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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爱秋本来是不愿意顾嘉树去西安的,在她的印象里,销售公司就是搞推销的。尽管顾嘉树和霍小栗跟她解释过多次,顾嘉树在销售公司负责的是市场协调和运营,再就是拓展西部市场。肖爱秋不开心地说,拓展不就是开拓市场嘛,不推销怎么能拓展得了?
只要顾嘉树一往家打电话,她就会霸着电话,唠叨让顾嘉树回来,无论顾嘉树怎么解释都没用,顾嘉树急了,“妈,亏您还号称文化人呢,看问题怎么这么狭隘,还不如我岳母呢。”
“我怎么不如她了?”肖爱秋一听儿子用自己瞧不上的亲家镇压她,很是不爽。
“别看我岳母看上去不如您有文化,可人家看事看得比您长远。”顾嘉树没好气地说,他之所以要把电话打到家里,其一是因为白天霍小栗在门诊太忙,根本就顾不上和他说话;其二是霍小栗下班后,晚上基本也没什么事了,说话更从容一些,况且他还可以顺便和父母说两句,表达一下自己对他们的想念和关心。
可电话一打进来,肖爱秋就像个话霸似的抱着电话不撒手,他又不好说把话筒给霍小栗,只能耐着性子听妈妈瞎絮叨,多少总会有那么点不耐,肖爱秋也总要在老伴的提醒下,才不情愿地把话筒递给霍小栗,那表情那意思,好像顾嘉树打回电话,是专门听她这妈妈唠叨的,在挂断电话之前跟霍小栗说两句,不过是出于客套,给她点面子而已。
婆婆的这种情绪,霍小栗感觉得到,心里虽然很是不悦,但她还是要忍着装傻,不装傻怎么办?阴阳怪气还是针锋相对地吵呢?
等她放下电话,就听肖爱秋跟顾新建嘟哝说,养儿子果真没用,丈母娘随便说句话他都拿去当圣旨,自己这当妈的就是喊破了天他都当是没听见。
顾新建瞪了她一眼,“嘉树是听了丈母娘的话去杀人放火了还是犯法了?”
肖爱秋本想反驳一句,见霍小栗已经挂断了电话,就怏怏地小声嘟哝了一句:“反正只要女人生了儿子,早晚是要变成恶人的。”
霍小栗知道婆婆这么说指的是儿子一娶媳妇,再好的妈妈都会沦落成别人眼里的恶婆婆,她不想接这腔,就装作没听见,回房间去了。
因为只要打家里的座机电话,妈妈就要絮叨半天,慢慢地,顾嘉树就学聪明了,再打电话,就直接打霍小栗的手机,霍小栗一见号码显示是西安的,就会起身,回房间接,从霍小栗接电话的口气,肖爱秋知道是儿子的电话,就瞅着霍小栗掩上的门,对顾新建撇着嘴说:“看见了吧?”
顾新建明知故问,“看见什么了?”
“儿子的心让媳妇和老丈母娘圈去了,就知道和媳妇亲热,都不记得家里还有老爹老娘了。”肖爱秋是发自内心地委屈,觉得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居然和儿媳妇亲热得忽略了她这当妈的,就失落得要命。
霍小栗之所以回自己房间接电话,倒不是讨厌公婆,更不是示威,而是顾嘉树总要逼着她说几句亲昵肉麻的话,当着公婆的面,她说不出口。
她也叮嘱顾嘉树,不要只跟自己说,也要跟父母说两句,顾嘉树就没脸没皮地说,我都豁上媳妇你在家陪着他们守着他们了,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他实在怕听妈妈的唠叨。
可肖爱秋就跟示威似的,顾嘉树每次给霍小栗打电话,她都要竖着耳朵听着,一旦听见霍小栗在电话里跟顾嘉树说了拜拜,就立马捞起电话拨过去。
当然,她不会直接斥责儿子为什么没跟她说两句,而是嘘长问短,叮嘱他在那边好好爱护身体。又说自己和顾新建身体也很好,再然后就是让他放心霍小栗,有她帮着照顾呢,委屈不着她,现在,霍小栗比以前都胖了不少呢。
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大得霍小栗在房间里不必特意去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听着听着,她就独自撇着嘴笑了。
肖爱秋是十几岁时随父母工作调动才来青岛的,习惯了吃米饭,可顾新建和霍小栗一样,祖辈是地道的北方人,吃不惯米饭,所以,顾家的饭桌上,主食从来都是一份米饭一份馒头。可自从霍小栗和顾嘉树结婚,在肖爱秋嘴里,在顾家饭桌上已经约定俗成的馒头,就成了她这个婆婆特关爱儿媳妇而特意摆上的了。
每当听肖爱秋夸张地对邻居们这么说的时候,霍小栗觉得有点可笑也有点虚伪,但也没故意戳穿的必要,婆媳之间就是相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就着,较真太多,只能让大家都不痛快。
可是,她实在受不了肖爱秋的爱表功了。譬如说,肖爱秋爱干净,她下班回来时,总能看见家门四敞大亮地开着,而她的婆婆肖爱秋正拿着一块旧毛巾,撅着苍老的屁股趴在地板上吭哧吭哧地擦呢,当然,她每次回家,肖爱秋都是凑巧刚开始擦地板,霍小栗哪儿能让年迈的婆婆擦地板啊,就要放下包,连手都顾不上洗,赶紧接过那块早有蓄谋的旧毛巾,吭哧吭哧地把地擦完,等她去卫生间清洗旧毛巾的时候,又能看见马桶边上,去污粉和橡胶手套已经摆好了,因为肖爱秋说过,擦完地板再擦卫生间的地板和马桶才是最科学的顺序,这样就不会再把外面的灰尘带进来踩花了卫生间的白瓷砖。
公理公道地说,肖爱秋从没主动吩咐霍小栗干过家务活,可家务活全让霍小栗干了……夜里,霍小栗想着这些,心里也很不舒服,也发过狠,以后下班回来,如果肖爱秋再摆出一副正在卖力干家务的样子,她就装聋作盲……
想是这么想了,可她实在做不到自己一个年轻人,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年迈的婆婆拼力干家务。
她觉得婆婆太狡猾了,不动声色地就差遣了她,还在街坊邻居之间赚了一个勤劳的好婆婆名声,因为每次收拾卫生,肖爱秋都要大开着家门,当霍小栗接手干的时候,她就把门关上了。
当霍小栗的朋友同事来家里,肖爱秋就会热情地把洗好的水果端进来,并柔声细气说她马上要出门买菜,问霍小栗想吃什么,搞得所有的人都知道她霍小栗有个通情达理又疼媳妇的好婆婆,如果霍小栗跟婆婆不睦,问题一定是出在霍小栗身上。
霍小栗的苦恼啊,就成了茶壶肚子里的饺子。
其实,就算霍小栗告诉婆婆她想吃什么,肖爱秋也不会买,她总是在做菜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一样地拍一下脑袋喔呦一声,把家里人吓了一大跳。问她有什么事,她才会说人老了,脑壳不好使唤了,忘了买某某菜了,那某某菜就是霍小栗想吃的菜。搞得顾美童还会吃霍小栗的醋,不满地冲肖爱秋翻白眼,“你怎么从来都不记得我爱吃什么?”
肖爱秋就说:“你是我养大的,你爱吃什么我还不知道啊?问什么问!”
霍小栗就不动声色地说:“妈,以后买菜不用专门惦记着买我爱吃的,我又不是到这个家做客的客人,不用这么客气。”
霍小栗这么说,是想让肖爱秋知道,她已经是这个家的一员了,用不着老玩这些虚的。
霍小栗想过回娘家住,可又怕母亲多心地以为她是在婆家受了委屈。就算她不过来吵,也会对亲家的成见更深了,而且,远在千里之外的顾嘉树一旦知道她住回了娘家,肯定会以为她和自己妈妈合不来才回娘家的,想来想去,她只好咬咬牙,忍了。
那段时间,一想到要回婆家,她心里就别扭,所以,她特喜欢值夜班,也热衷于替同事值夜班,虽然妇产科值夜班很辛苦,但总比在家别扭要舒服多了,她还年轻,只怕堵心不怕忙碌。
时间一久,大家都知道霍小栗喜欢替别人值夜班了,只要家里有点事,都会找霍小栗替值夜班,霍小栗在科室里就赚了个好名声,勤勉呀。虽然值夜班费也给了霍小栗,可妇产科大都是女医生,对于女人来说,家庭远比那几个值班费更值得拥有享受。
肖爱秋却颇有微词,旁敲侧击地说小栗,嘉树不在家,你老值夜班,邻居们会说长道短的。
霍小栗继续装痴卖傻,“他们能说什么长道什么短?我是在单位值班又不是出去胡混。”
顾美童嘴巴快,就抢了一句话,“人家会觉得咱妈对你不好,你不愿意回家呢。”
霍小栗就装作吃惊的样子,“是吗?咱妈对我有多好,是街坊邻居们有目共睹的,他们怎么可能这么想?也太杞人忧天了点吧?”
顾美童和肖爱秋就只剩了面面相觑的份儿。
2
顾嘉树去西安不过一年多,可在霍小栗心里,却被距离扯成了无限地漫长。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说,我忍,我忍,等忍到顾嘉树回来,等我们攒了钱,就可以买房子搬出去单过了。
这年夏天,在顾嘉树回青岛的半个月前,霍小栗休了年假,去西安帮着顾嘉树收拾行李,然后一起回青岛,在顾嘉树等待公司安排职位时,霍小栗怀孕了,一开始,她并不知道,只是不怎么爱吃饭,碰到油腻的饭菜就倒胃口。
肖爱秋没往怀孕上想,觉得霍小栗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抗议她做的饭不合胃口,就故意提高了嗓门说:“看来我真老了,连饭菜的口味都把握不好了,不行我就让贤了。”
霍小栗知道,婆婆一直想让她主动开口,把厨房里的活接下来,可霍小栗不想接,一点儿也不想,倒不是她没良心,而是她已经在婆婆不动声色的引导下包揽了家里的卫生,再把厨房里的一摊家务接过来,还不得把她累死啊?何况她在医院忙一天,累得回家都恨不能把双腿扛在肩上,再在厨房张罗一大家子人的饭菜,怕是真要累得一屁股蹲在地上了。
回来后的职位还没确定,顾嘉树正忐忑着呢,听母亲要让掌勺的贤,就顺嘴说了句让给我姐吧。
顾美童正喝稀饭,一听这个就不干了,“哎,嘉树,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凭什么让给我?”
顾嘉树瞟了她一眼,“不行啊?”
“当然不行,咱家又不止我一个女的。”说着,顾美童拿眼瞟了瞟霍小栗,霍小栗恶心得要命,刚吃下去的几口饭菜堵在喉咙里,好像一张嘴就要喷出来似的,便也顾不得说什么,捂着嘴就往厕所跑。
顾嘉树这才明白,姐姐是在跟霍小栗攀呢,他不能当着全家的面说舍不得让自己的媳妇做饭,只好和稀泥说:“我这不是怕小栗做的饭菜不合大家的口味嘛,得了,妈,我姐不接勺,这贤您还让不得。”
肖爱秋撇撇嘴,“就你会说。”
卫生间里传来了霍小栗剧烈的呕吐声,顾嘉树听得心疼,忙跑进卫生间,捶着霍小栗的后背说:“吃坏东西了?”
霍小栗呕吐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顾不上说话,继续呕吐,顾嘉树就从卫生间里探出头,大声问:“妈,您今天买的海鲜新鲜吗?”
肖爱秋一听儿子要把霍小栗呕吐的原因往自己头上按,窝了一肚子火,大声嚷嚷着道:“怎么不新鲜?咱全家吃了都没事,就小栗的胃娇贵啊?”
霍小栗吐完了,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一会儿,刷了刷牙,又洗了脸,才从卫生间出来,饭也没再吃,就回房间去了。
她已经隐约猜到自己是怀孕了。
顾嘉树回到饭桌边,看了妈妈一眼,“妈,我就顺口一问,您用得着说话这么难听了?”
顾美童皱皱鼻子,“那还不是让你给激的?你媳妇一有点风吹草动,你就把责任往咱妈身上推,真是的,你以为打点全家人吃饭这活轻松啊?累死累活的赚不着你个好,还赚出不是来了。”
顾美童这么添油加醋地一说,肖爱秋就更觉得委屈了,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
顾嘉树本无意责怪谁,可是,媳妇确实是身体不舒服吐了,他正心疼得要命呢,老妈这边又泪水滚滚的,夹在中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说:“是我话没说点子上,行了吧。”然后埋头草草扒拉了两口饭,就回房间去了。
霍小栗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客厅里的话,她也听到了,见顾嘉树进来了,皱着眉头站在床边一句话不说,就指了指床沿。
顾嘉树坐下,握着她的手,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霍小栗说不用。接着伸手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银行卡,递给顾嘉树,是顾嘉树的工资卡副卡,顾嘉树笑着说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霍小栗笑,“你猜猜,这里面有多少钱?”
顾嘉树摇了摇头,虽然工资卡带在他身上,可西安那边管吃管住,花钱很少,偶尔去提一次现金也从来不查余额。
霍小栗抿着嘴,“差不多十万。”
顾嘉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吧?”
霍小栗笑,“我去银行查了,你在西安那边,工资比在青岛高,年终奖金也高得很呢。”
顾嘉树就像一个被幸福的馅饼砸晕了的人,一把夺过银行卡,反反复复地看着,“媳妇,你没骗我?”
霍小栗点头,“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没生气吗?”
顾嘉树嬉皮笑脸地,“就因为这卡里有十万块钱?”
霍小栗还是点头,“这不仅是十万块钱,还是我们的幸福、我们的未来。”
虽然她还没明说,但顾嘉树已隐约猜到了,霍小栗想买房搬出去,就默默地揽过她来,他去了西安两年,把媳妇放在家里由父母帮忙照顾着,这一回来就提买房搬出去的事,怕是会伤了父母的心,可他也看出来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小栗过得也不轻松,一边是至亲至爱的父母,一边是他疼爱的媳妇,他往哪边站都不是,就没说什么,只是看着霍小栗笑了一下。
霍小栗抬眼睥睨着他,慢慢说:“我可能怀孕了。”
“你说什么?”顾嘉树恍然大悟,“刚才你恶心就是因为这?”
“嗯。”
顾嘉树很兴奋,上上下下地看着霍小栗,非要摸摸她肚子里的宝宝,霍小栗打了他一巴掌,“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我自己瞎猜的,就算是真的,现在也就是像玉米粒那么大的一小东西,你哪儿摸得着……”
两人在屋里嘻嘻哈哈地嬉闹着,声音传到了客厅里,顾美童瞥着他们卧室的门,小声说:“什么恶心啊,我看她是故意想让大家都不痛快。”
罗武道用有点厌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被顾新建看在了眼里,他顿了顿嗓子,“美童,你是不是一天不挑小栗点毛病就浑身难受?”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顾美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饭桌,“我就知道,人家身体一不舒服,这碗就得我洗,谁让咱健康得像头牛呢。”
顾美童正没好气地叮叮当当地收拾碗筷呢,顾嘉树兴冲冲地蹿了出来,满面春风地说:“妈,小栗可能有了。”
肖爱秋和顾新建一愣,很快,喜悦就像一朵大花被春风吹拂着徐徐开在了脸上,肖爱秋也拍了一下脑门说:“噢哟,看我这什么脑子,怪不得小栗吐了,我怎么就没往这上面想呢……”
顾美童心里一紧,就像有根鞭子抽在了心上,她耷拉着眼皮,继续没好气地收拾着碗筷,“看你高兴得那样,我还当什么喜事呢,不就是怀孕了,要为祖国的人口做贡献了嘛……”
罗武道实在憋不住了,一把抢过顾美童手里的东西,“你回屋里待着去。”
“干吗呢你?你干吗?别人怀孕生孩子,该你什么事?”顾美童火了,指着罗武道的鼻子,“有本事你也找个愿意给你生孩子的野女人,生上一堆我也没意见,关键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少在我跟前耍横!”
罗武道也火了,放下手里的碗筷,一把扒拉掉顾美童指着他鼻子的手,“顾美童,你不要太过分!”
“嗬,罗武道,你长脾气了啊!你是不是觉得户口上来了,在城里也扎下根了,就可以骑到我头上去了,我告诉你,罗武道,你这辈子休想,你就是混成全国最牛的律师,在我眼里,你也是满裤腿子泥的乡巴佬!”顾美童非常难过,因为霍小栗怀了孕,她的心很疼,她不知道这疼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它们像一群小兽在痛快淋漓地啃咬着她的心,她甚至都能听到鲜血滴落的声音,在她的身体里,噼里啪啦地响着。
在很久很久以后,她才逐渐明白,那些疼是来自于嫉妒,因为她想做母亲,却做不了。所以,每当身边有人怀孕,她的心,就会受到莫大刺激,那种痛,无可救赎无可赦免。她空空地积蓄着一肚子的母爱,却无从释放。
这是她一生最大的、和金钱没关系的贫穷,是身为女人生命的一种短缺。
那天晚上,顾新建打了顾美童一巴掌,他难以忍受女儿是如此的嚣张恶毒。那一夜,顾美童哭声震天,不是因为父亲的那一巴掌,她在为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疼痛而哭泣。
这些,霍小栗是明白的,所以,她对顾嘉树说,别这样对待你姐,她心里蛮苦的。
顾嘉树还在生姐姐的气,“她苦个屁!我看她神经质还差不多。”
霍小栗本想为顾美童说两句话来着,可是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她怎么说?说顾美童今晚的发飙是因为自己生不了孩子,而她却怀孕了,让顾美童深受刺激?顾嘉树听了,肯定会说她是咎由自取,还说不准,等顾美童下一次发飙的时候,顾嘉树一怒之下就给掀出来了,当然,不是为了掀她的老底,戳她的伤疤,而是出于鄙夷她瞒住了罗武道有点太不地道。霍小栗遂转移了话题,“我想买房子搬出去。”
顾嘉树顿了一下,“你怀孕了,正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搬出去行吗?”
霍小栗笑,“你忘了,我是妇科医生啊。”
顾嘉树还是犹豫得很,“我知道,可是,我刚回来,还不知道公司那边怎么安排我呢,万一再把我派到外地,你一个人住怎么行?”
“不会的,就你在西安做出来的业绩,我琢磨着啊,如果他们不傻的话,肯定会升你的职的。”霍小栗很自信,能把企业做成全国名牌,董事会成员肯定是高瞻远瞩的人,或许顾嘉树赶上了西部大开发的好时机,加上他憋着一口气地努力,他在西部大区奋战了两年的业绩已经远远超过了以往西部大区经理十年的业绩,都变成了统计数据白纸黑字地写着呢,董事会不会视而不见的。
顾嘉树低着头没吭声,霍小栗知道他为难,就用肩轻轻碰了他一下,“怎么不说话了?”
顾嘉树看了她一眼,做了个笑的表情,但没笑出来,“我刚回来就要搬出去住,我怕他们心理上不舒服。”
“别瞎琢磨了,说不准爸妈希望我们搬出去住呢,家里住了这么多人,太拥挤了,再说也不方便,连早晨上厕所洗脸都得排队。”霍小栗说的是真的,她习惯早晨醒来第一件事是去上厕所,可是,顾美童每天早晨都要在厕所磨叽半天,她就想早点起来把问题解决了,改天就提前半个小时起床,可厕所里还是有人,是罗武道,原来罗武道知道大家早晨都要用厕所,本着自觉的原则,就特意提前半个小时起床,以不耽误别人使用。
从那以后,霍小栗早晨就不在家上厕所了,总是草草吃两口饭就往医院跑,一到了医院,第一件事就是扔下背包往卫生间冲……
顾嘉树又沉吟了一会儿,“还是等一阵再说吧,我妈这人要面子,我刚回来就要搬出去,她肯定觉得脸上不好看。”
霍小栗有点失望,可顾嘉树这么说了,她怕自己再坚持就成了倔,遂忍了忍说:“你别一等就是好几年啊。”
3
第二天,霍小栗已做了个孕检,果然是怀孕了,而顾嘉树也接到了公司人事部的电话,他在公司的职位确定下来了,因为他在西安两年的业绩辉煌,董事会决定派他就任分公司经理。
就是顾嘉树原来就职、又被集团收购了的分公司。
顾嘉树几乎是喜极而泣,顾不上告诉霍小栗,就跑到了公司原董事长家,跟他报喜,只是,董事长已经说不出话了,半年前他得了中风。
顾嘉树说了很多话,他喔喔地点着头,老泪纵横。
从董事长家出来,顾嘉树无限感慨,又去医院等霍小栗下班,霍小栗说了怀孕的事,顾嘉树给幸福得抱着她原地转了几圈,才把公司对他的任命告诉了她。霍小栗也开心得要命,两人又去买了些东西,打算回娘家跟母亲报喜。
比起两年前,母亲显得老了很多,顾嘉树心情很好,就想讨岳母开心一下,就故意说当初如果不是岳母给他打气鼓励他去西安,自己就不会有今天。
母亲抹了抹鬓角的头发说:“好啊,你们两口子也算是熬出头了,妈现在不愁别的,就愁小震。”
因为喜欢玩游戏,霍小震的大学专业选了计算机编程,信誓旦旦地要做中国的比尔·盖茨。比尔·盖茨靠开发软件起家,他要靠开发游戏起家。有了这份决心,在学习上倒还蛮用功的,可用功有什么用,毕业回青岛一看,就他这文凭的含金量,只能到电子信息城的电脑公司做电脑组装员,那活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是初中毕业,对电子有点兴趣,跟着别人装两台机器就能上岗了。
霍小震不甘心,在人才市场泡了俩月就心灰意冷了。最后,只好在网吧找了份网管的活,工资很低,还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总之没什么前途。母亲是卖报纸的,看着报纸上经常有新闻说什么犯罪嫌疑人是从网吧里揪出来的,打架斗殴也是经常发生的事,一想到宝贝儿子就在是非之地混饭吃就心惊肉跳。所以,霍小震出门上班,她都要掐破耳朵地叮嘱,看见打架的要离远点,别多管闲事,弄得霍小震每天上班出门,都要跟躲贼似的躲着母亲,否则,至少要听母亲十分钟的老生常谈。
霍小震上了两年班,也换了几家网吧,也没出什么事,可只要霍小震不回家,母亲的眼睛就合不上,成宿成宿地瞎琢磨事,没一件是好的。
霍母希望顾嘉树能在事业上帮衬弟弟一把,可顾嘉树这边还没上任呢,霍小栗不敢贸然大包大揽,就模棱两可地说等过一阵让嘉树想想办法。
这一想,就是大半年过去了。
为了儿子的前程,母亲不得不放下自尊,和亲家修好。在霍小栗怀孕期间,她经常做了好吃的送过来,其实,她可以送到医院去的,这样就可以避开亲家母的那张不冷不热的脸。
自从顾嘉树上任分公司经理,肖爱秋在人前,不由自主地就端起了架子。虽然没露出飞扬跋扈来,待人依然亲热热情,眼神里却有《红楼梦》里的贾母的味道,笑得从容了、端庄了、矜持了,对任何人的亲热都像是领导要努力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来,让人很是不爽。
当她看着亲家母提着保温桶来了,也会笑着请亲家坐,说些家常话,冷不丁地也会甩出那句话:“亲家母,托您的福,我们家嘉树这条小泥鳅也算是掀起了一点小浪头了。”
母亲的脸上就一阵酱紫,像是被人当众抽了耳光,屈辱像浪头一样在心里翻滚着。可是,为了儿子,她要忍,要拿出在街上摆摊练出来的皮糙肉厚,装作听不出来亲家是在讽刺自己,还要端着欣慰的微笑说:“那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是凭本事吃饭的年代,谁都不能把谁看死了。”
亲家故意装痴卖傻,肖爱秋不好继续挤兑人家,于是半开着玩笑地说:“到底还是小栗有眼光,一眼看中嘉树是潜力股。”
好像她的女儿嫁的不是顾嘉树这个人,而是看好了他将来能带给她荣华富贵似的,母亲可以容忍亲家讽刺奚落她,却容忍不了她用这种口气踹巴自己的女儿,就不冷不热地说:“我们家小栗可没这么好的眼光,如果她有,早就享上福了。”
那意思是如果我们家小栗是那种势利眼女孩,根本就用不着嫁顾嘉树,有的是现成的钻石王老五可嫁,还用得着嫁给你儿子先苦后甜了?从头甜到脚多爽。
肖爱秋从亲家这里讨不着嘴巴的便宜,又不想失了大度,就笑着说:“亲家,我整天憋在家里,嘴拙,话有不周的地方,请你见谅。”
母亲明白肖爱秋的意思,大意她是文明人,不像她似的,每天在街头讨生活,所以呢,就算有理也抢不过她,就也笑着说:“理摆在那儿,不用抢,再说了,咱是做亲家的,只要孩子幸福,哪儿有那么多周不周到的事儿?”
说着说着,肖爱秋就被亲家逼到了角落里,只好转移话题,让母亲不用辛苦着做菜往这边送了,她会照顾好小栗的。
肖爱秋说的也是实情,自打霍小栗怀孕后,她对霍小栗的好是真心的,虽然儿媳妇有那么点不如她的意,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的亲孙子,为了孙子,她也要做个好婆婆。
只要母亲白天来送东西了,晚上,肖爱秋就会在饭桌上说:“小栗,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给你做,你妈摆报摊那么忙,你还让她跑来跑去的,我多过意不去。”
母亲来送吃的,霍小栗很感动,可她又发自内心地不希望母亲来送,其一是婆婆这人,最喜欢的就是全天下人都对她感恩戴德,肯定不愿意有人跟她抢照顾怀孕儿媳妇的头功;其二是母亲频繁地往这边送吃的,在婆婆看来,这就是对她的挑衅,好像亲家是在用无言的行为批判她没照顾好她的女儿,所以才要不辞辛苦地做了好吃的往这儿送。
可这些,又不是霍小栗能明着对母亲说的,怕伤了她的一片好心。又不能在婆婆面前辩论,只要一辩论,就像是站在了母亲那边虎视眈眈着她。
这种夹板是两面别扭,让她的心情糟透了。尤其是当肖爱秋把亲家做的吃的端上来时,总要敲打一句:“这是小栗妈专门做给小栗的,没别人的份。”然后再对霍小栗说,“小栗,不管好吃不好吃,你可都得吃了啊,这可是你妈的一片心意。”
听上去是在敲打别人不要瓜分亲家对儿媳妇的心意,可语气不对,味就不对了,好像是在说什么破东西,你妈还当宝贝似的送了来现眼。
霍小栗从来都不吭声,默默拖过母亲做的吃的,吃不下也要吃,一点不剩,全部吃完,还要做出一副没吃够的样子,这样就够了,不需要多说一个字。如果顾嘉树在家,他看得出霍小栗的情绪,知道她吃不下,怕她努着吃下去会撑坏了,会帮着吃两筷子,肖爱秋就打他的筷子,“馋猫,那是你丈母娘做给小栗吃的,没你的份!我做的饭菜不对你胃口啊?”
顾嘉树就嬉皮笑脸说当然是你做的好吃,可架不住天天吃你做的饭,尝口新鲜嘛。
顾美童就来了话,“嘉树,这话说的,怎么像混账男人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偷腥啊!”
顾嘉树就不高兴了,“姐,你说话能不能好听点?”
自从霍小栗怀孕,顾美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眼馋、嫉妒、伤感,像一把辣椒面一样撒在了她的心上。她上蹿下跳都捞不到手的,别人轻轻巧巧地就得到了,还要日日捧着在她眼前晃悠,她馋得眼珠子都要流血了,还要因为得不到而表现得很不屑,那滋味就像她身体里有一千个顾美童,她们分成了势均力敌的几个阵营,每天都在相互厮杀着,杀得她气喘吁吁,血泪横流,却还要向隅而泣。
每当顾新建和肖爱秋为孩子将来叫什么名字而争得面红耳赤时,她就会轻描淡写地说,至于吗?不就是个名字吗?名字就是一符号。
霍小栗知道顾美童为什么会这样,所以,就算她说出再难听的话来,她都要装作没听见,或是听见了也无所谓的样子。顾小栗甚至有点可怜顾美童,她就像个饿极了的小孩,却要往别人手上香喷喷的面包吐唾沫,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她得不到那面包,只好用唾弃安慰自己。
顾嘉树倒是因为这和顾美童吵了几架,都被霍小栗拉回了屋里。
顾嘉树气咻咻地问霍小栗,为什么平时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能跟顾美童针锋相对,而遇到这类原则问题时,反倒没脾气了。
霍小栗说:“因为我心里装满了慈悲。”
把顾嘉树给弄得一愣一愣的,“你什么时候立地成佛的?”
4
自从升任了分公司经理的职位,顾嘉树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不仅是压力大,而且还面对各种阻力。
他去西安的这两年时间,分公司经理由集团的售后部经理伍康担任。售后管理毕竟和直接管理公司有些差距,伍康虽然下了大力气,但分公司管理得并没多少起色。尽管如此,伍康还是很心仪这个职位的,售后部经理虽然和分公司经理的行政级别是一样的,但,手里没多少实权,也没法让他发挥自己的能量。何况,在集团管理层眼里,售后部不怎么受重视,这就像是分公司经理们都是披挂上阵、在前线杀敌的将领,而他虽然也是将领,却是负责打扫战场的将领,力不少出,风头却永远是一线将领们的。
当人事部通知他回售后部时,他不是一般的不爽,那感觉,就像自己把城池攻下一半来了,上头却要中途换将,以至于把他胜利的果实也转让出去了。却因为上命抗不得,就算他有一万个不情愿,权还是要交的。
心里揣着气,伍康的权交得也就不那么顺畅,甚至刻意交得混乱。顾嘉树接了手,没个一年半载休想理顺了,这是他唯一能出口恶气的办法了,因为痛恨董事会那是螳臂当车,没他好果子吃,只有痛恨顾嘉树了,既然西安大区干得风风火火的,继续干就是了,回来干什么?这不明摆着挤对他抢他的位子嘛。
顾嘉树接任经理之后,先是发现各项业务计划做得一塌糊涂,产品定位混乱,人员分配也很混乱,不要说抓生产了,单是把这些理顺,就够他累的了。
回家还要被动参与霍小栗和妈妈以及姐姐之间的斗法,他都快崩溃了。他就不明白了,婚前好端端的妈妈和姐姐,怎么全都在他结婚之后变成了怨妇?见了他,就苦着一张脸,好像他是一家之主,却眼睁睁地看着霍小栗仗势欺人不吭声似的,他也曾说过妈妈和姐姐,让她们别把敏感用在霍小栗身上,看待霍小栗的时候,也别使用挑剔和抵触,可他不这么说还好,只要他一说,妈妈和姐姐就唉声叹气,好像他耳朵里灌满了枕边风,她们一张口就有罪。
没辙,他只好去说霍小栗,让她迁就一下,别见茬就往上顶,可霍小栗也早就准备好了一肚子理等着他呢。
家里虽然没有大战,可是每天被迫当法官也不是好受的。尤其,一边是血缘上的至亲一边是情爱上的至爱,再加上刚接手的公司简直就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顾嘉树觉得自己都要崩溃了,甚至在心里暗暗懊恼,不就是结个婚嘛,怎么结出这么多麻烦来?早知如此,这婚不结也罢。
当然,他只能偷偷想想而已,不能说出口,否则,太伤霍小栗的心。
他呼的一声,像扔麻袋似的把自己扔在床上,“我们买房子搬出去。”
霍小栗挺着笨重的大肚子,一个骨碌就爬了起来,“你终于想通了啊?”
顾嘉树心里一沉,突然觉得霍小栗之所以跟妈妈和姐姐针尖对麦芒,是逼他答应买房搬出去的一个小小策略,心里就不舒服了起来,眼神复杂地瞄了她一眼,懒洋洋地说我就是说说而已。听到这句话,霍小栗就万分沮丧地倒下睡了。
顾嘉树知道她有点难过,伸手过来搂她,霍小栗挣扎了一下,把他的手挪开了,顾嘉树执著地要来搂,推搡中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湿了,以为霍小栗哭了,就按亮了灯,可霍小栗脸上干干的,就上上下下地找着,找这到底是哪儿来的水。
霍小栗让他看得发毛,就瞪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顾嘉树这才发现,霍小栗的胸口湿漉漉的,也顾不上和她怄气了,发现新大陆似的喊:“小栗,你有奶了哎。”
霍小栗坐起来一看,果然,睡衣的胸前湿了两小坨,脸有点红了,嘟哝了一句:“正常现象,大惊小怪什么。”说完就躺下了,顾嘉树非要看看,说是要看看他儿子的粮库。霍小栗磨不过他,只好解开睡衣给他看了,顾嘉树吃惊地看着比以往丰满了许多的乳房,轻轻抚摸了两下,说这还没生呢,这奶是分泌给谁吃的?霍小栗扑哧就笑了,说现在是妊娠期假性分泌,没多少。顾嘉树不信,非要试试她现在到底能分泌多少奶。说着,就把嘴巴凑了上来,霍小栗想推开,已来不及了,顾嘉树的嘴巴温热而柔软地罩在了乳头上,轻轻吸了两下,夸张地说真的有奶哎。霍小栗推了他一下说你恶心不恶心?顾嘉树嬉皮笑脸地说我恶心什么?琼浆玉液呢,我得趁儿子还没跟我争奶的空当儿多吃两口。说着,又去吃……
霍小栗本还有点抗拒,推了顾嘉树的脑袋几下,顾嘉树就像贪恋母乳的小狗,牢牢地吸在胸前不肯离开。那些自打怀孕就开始沉睡的情欲,在霍小栗身体里一点点地泛滥开来,竟情不自禁地揽住了他的脑袋,喘息的幅度也大了起来,顾嘉树也有点受不了,低低地央求霍小栗是不是可以试试,霍小栗这才猛然醒悟过来,猛地坐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刻到现在,她就没跟顾嘉树做过爱,怕伤着孩子,她知道顾嘉树憋得难受,也曾担心他会受不了而出轨,可仔细一想,不太可能,要出轨的话,他在西安待了那两年早出轨了,用不着挨到现在。
霍小栗裹紧了睡衣,像虎视眈眈地盯着敌人的母兽,“不行,嘉树,你再忍段时间。”
顾嘉树现在就像是点着了火的爆药却被按着捞不着爆炸,都快憋疯了,“小栗,都八个多月了,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不行,我要可怜了你就是对孩子不负责任。”霍小栗麻利地扣好扣子,一翻身躺下了。顾嘉树像条可怜巴巴的鱼被晾在了那儿,真是有上天不能下地不成的滋味。霍小栗有点于心不忍,一伸手,把他拉到床上,按灭了灯,然后笨拙地钻进夏被底下,顾嘉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东西,他抚摸着被子里的霍小栗,叹了口气,说小栗,不用了。霍小栗含混地说没事,我愿意。
是啊,以前这样的游戏他们不是没做过,可为什么那会儿他感受到的是疯狂的快乐,而现在全是内疚呢?
一点快感都没有,因为霍小栗怀孕了,而他还让挺着个大肚子的霍小栗满足他的生理要求,他是个多么自私的男人啊。
最后,还是他自己去卫生间解决的问题,当他从卫生间回来,见霍小栗正有点内疚地看着他,就笑了笑,说没什么,在西安那会儿,我都是这么解决问题的。霍小栗突然掉了泪,一头扎进他怀里,说嘉树,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