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口贤二的汽车在德川信雄门前停下来,但他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向隔壁的房子望了几眼,院中静悄悄的,门口不远处停着辆黑色的道奇,守在里边的三个人,一望便知是大和民族的子孙,想必这是华北司令官派来监视丁少梅的。这个毛头小子四处惹事生非,过几天把他扶持上情报委员会主席,日后怕是有自己头疼的。可又怎么办呢?掌握情报市场是自己毕生的事业,也是这一生最好的一次机会。

真子迈着小碎步迎接到门口,说老爷正要出门。

“给您添麻烦了。”宫口贤二依着规矩对老师讲些客气话,却没有立时就走的意思。

“你不是给丁少梅说情来的吧?”德川信雄对这个不肖的学生一肚子不满意。

“请原谅,我确实是替他说情来的。”宫口贤二稳住心神,话头有板有眼。“太古船行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您派的人没能得手。我不得不把这件事上报军部,请求他们来调解。”

今天一大早,宫口贤二给军部写了两份报告,一份是关于大皮埃尔的,泄露德苏条约的事情算是有了个交代,但他只字未提大皮埃尔就攥在他手心里这件事,丁大少说得对,他得先求自保,再求发展。第二份报告,就是他与德川信雄目前的关系,现在本地放着这么个没职没权,却大有资历的太上皇对他指手画脚,于他的工作大有妨碍,同时,他也老实不客气地将德川信雄配合英国政府狙击联银券的事捅了出去,国事不同于家事,师生之情在这里没有多大份量。只不过,在这件事上,他绞尽脑汁替丁少梅找了几条辨解的理由。

报告刚刚发出去,他又收到了三份指令,离奇的是,这是从不同渠道下达的完全不同的三份指令。一份命令他协助追讨被丁少梅骗去的两千多万资金,不成功就把他干掉;另一份指令命令他迅速整顿本地情报市场,立即把丁少梅扶上台,使权力与情报集中在日本人手中,为东亚战争大大的效力;第三份指令命令他立即将丁少梅绑架,乘第一班轮船赶回日本,由于德国马克的汇价不稳,新近与马克联系汇率的日元大受影响,急需“魔法师”前往出谋划策。

战线拉得越长,本土的大本营机构就越庞大,每个部门都在抓权,抓人手,像他这种非军非民的间谍,在军部经过几次政变,几次改组之后,是每个人都想控制在自己手中的“活资本”。

他们哪知道几十年在外国的苦处哇!他有几分伤心,同时也常得这种矛盾的指令并非坏事,万一有个闪失,可以用来相互抵挡。

德川信雄问:“联银券的事,想必你也报告上去了?”

“请原谅,今早已经把报告送了出去。”

德川信雄沉吟半晌,方道:“你终于把老师给出卖啦。”

“对不起,国事为重。”宫口贤二立即跪倒在地上谢罪,以全师生之礼。

德川信雄点燃一枝香烟,却没有吸,呆愣愣地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雪白的髭须在抖。“你去吧,人若像我活到83岁,哪有见不到的怪事,何况是学生出卖老师?”他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宫口贤二挥了挥手。“如果我所料不错,多则5天,少则3日,大本营回复的电报就会到达司令官手里。军部的那些个年轻小子们,从不知道尊老敬老,他们绝不会给我留一点点体面,即使是体面地自杀也不成。”

下午丁少梅来到盐业银行,安排运送黄金的事。在租界里一切事情都好办,但一出租界,就是日本兵的天下,这么一大批黄金很难不露行迹地运上东方公主号邮轮。此时才真正显示出包有闲的能力,他交游广阔,手面大方,熟人遍天下。他把租界内从盐业银行到英国太古码头这一段路的运输交给了脚行。这是那种帮会式的组织,专事运输,各码头、车站都有各自的脚行,彼此互不来往,一旦来往,便是争行斗殴。他委托的这家脚行自本地开埠就已经开业,有60多年的历史,独占英商太古码头,把货物交给他们,绝无闪失。

金条的外包装一律是松木板条箱,这是运送银元的专用箱,因为白银进出口近期控制不严,这个伪装可以让人不至于因那箱子沉重而产生怀疑。

从租界码头到塘沽码头,这一段水路是日本人管区,不安全,然而,包有闲神通广大,竟买通了水上缉私队,他们的六艘汽艇借着在海河上巡逻的机会,来回两趟,便能把货全部运过去。“这大约需要一整夜的功夫,我怕是没有时间回家收拾行李了。”包有闲与丁少梅临别时说道。“我必须得跟头一条船过去,按排东方公主号那边的事,后边启运的事,请关小姐和宋百万主持吧。”

丁少梅没有讲话,只是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半天没放开。他有点喜欢上这个不动声色的小伙子了,不知他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闯荡世界。

回到家时已经傍晚,宋嫂说隔壁来人请过两回,说是老先生请干女儿和丁先生过去吃饭。

范小青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丁少梅便带了五妞来见德川信雄。

“见到你们真是高兴。”老头儿不像是说客气话,眼睛里竟然闪动着几分泪光,然而,间谍的表情丁大少是绝不会相信的,他只装作没看见。

饭罢回到客厅,德川信雄道:“自古至今,真正的朋友总是聚少离多。过不了多久,我就得回国一趟,你我打赌的事,怕是只能往后推推了。”

如果狙击联银券成功,再当上情报委员会主席,这老家伙就只能剖腹自杀,这是当初德川信雄承认自己身份时与他的约定。如今自己一时不慎,给了他说嘴的机会。丁少梅有几分生气,便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后天我必定会当选委员会主席,而联银券的事也不过再有个把月的功夫就能大见分晓,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我热切地盼望着你的成功,到时候请你给我写封信,我一定会按约定行事,绝不食言。”德川信雄叹了口气。“只是,那时不能请你来观礼,对我是件大憾事。”

丁少梅笑得挺好看,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坐船赶到日本,你可一定得等着我。”你是我的杀父仇人,能够看着你死,是我最大的愿望。

德川信雄突然想起什么:“噢,来的时候,请别忘记给我带两匹你们的那种大五福白布来。”

“干什么?”他问。德川信雄道:“那是个大场面,白布是必须要用的,只是,你知道的,我们那里现在有些麻烦,棉花不多……。”

丁少梅故做好奇地打听:“许多天来,我总是在想,真不知道那会是怎样一个场面?”

“那是荣誉和尊严的舞蹈。”德川信雄的目光越过丁少梅,像是望着他身后极远处。“普通的穷武士要剖腹,最荣耀的办法是到一位世族家中举行仪式,这对那位世族也是件体面事,所以,他会出钱料理一切。我的祖上是天皇的武士,本身就是世族,这样以来,来观礼的人一定非常多,毕竟近几十年来,这样的事情不多见了。”

他语调平和,像是在讲述自己的寿礼:“我散布在全国的几百位亲友都会来观礼的,我儿子的婚礼他们不一定会到,但这一次他们是一定要到的,当然,都是男人,女人没有资格参与。我希望那是个菊花盛开的日子……。”

丁少梅插言道:“该是9月底10月初,时候不多了,你得抓紧准备。”

“那你就得真的拿出些本领来,别让我空欢喜一场。”德川信雄拍手叫进真子来,让她换茶。不一会儿,她端上三杯可可。他道:“这是驻巴西大使托人带给我的,请尝尝。”他自己先喝了两口,突然睁大睛睛,欢喜道:“我险些忘记,还有礼物没拿出来。”便起身去了书房。

五妞喜爱甜食,见她喝得高兴,丁少梅便把自己的那一杯也倒进她的杯里。“嗯,真是好喝。”两杯喝完,五妞像是意犹未足。丁少梅拉起她的手笑道:“回头我也给你买,这种东西喝不穷你丈夫。”

德川信雄抱着只高高大大的盒子回来,道:“干女儿,这是今天早上刚从日本送过来的,算是义父的一点心意,看见他们,你就能回想起义父的一点点好处。”

回到家中,五妞着急地打开盒子的包装,里边是两个一尺半高的玻璃匣,内中是两只精美绝伦的日本玩偶——一位武士,一位公主。

许是吃的生鱼片不合脾胃,当晚,五妞开始腹泄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