把,说:“嘉树,小栗早产了……”
顾嘉树也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他看着霍小栗冷冷的眼神,心疼得要死。他顾不上忏悔和道歉,手忙脚乱地打电话叫救护车……
霍小栗永远记得这一天——二○○三年十月二十八日。
尽管,她知道那是一串阴错阳差,可是,她无法原谅。
这天夜里,霍小栗剖腹产下了只有六斤重的儿子。
看着瘦小的儿子,她一阵阵难受,觉得很是对不住他——如果他可以在她肚子里多待上半个月,或许他会再胖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