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少梅中午才刚到家,就立刻被德川信雄的电话请了过去。也就在这个时候,洪水起了城。

“您往楼上请。”德川信雄在前边引路,领着丁少梅上了二楼。洪水涨得倒是不太快,但也已经把楼梯淹没了两三阶。

二楼尽东头的房间,是间佛堂,香烟缭绕,供的是日本的天照大神。

德川信雄跪坐在一只蒲团上,见丁少梅也在他对面坐下来,这才说道:“我猜想,你今天大概就要离开本地了。”丁少梅莫名其妙,自己没有出行的计划呀!老头子接着感叹:“你这一走,也许今生今世,我们再不会见面。早先说请你去日本观礼什么的,都是笑谈,不可能的事,所以,在你临行之前,我想兑现对你许下的诺言。”

丁少梅收敛心神紧盯着他,思量着这老家伙又使什么花招。

“大丈夫绝不能食言而肥,我活到八十多岁,怎能够临老失节?就在这里,就现在,请你协助我把事情办了吧。”德川信雄垂首正式行礼,倒不像在玩花活。

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宫口贤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听起来倒像是个孝顺学生的口气,很是替他担忧,同时也为老师受到军部的误解而愤愤不平,最后,他终于把参谋总长亲自签署的命令一字不落地读给老师听了。

“这么多年来,你很想我死吧?”德川信雄禁不住口含揶揄。“有个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地压在你头上,这滋味一定很不好过。”

宫口贤二在电话那头没有出声,也没有把电话挂断。

“你一定很是怕我活着回到东京,对吧?这些个小小的阴谋原本就是你搞的鬼,你怕我万一不死,回过头来倒霉的就该是你了。”其实我这学生也没有太大的错处,我们大和民族对亲情友情的理解,绝不似中国人那般古板可笑。“你把这个情况提前通知我,而不是带着人径直来抓我,我很感激。我想,你该不是给我机会逃跑吧?哈哈,我是绝不会逃走的,在这一点上,你对你的老师终于有了一点真切的了解。”

宫口贤二在那头道:“我不想您去受辱。”

“好孩子,一语中的。”德川信雄高兴起来。俩人商量的结果,是宫口贤二等到午后两点钟再带人来——给他收尸。

德川信雄从剑架上把长短两柄日本剑都取了下来,平放在蒲团前边,又去卧室取来两幅白床单放在手边。他将绣着家徽的外褂脱下来,理得整整齐齐地搭在衣架上,这才又跪坐在蒲团上。

丁少梅端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面色平静,只是呼吸有些沉重。

德川信雄脱下衬衫,露出松弛多斑的胸膛,将床单撕成两幅,往肚子上缠。“若是在正式的典礼上,此时该有个后辈来帮我做这些琐事,我老了,力气不足,不能缠得很紧。布缠不紧,切腹后内脏就会流出来,那可不是武士应有的体面。”

“您多幸苦吧。”丁少梅看着德川信雄吃力地勒紧肚子上的白床单,突然发觉,自己此时居然产生了一种近乎玩笑的心情,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出滑稽戏,因为,他并没有完成与德川信雄当初达成的协议,既没有打垮联银券,也没能当选情报委员会的主席。

“你一定是觉得奇怪吧?”德川信雄看出了丁少梅心中的迷惑。“我这是怕你不肯实现你的那一部分诺言,我先把我该做的事情做了,你这一生就都在欠着我的债务,所以,如果你是个真英雄,是个大丈夫,你就该在我死后还上这笔债。”

丁少梅并不怀疑这老间谍真要自杀,只是对他的动机有所怀疑。他们这种人,出门买盒火柴也要转三个街口,没有一件事的目的是直截了当的。

“请放心,我一定会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他也正式行礼。

“那你给自己加的利息可就太大了。”德川信雄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还是说正事吧,我的时间不多了。”他抽出那柄长剑,把衬衫向空中一掷,衬衫飘落到剑刃上,顺滑地断作两截。“这对剑是我们家传的宝物,乃是日本最著名的铸剑师的得意之作,我的祖上德川家康将军,就是佩带着这对剑,打败了丰臣秀吉,成就了300年的幕府制度。”

用这东西抹脖子一定很便利。丁少梅安静地等着老头儿引颈成一快。

“孩子,”德川信雄的眼中好像是有些泪光。“一会儿你拿着这柄长剑,站在我左边侧后一点,留意我切腹的动作,等我将短剑刺入腹中,从左切到右的时候,你再挥剑斩下我的头胪。”

“怎么做?”丁少梅有些不大明白,但老头子想死这是真的。

德川信雄将双手一前一后地握紧剑柄,给丁少梅演示道:“手要握紧,双臂举过头顶,略微偏向右方,这样斩首时才不会碰到我的肩头。我拜托你,小心仔细,万万不要伤及其它地方,特别是脸,破了相我死去的老婆可不认我。”见丁少梅神情紧张,他又开玩笑道:“你要保证一剑断首,可不能像剁肉馅一样没完没了。”

“请放心。”尽管他是杀父仇人,丁少梅也对这套仪式产生了几分敬意。

德川信雄从剩下的床单中捡了块干净些的,用短剑裁出一方布巾,把它在短剑的剑刃上缠紧,下边仅露出一尺左右的锋刃。“唉,这样草草行事,不合我的身分。一个真正的武士,自裁时竟然没有块仙台特产的白布巾可用,悲哀呀。”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的肚子太大,双臂太短,即使是把双手握在缠住剑刃的布巾上,露出的那一尺长的剑锋还是无法直直地对准腹部。缩短剑锋当然成,但剑锋太短,跟女人拿剪刀自尽还有什么区别?更不要说是从左到右切腹,到时候怕是只能划破肚皮而已。如果当真是这么个结果,消息传回国内,他的一世英名可就都毁在这肥硕的大肚皮上了。

他无助地抬头向丁少梅望过去,这个聪明机变的小子也许会有办法。一个武士竟然无法完成自己最荣耀的义务,这对他可真是个天大的羞辱!老头儿急得要哭。

有人在敲窗子,急如擂鼓。丁少梅打开窗子一看,原来是雨侬,外边的洪水已经将要淹没一楼的屋顶,雨侬是坐着宋嫂的洗衣盆,划水过来的。

“你赶快回去吧。日本兵马上就要来抓你,快跟我走。”雨侬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外拉。

丁少梅甩手挣脱开来,大叫道:“我还有事情没了结,等仇人死了,我自然会回去。”

雨侬竟然急得哭了起来,“就算你不怕死,可五妞已经要死啦!”

“啊?”丁少梅大惊失色,把长剑往德川信雄跟前一丢,说道:“对不住您老,你自己照应自己吧。”便踊身一跳,游水回去了。

天啊!天照大神啊!地藏菩萨呀!你们就真的忍心让我这样屈辱地死去么?像女人一样自尽,来生怕是要轮为畜道。德川信雄哭了几声,便将剑柄拄在地板上,剑锋对准自己的心脏,将胖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扑……。

五妞脸色晦暗,眼窝已经塌陷下去,嘴唇干裂。

丁少梅问:“这倒底是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的。”

“我刚刚打电话问过我家的私人医生,他说这种症状,很可能是中毒。”范小青道。“前两天你带她到德川信雄家里吃过饭,你忘记了么?那老头子可是你的杀父仇人。”

会是这样么?丁少梅一时间觉得头脑发昏,两眼冒火。如果老家伙真的下毒,那他想害死的也不会是五妞,而是他丁少梅。他猛地回想起那天晚上真子冲的两杯可可,他自己的那杯被他让给五妞喝了。

“我要杀了他。”丁少梅的哭喊痛不欲生。我原以为这老家伙有些身份,懂得些自重自尊,我错了,我是个天大的蠢蛋,竟然以为这伙侵略者有什么绅士风度,会按规矩办事。

他拼命地挣脱雨侬和范小青拉住他的手,要游水回去找德川信雄算帐。他大叫道:“我现在就得去,要不这老混蛋就先自杀啦。”

雨侬被他挣脱了手臂,便扑倒在窗台上抱住他的大腿,叫道:“他是死是活先别管啦,日本兵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保护五妞要紧。”

就在雨侬划木盆去找丁少梅之前,她刚刚接到一个电话。当了情报委员会主席确实有好处,至少是有了信誉,有人肯先给她提供情报,过后再收钱。电话的内容,就是关于军部命令绑架丁少梅的消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提供情报的家伙,本职工作是日军华北司令部的通讯参谋,掌握着司令部所有的电讯情报,也不时地拿几条他认为不要紧的情报出来换钱花。

丁少梅知道,自己再怎么混蛋,也不能将这三位夫人的生命置之不顾,特别是在雨侬讲明情况之后。见他终于肯从窗台上下来,雨侬忙道:“你现在要冷静下来,大事当前,我们需要你的机智,更需要你的保护。”

雨侬的话不多,都在关节眼儿上。他略一沉吟,理智渐渐地恢复了,说道:“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条船。”

“有船。”范小青道。“这原是我跟五妞的秘密,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我们约定的是,洪水一进城,她父亲就立刻派船过来。”她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两点钟,估计也该到了。”

她的话音未落,左应龙的大嗓门就从窗外响了起来,“闺女,闺女,别害怕,老爹接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