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口贤二之所以来迟一步,是让洪水给耽搁了,到他好不容易抓了条农民送菜进城的木船,带人赶到德川信雄的家中,已经是下午3点钟。等他发现老师已死,再来绑架丁少梅时,那里已是人去楼空。

左应龙驾船载着他们,沿海河直驶三岔河口,一路走一路骂,把丁少梅骂了个狗血喷头。“我活蹦乱跳一个大闺女,交到你手上没几天,怎么着?这都不认人啦。小子,我闺女好好生生地活回来还则罢了,如若不然,我家老太太可没我这么好说话,就算是追到阴曹地府,也得把你小子剁巴成肉馅……。”

还是雨侬会开解人,终于说动左应龙放他女婿一条生路。

不过,左应龙粗中有细,“他拍拍屁股走人了,我闺女好过来找我要人怎么办?”雨侬笑得越发地好看,道:“看您老说的,我哪能让他平白丢下我们,跑得找不见人?等五姑娘身体好起来,我过来接她,您老放心,有我的爷儿们就有五姑娘的爷儿们,保证错不了。”谁也没想到,斯斯文文的雨侬还会江湖口儿。

就这样,当天晚上,丁少梅和范小青由宋嫂护送,坐上了北去的火车。

丁少梅原本不肯往北走,按他的主意是要去香港,因为他的黄金在那边,他知道,离开了资金,他就是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雨侬劝慰他:“算了,先别想这些,到晋察冀边区住些日子,走走看看,我已经通知了那边的朋友,他们负责接待你们。这几个月来,你也辛苦了,好好体息些日子,路上的安排宋嫂都知道,她送你们去。”

丁少梅没有听出雨侬的弦外之音,执拗道:“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再者说,包有闲带着那批黄金去了香港,这么大的事我可不能丢下不管。”

“得放手时且放手,”雨侬只好直言相告,“你的那批黄金,没在包有闲手里,我们已经安排他在下一个港口下船,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回到本地。”

“怎么回事?”丁少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雨侬道:“你的这些黄金,反正也是骗来的,不管是英帝国主义的,还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也都不是好来的,放弃了就算啦。正义事业更需要这笔资金。”

“你是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我只不过是你们的一个筹码?”丁少梅感到深受污辱。

“哪里,这原本是你自己的抗日行动,我们也不过是见财起意罢了。”雨侬拉住丁少梅的胳膊,将身子依偎在上边。“你别太当真了,都是为了抗日嘛。”

“可我抗日的资本没有了,那我还算个什么东西?”听说自己并非从头至尾都在受骗,丁少梅的心情好受了些。

“你放心,你还是你,魔法师!”雨侬的口吻转向半开玩笑。

范小青在一边拉下脸来,她觉得丁大少被雨侬这般玩弄于股掌之上,大是不该,不过,对她自己未必不是好事……。

丁少梅道:“原来你肚子里一清二楚,看来最傻的人就是我呀!。”

“别这么说,还有大事等你去做呀。”雨侬越发地小鸟依人。“晋察冀边区正在筹备开办一家银行,准备发行自己的货币,可就是没有现代银行的管理人才。为这事他们没少来信催我,让我安排你早些过去。到了那边,你可以大展身手。”

丁少梅苦笑:“可我吃不惯山西的面食。”

雨侬却格格地笑个不停,“不会太久的,等那边一切上了正轨,我们在纽约还有一大笔基金等着你去管理,到时候我带着五妞去那边跟你会合。”

见丁少梅的脸色还是不善,雨侬适时地捧了他两句:“我倒看不出,只几年的功夫,你倒成了香饽饽,不单英国人抢你,连八路军的最高领导也紧催着我说服你。这次能从日本人手里把你挖过来,我可是大功一件。”

也罢,到哪不是抗日?反正德川信雄那老小子也死了,留下在这里,也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在火车上,丁少梅突然发觉,原来事情闹得这么大,原因却是如此的简单,所有的麻烦只因为一件事——他丁大少是个香饽饽。

“小青,”丁少梅绝不会冷落身边的女人,“你跟我到那边办银行也不错,听说山西馆子有道不错的菜,叫过油肉,鲜嫩滑腻,到了地界咱们尝尝?”

范小青自从离家以来,一直非常冷静,此时,她从容地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硬纸,打开来铺在火车的小桌面上。丁少梅认得,这是张结婚证书,有英租界工部局的大印,还贴着3块钱的印花税。

“到了那边没有这个可不成,八路军不许轧姘头。”范小青深绿色的眸子中带着一丝狡黠。她取出钢笔,在结婚证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把宋嫂叫过来,让她在证婚人一拦中签上名字。

“丁大少,你不后悔吧?”她问。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快活。”丁少梅确实是满心欢喜,雨侬把他发往穷山恶水的不快也已烟消去散了。即使那地界再穷,开银行的也饿不着。

他接过钢笔签过字,随口一问:“好像得按手印吧?”

范小青道:“我千算万算,还是把这件事忘了。”说着,她将食指伸进齿间一咬,鲜血立时冒了出来。她自己先把血涂在拇指上,按过手印,又给宋嫂涂了也来按过。最后,她拉过丁少梅的手,给他的拇指一层一层仔细涂上她的鲜血,故意不去理会丁少梅脸上激动得几乎要落泪的表情。

等到鲜血半干时,她抓着丁少梅的手指在结婚证书上按下一个清清楚楚的拇指印,同时快活地瞟了他一眼,却不发一言,只是心中暗笑:小子,别臭美啦,共产党只许一夫一妻!

长江号的驱动轴开始转动的时候,俞长春看了看表,恰好是下午5点钟。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定时器应该在晚上10点钟点燃镁条,10点零30秒另一个定时器启爆炸药。

“他妈的,这要是把锤子该多好。”俞长春用力合上怀表的表盖,冲着二宝大声发劳骚。在螺旋浆巨大的噪音中,他的声音像落入水中的雨滴。

“你说什么?”二宝大声问。俞长春凑到他耳边喊道:“我是说,要是有把锤子,哪怕是带着只钣手也好哇。”

“干什么用?舱盖上压着重东西,打不开的。”二宝没精打采。

“要是有把锤子,我就能引爆炸药。那黑索金最怕震动和撞击,拿锤子一敲,立刻就炸。”俞长春不顾地上的肮脏,躺倒在船底,一个劲地吸烟。

不想二宝双眼晶亮,像两朵跳动的火苗,脸对脸地对他大声叫道:“我有锤子,你来看。”他把手一举。俞长春猛地爬起来,抢过二宝手中的物件,凑近蜡烛一看,原来是一根金条。

“我是我师父给我的,日本鬼子给他送钱收买他,他却故意气他们,赏给了我。我没家没业,就一直带在身上。”烛光下,二宝眉飞色舞。

20盎司一根的金条,并不大,俞长春也没有把握真能用这东西把黑索金敲响了。他握紧金条,在船底用力地响打一阵,将一头敲出一块略宽一些的锤头形状。

“好啦。”他又点上烟,在手头上掂了掂金条的份量。“再过几个小时,船就驶进深海区了。到时候咱们再看吧。”

“看什么,干吧。”二宝非常兴奋。

俞长春道:“要干也得先睡觉,躺下睡一会儿。”他心中却道,你这孩子大约没想到,我把黑索金鼓响了,最先粉身碎骨的就是咱们俩。

这会儿,他已经不恨丁大少了。世间万事都有定数,不管自己计划得多么周详,事情还是出了差错,为什么?这是目标的原因,我想把几千件珍贵的文物沉到海底,这本身就是一行大罪,老天不罚我那才叫一个怪。再者说,那些都是几千年,几百年的宝物,谁知道哪一件成了精,邀请我与它们同游水晶洞府。他根本睡不着,只好自己跟自己打哈哈。

过了许久,二宝突然说道:“俞老师,你有什么愿望么?”

“什么愿望?”听这话问得奇怪。

“一会儿炸弹一响,我们也就都死了。我想,临死之前,你总有想干却没干成的事吧。”原来二宝什么都清楚。

真的,什么是自己的愿望?俞长春有些茫然,便道:“也许,我应该早些娶个媳妇。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也是。”两人相对大笑。二宝又道:“娶媳妇是不可能了,这会儿我倒想抽根烟试试,看你们抽烟有滋有味的,也不知怎么个好法?”

这个愿望好实现,俞长春从衣袋里掏出烟盒,却是空的,随身带的香烟,已经被他方才一顿猛吸,抽光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常八九,临死之前,连根烟都没抽上,那就太可怜了。

“没有就算了。”二宝是个懂事的孩子。

俞长春看了看表,马上就要到10点钟了,在深海区沉船,日本人没有办法打捞。他对二宝道:“二宝好孩子,你抽过烟屁股么?现在咱们俩人找一找,地上肯定有烟屁股。”

烟屁股找到了,一长一短,俞长春把长的那根给了二宝,自己撮起嘴叼住短的一只,两根火柴并到一处,擦出一团雄壮的火苗,他先点燃了镁条多点燃烧的集合点。

看着镁条与金属粉放射出炫烂无比的光芒,燃烧的软胶管组成一个美丽多彩的几何图案,俞长春对二宝道:“来,抗日小英雄,把烟点上。”

在二宝猛烈的咳嗽声中,俞长春把最后一口烟深吸至火烧到嘴唇,这才抡起右手,用手中的金条砸向黑索金……。

俞长春不愧是北洋大学的高材生,计算得非常精确,只用了28分钟,长江号客货两用轮船就像块石头一样,径直沉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