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来的犹太大夫说不要紧,只是季节性腹泄而已,开过药方便去了。雨侬和宋百万都不在家,范小青便亲自去药房买药。

“我还是回自己屋吧,”五妞双手紧紧地按住肚子,脸色发白。丁少梅让她把头枕在自己腿上,安慰她道:“老老实实呆在这儿,我还没伺候过病人,今天也长长见识。”她问:“你说,孩子会不会流产?”“胡说,我儿子不是一般人,哪能经不起这点小风浪。”丁少梅讲笑话给她开心。

范小青买药回来,顺便还买了只热水袋,给五妞敷在肚子上。“要不要去病院?总这么拉下去,怕是要脱水。”范小青道。五妞不愿意离开家,说是吃过药,肚子已经不那么疼了,便硬是要回自己房中,只说身上有味,不愿意让丁少梅看到她这个样子。

“她在那老头儿家里吃了什么东西?”范小青问。丁少梅想想说:“也没吃什么,大家一起吃的饭,许是她肠胃真的有问题。”

“你可别忘了,那老家伙是你的仇人,这件事你知他也知。”范小青一脑门子的疑虑。丁少梅解释道:“我怎么能把父仇忘了,只是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我要让他自裁,免得他的脏血染了我的手。”

范小青只是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要杀日本人就真刀真枪地干,弄这么些鸡零狗碎,能管得了什么?

丁少梅想留她在房里,她道:“家里没有人,我夜里得照应五妞吃药,你还是自己睡吧。”她有心事,今晚得离丁少梅远一些。

范小青方才回了趟家,跟她父亲大大地吵了一场。老吉格斯将全家人的船票都已经买好,乘东方公主号去香港,周日一早登船。但范小青不肯走,她道:“您就尽管去吧,我是不会跟您走的,小丁离开我活不成。”

“你不离开他,我也让他活不成。”老吉格斯怒气冲天,他的唐山夫人只是在边上一味地抽泣,并不插言。

“那就试试看,我要是连自己的丈夫也保护不了,枉活了这20多年。”父女俩的争吵没有道理可言,只是一味地互相伤害,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最后,还是老吉格斯先软下来,道:“女儿,你仔细地听我说,现在日本人对丁少梅是志在必得,得不到就会除掉他,除非你让他离开本地,否则肯定没有活路。”

“要不要离开,那是我们的事,就不劳您费心啦。小丁要说走,哪怕是去哥斯达黎加或肯尼亚,我都跟着;如果他不走,上天堂下地狱,也是我们夫妻的造化。您尽管跟着您的上帝走,我只跟着我丈夫走。”范小青口气坚决。

“我哪里还有什么上帝,你才是我的上帝。”她把老吉格斯的实话都给挤兑出来。女儿却一点也不承情:“如果我是您的上帝,那我丈夫就是我的上帝,我只听他一个人的。”

“丁少梅不是已经往香港运黄金了么?他如果肯离开这里,我让你跟他走。”最后妥协的总是父亲。

“在没报父仇之前,他不会离开。”

“那我就告诉你实话吧。”老吉格斯忍无可忍。“老丁死在长春,是我给德川信雄报的信。我原想,只有他父亲死掉,他才能长大成人,才能一心一意跟着我干。可谁想到我错了,他原来是一只喂不熟的小狼。”

范小青被这话吓呆了,不知道是怎样离开的家,甚至失去了方向感,开着车在黑暗的街道上转了一个多小时,这才回到丁少梅家中。原来我父亲也是他的仇人。小丁知道这件事么?会不会他明明知道,却故意不肯明言?她一时没了主意。

周六吃过早饭,五妞还在昏睡,丁少梅没有打扰她,便独自出了门。雨侬和范小青都有事要忙,不能开车送他,他便叫了辆洋车直奔帕纳维诺伯爵的寓所。负责监视他的三个日本人睡眼惺忪地开车跟在他身后,车子歪来扭去的好像烧的是二锅头。

伯爵的仆人传出话来,说伯爵要到午后才能起床,请丁先生下午再来。这个浑帐东西,竟然拿捏起来了。丁少梅感觉事情有些不妙,像他这样的荒唐鬼,在世间唯一还在乎的就是钱,今天他居然把送钱给他的人关在门外,怕是事情有了变化。

一只黑布袋猛地套在他的头上,脚下被人一绊,便跌倒在地,手上脚上让电线捆了个结实,一条粗胳膊把他夹在腋下便走。猛地传来几声枪响,那人加快了脚步,身边有人还击,双方乓乓乒乒地互射,显得挺热闹。他突然被人一丢,一头栽在软椅上,想必是汽车的后座。紧接着,耳边响起一阵子机枪的声音,吵闹得很。不过,丁少梅心里倒踏实了,用力挣扎着把脚缩进车内,免得流弹伤着自己。那先开枪的想必是跟踪他的日本兵,而绑架他的,一听那手提机关枪的声音便知道,日本人没那东西,德国人不往这边来,必定是苏联人。

苏联领事馆在河东边,如今没了俄租界,那里是日本军队的占领区,要是把他弄到那边去,回程却是个麻烦。他一点也不害怕苏联人,他们不过是赔了些钱,找他来算帐罢了。

别洛佐尔骑着一把木椅,双手搭在椅背上,狠狠地盯着横卧在地上的丁少梅,说道:“苏联人民不可欺,你骗了我们的财产。”

除去黑布袋,丁少梅明显地觉出来头发蓬乱,耳朵边痒得不行,他歪着头往肩上蹭,却又蹭不着,便道:“劳驾,哪位帮我抓抓。”他不会讲俄语,只能用英语。一扭头,发现了门边站着个熟人。“库图佐夫老兄,方才夹着我的那人,一定是你吧?好久不见,你又胖啦。”这件事明显自己理屈,便只能等对方先说到正题了。

库图佐夫哼了一声,没言语。他接着道:“方才你开的不是老吉格斯的车吧?我感觉着也不像。怎么,不给他开车了,现在替苏联领事干活?”

别洛佐尔开口道:“库图佐夫同志是我们的侦察员,现在任务完成了,他理当回来。”“原来他是你们安排在老吉格斯身边的探子,失敬,失敬。”插科打诨是没有办法时的办法,嘴上一旦没词,俄国人会认为你理屈词穷,必是坏人。这是他的英国老师的传授,不知管用不管用。

别洛佐尔竖起食指,止住了丁少梅的滔滔之口,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

“不就是钱么?这么点小事,值得闹这么大动静,开出单子来,我还你们就是了。丁大少这辈子,洗衣房、杂货铺,哪家也没欠帐不还。”这可是个难题,欠日本人的帐他不怕,只要是不被抓住,就可以周旋;但苏联人不行,他们脑子简单,如果还不上帐,他们当真会杀人。

“我们听从你的劝告,一共买进11万盎司的黄金,损失了将近40%。”别洛佐尔拿出份结算单给他看。

“数目不小。”丁少梅躺在地上,向结算单望了一眼,什么也没看清。“可有一节,我现在手里的钱就那么多,要是先还给你,日本人杀我,要是还给日本人,你们会杀我。所以,我谁也不打算还,留着给自己解闷玩。”咱丁大少什么时候耍过赖?真是为家为国什么都得干!

“拉出去把他毙了。”别洛佐尔向库图佐夫示意。那条俄国大汉过来夹起丁少梅就往外走。丁少梅问:“不请我喝杯茶么?”他知道,只要不还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库图佐夫夹着他在院中转了一圈又回到房中,给他解开了手脚上绑着的电线。别洛佐尔笑呵呵地拉住他的手道:“丁先生果然英雄,佩服佩服。”他改了中国话。

丁少梅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没好气地说:“咱是水贼过河,谁也别使狗刨;有事说事,没事我还忙着呢。”

“请您过来,一是道谢,上次里宾特洛甫的情报,大是有用,上级领导表扬了我们,给我们领事馆的全体同志记集体二等功一次。”别洛佐尔说着,从书桌里拿出一只小盒,打开给丁少梅看。“我国外交部为了表彰您对我们国家的贡献,委托我授与您‘优秀拖拉机手’勋章。”

勋章别在了丁少梅的衣领上,彩带下边的勋章上,是个壮硕的苏联妇女怀抱一大捆小麦。他只得笑道:“打一巴掌,给个糖豆儿,你们有玩意。闲话说完了,讲正事吧。”

“那批黄金……。”

“还是钱的事嘛。”丁少梅说道。“我有主意给你们,就怕你们没这胆量,不敢使。”

“您别吓我,先说说看。”别洛佐尔随弯就弯地把话题往下领。丁少梅问:“茶呢?这哪像个待客的样子?”

滚开的茶炊变戏法般地冒了出来,还有浓稠的俄国白奶油、干酷、薄煎饼、鱼子酱、醋栗等一大堆小吃。两杯茶下肚,丁少梅讲出一番惊世骇俗的道理。

东方公主号邮轮的豪华世界闻名,头等舱里设备齐全,好似第一流的大饭店。包有闲扎煞着两只手,一件行李也没带就上船,一路上挨了不少英国侍者的白眼,等到他随手把一张5美元的小费放在侍者手中,一切又都全变了,身前身后围满了人,茶点流水介往上搬。他甩掉皮鞋,把这一夜受尽折磨的双脚解放出来,便吩咐侍者立刻将船上的裁缝找来,从这里到香港,得走个十来天,没有合体的服装,他无法到餐厅里去吃饭。

宋百万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懂事地把包有闲的外衣挂到衣柜中,又拿起皮鞋到卫生间里去擦。未来的旅途中,包有闲是主,宋百万是仆,两人的角色安排得挺妥贴。只是有一件事包有闲不大满意,雨侬把运货单据拿去了,说是邮寄到香港邮局里寄名待取比他们随身携带要安全得多。这话原本没有错处,这次办理的是不记名托运,为的是避免日本海关人员上船检查时,暴露这是丁少梅偷运的货物,麻烦的是任何人得到这份单据,都可以出面提出这批黄金。这倒也没什么,他觉得不大妥当的地方,是雨侬与宋百万之间的关系,他们二人有秘密,这是他的感觉。这批黄金若是被人中途劫走,那他包大少可就丢了大人了,不单单是钱的事,这面子丢不起。

“少爷,行李送来了。”宋百万站在门边轻声说。后边一队英国侍者提着大大小小的皮箱,都是路易·威登公司的上等货,符合他的身份。“关小姐说有事要先回去,给您留了张字条。”

雨侬的字条言简义赅,说是准备的行李只是装装样子,一应物品请在船上解决;运送途中一切事情,请务必听取宋百万的意见。另外,他的府上已经通知过了,不必挂念。

宋百万拿出只大信封,说是关小姐交来的旅费。包有闲从开口处望了望,有英磅也有美元,够他们环游世界的。

船上的货运经理过来拜访,请包有闲下底舱查看一下他那批货物的安置情况,说是他们的货把保险库塞得满满的。包有闲只是说道:“让我的秘书跟你去吧。”这一路上,还真不知谁是主,谁是仆呢。他暗笑自己这一趟门出得多事,不过,有这船上好吃好喝好玩伺候着,正是享受一下西方物质文明的大好时机。他方才发现头等舱里有一半的旅客是中国人,等会儿洗过澡,找几把手凑一桌麻将打打,怎么着也能混到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