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大家分头前往老吉格斯家,众人便各自散去。丁少梅还耽着一点心事,就是五妞的身体,他上楼来到五妞房间,迎面扑过来一股子酸腐的味道,这是腹泄者身上常有的气味。五妞面色晦暗,眼角耳垂发干,目光却晶亮,望着他勉强笑了笑说:“丁爷,拖累您啦。”

“这话从哪说起呢?”丁少梅决心要让她开心。“咱们谁跟谁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两口子嘛。我问你,她今天吃东西了么?”这话是对守在一边的范小青讲,也真难为她,这么好动的一个女孩子,让她守在家里伺候病人,不知得下多大的决心。

范小青道:“宋嫂熬的鱼汤、鸡粥,她都吃了,就是身上好像还没有力气。我看还是送医院吧。”

“我怕的是,洪水万一进城,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倒不如一家人都守在一起的好。”方才上楼,他发现二楼走廊和各个房间中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口袋,宋嫂正在收拾上面的阁楼,把那里改成临时的厨房。还是雨侬心思周全,干这路事最是在行。他感觉这三位夫人娶得是物超所值,各有妙用。突然他问:“药品,大灾必有大疫,应时的药品该多准备些。”

“方才香港大药房的外柜亲自送来的,花了1万多块钱,也是雨侬安排的。”范小青的语调不正。

丁少梅连忙缓声道:“你在家中照顾病人,分不开身,要不这些事早该请你们二位安排。”

“你也别以为我什么都没干。”范小青与五妞相视一笑。

“都干了什么?”丁少梅学的是捧哏的手段。

“不告诉你。”范小青卖关子。

委员会约定的是晚上7点钟开会,丁少梅下楼匆匆吃了点东西,又跑上楼来跟她们二人说上几句闲话,这才要走。范小青道:“我刚才想起来,俞长春中午来电话,说是炸船的事提前了,他约你夜里11点上船,在太古船公司的9号码头。”

9号码头是最南边的一座码头,很少有轮船停靠,所以走私贩子常常与缉私警勾结,借这座码头上下货物。二宝驾船进租界接人,停在那里是常情。

只是,他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以自己有为之身,行无益之事,大是不该。当然,炸船也是抗日不假,但比起他那宏大的事业和远大的前程来,俞长春的所为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看晚上的会什么时间散吧,我也许会跟去瞧瞧。”他不大起劲儿。

“瞧什么?俞长春是个愣头青,干事顾头不顾腚,你还是别去。”范小青突然改变了态度。

五妞抿嘴笑道:“就是啊,回家来喝点小酒,搂着小青姐睡一觉,多美!”

见丁少梅最后一个走进大厅,宫口贤二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中国人好拿架子,不知他选上主席之后会是什么狂样。8个人分头落座,老吉格斯又登上高台,借着《出埃及记》,称颂了一番领袖的功德。

小皮埃尔在下边接下茬:“你最没有资格讲这一章,摩西当年没有逃避领导者的责任,可明天你就要逃跑了。”

老吉格斯踱下讲坛,直步逼近小皮埃尔面前:“小子,你更没有资格说这话,所有的委员当中,唯有你是谁有势力投靠谁,只求私利,毫无道德。”他转身把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最后落在神色萎靡的大皮埃尔身上。“各位共同经管这么重要的事业,应该有一点点的责任心,有一点点自尊自爱,推自及人……”

“一个逃兵没资格谈自尊。”帕纳维诺伯爵火上浇油。

宫口贤二发现事态有一点点失控,他万没有想到小皮埃尔突然对老吉格斯发难,他们的目的是得到主席的位子,痛打落水狗不在计划之中。

小皮埃尔跳起来叫道:“我问你,你经营情报市场这么多年,损公肥己捞了多少好处,委员会的公费现在在哪?建立起来的档案在哪?要想走,把它们都交出来。”

这小子心思细密,这么一闹,兴许真能闹出点名堂来。宫口贤二给了他个赞赏的眼色。

雨侬插言道:“档案和公费的事都已经交代清楚,现在由我暂时保管。按委员会章程,这是要交给主席掌管的。各位老前辈,我想,大家与其这样吵来吵去,不如现在就表决,选出新主席,比毫无意义地相互伤害要明智得多。”

“我不同意现在就选举。”小皮埃尔横生枝节,又让宫口贤二一惊。“吉格斯先生向来是玩弄阴谋的专家,上次选举,他就曾胁迫我哥哥,这一次,他不一定又买通了谁,威胁了谁。就算是他没玩花样,但按照他当年自己制定的章程,他有一票否决权,如果选出来的新主席不合他的心意,他一票否决,还是没有结果。”

宫口贤二暗自叫好,这个法国佬确是有玩意。他们原定的就是由小皮埃尔提起一票否决的事,争取打消这一最大的绊脚石,谁想到他从偏锋入题,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

否决权是老吉格斯最后的一张牌。他向老关和依兹柯望了望,两人都在轻轻地摇头。他对大皮埃尔那一票原本就没有信心,尽管大皮埃尔和雨侬有协议,而雨侬手中还拿着他逃命的本钱。但今天大皮埃尔是与宫口贤二坐同一辆汽车来的,若是宫口贤二把这个怕死的法国佬给控制住,他的全盘计划可就要落空了。老吉格斯把视线又转回到大皮埃尔身上,问道:“皮埃尔先生,你怎么看?”

大皮埃尔进门来始终垂着头,他只咕哝了一句:“随便你们,早选早安生。”

他又把目光转向雨侬,雨侬神色平和,向他用力点了点头。毕竟她是候选人!随她去吧,今日不知明日事,日本人在中国还不知道要呆多久,有他们在,这个市场毫无前途。他猛地感到一阵心灰意冷,罢了,罢了,都交给你们吧。他站起身来高声道:“我宣布一件个人决定,我可以放弃最终否决权,然而,这是委员会的章程,要废除这一条款,也得大家表决通过才能实行。”这也是个试探,如果情况不妙,他还有后续妙着。

“说得好。”小皮埃尔蹦起来。“谁赞成废除这项条款,请举手。”

“住口。”老吉格斯发怒。“现在我还是主席,这话应该我来说。”

赞成废除这一条款的是5票,大皮埃尔没举手,倒是雨侬把手举了起来。老吉格斯满心疑惑,其他的人也都惊奇地大睁着眼睛望着她。“做得对。”小皮埃尔向雨侬竖起大指。

雨侬站起来,缓声道:“情报市场是我们大家的财产,也是本地几百名职业谍报工作者的谋生之地,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因为更换主席而对它有所损伤。我要对各位前辈讲,即使我没有当选主席,我也会全力支持新主席,让我们的市场恢复往日的繁荣。”

帕纳维诺在一边怪叫:“说得好,反正你们是夫妻,谁当都一样。”

唉!宫口贤二不禁感叹,关雨侬这姑娘厉害,相比较而言,丁少梅表现出的一语不发的傲慢,就不如雨侬的谦和更能得人心,尽管这其中没有一票不是来源于利益,但利益的选择,并不妨碍对对手产生好感。

雨侬接着道:“为了这次选举的公正,我提出一个动议:主席的选举采用不记名投票。”

“赞成!”大皮埃尔突然举臂欢呼,吓了众人一跳。

帕纳维诺从身上摸出一副扑克牌,赌徒一般熟练地在桌上把牌洗来洗去,口中道:“我有一个又简便,又公平的办法。”他给每人发了两张牌,一红一黑,一共18张牌。“红的这张代表丁少梅。”他毫无顾忌地向丁少梅挤了挤眼。“黑的这张代表关雨侬小姐。”他数清余下的确是34张牌,然后爬上老吉格斯的讲坛,把剩余的牌高高地放在那里。“现在每一个人手中都有一红一黑两张牌,你们把它作为选票,投一张在牌盒中,剩下的一张放在一处,交给吉格斯先生。”

“为什么不交给我?”小皮埃尔又生事。

帕纳维诺好脾气地一笑:“因为他是下台主席,再者说,牌混在一起,已经起到了不计名的作用。”这时他又正色道:“计票时,超过半数者获胜;验票时,由吉格斯先生检查剩下的牌,看红黑两色的牌数如果能跟选票合得上,就算选举有效;如果有人做弊,剩下的牌数颜色自然与选票合不上,我们可以重选。”

老吉格斯也认为这个主意好,至少大皮埃尔可以在不受胁迫的情况下投票,便问:“大家同意么?”

没有人反对。投票过程很快就结束了,这让宫口贤二有些失落感,这么大的一件事,这么重要的一个职位,就在这儿戏中被决定了。好在,对丁少梅的控制他已经设计出好几套方案,万一不成功,还有个一了百了的办法。反正大半个中国在他们手中,他玩不出太出格的花样。

大皮埃尔把剩下的那张牌放在桌上,像是无意间地把牌向宫口贤二这边一倾,他看清楚,剩下的是关雨侬的黑色选票。这个法国佬毕竟怕死,尽管他不得不死。他方才已经通知了左应龙,会议结束后,他与大皮埃尔同车前往日租界,路经偏僻的海光寺道时,会把大皮埃尔当面交给他,左应龙也对天发誓,保证不加折磨,让法国人死得痛痛快快。

小皮埃尔问:“方才只说让吉格斯先生复验,没说让谁来检票哇。”

这时,丁少梅大步来到桌前,道:“这票由我来检。”

小小的牌盒,里边只有薄薄的9张牌。他抽出一张,红色,宫口贤二理当投他一票;又一张,黑色,老吉格斯早已放弃他,重新选择了雨侬;第3张,红色,他投了自己一票;第4张,红色,小皮埃尔跟宫口贤二穿一条裤子;第5张,黑色,雨侬自己的;第6张,黑色,老关选女儿的;第7张,红色,帕纳维诺收了他的钱还算守信用;第8张,黑色,自然是依兹柯的了。

现在是4票对4票,只剩下一张牌在盒中。丁少梅笑道:“还用得着看最后一张么?它肯定是红色。”这理所当然该是大皮埃尔的那张票,方才他掀牌给宫口贤二看时,丁少梅也看到了。

雨侬也担心最后这一张牌。她倒不是担心选举结果,这个结果早在开会之前就在她的掌握之中,她只担心丁少梅,担心这位丁大少能不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她发觉这件事自己可能做得有些过火了,不一定非得采用这种不留情面的做法,还应该有更和缓的方法,至少给丁大少留些面子,让他日后能留在委员会中替她效力。

今天中午,丁少梅来找帕纳维诺时,她正在那里。大皮埃尔被关在牢里的情报,她周五便得到了,此时唯一还可争取的一票只有伯爵了。意大利人要回国,这时只有钱对他才最重要,她在安排装运黄金时,在东方公主号上单独打出来一张10000盎司黄金的不记名运货票,这个数目帕纳维诺伯爵不可能会拒绝,尽管这是在慷丁少梅之慨。同时她还暗示伯爵,他可以同时接受丁少梅的贿赂,不必担心道义上的缺失,尽管这个意大利人也没有道义可言。他只要能让宫口贤二一伙人安心,让他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即可,反正他手中既有船票又有钱,选举一结束他就可以随着他的黄金远行了,绝不会给日本人报复的机会。

伯爵是个好演员,他们俩人一起设计的整个选举过程,公正无私,无可挑剔。唯独对不起丁少梅了。

噢,我的爱人,为了抗日,为家为国,委屈你啦!她把头扭转开来,不忍见丁少梅望着最后一张牌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