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星期三开始,丁大少的好日子到头了,但他自己还没有察觉到危险,因为,今天早晨黄金市场一开盘,便达到每盎司288元,为此他的心中依旧充满成功的狂喜。

太古船行的接待员放下手中的小镜子和唇膏,冲着他笑出满嘴的猩红。

“我要一张到那不勒斯的联运票,头等舱。”丁少梅也微微一笑。最早的船期是9月5日,到帕纳维诺伯爵坐这艘船离开的时候,金价已经被炒到天上去,情报市场也已收入他的囊中。身后有人走进来,转了一圈又踱出去。他今天一早便发现有人在跟踪他,躲躲闪闪的,有中国人,也有朝鲜人。该不是专门在租界里绑架的匪类吧!他向接待员借来小镜子,反射之下,发现早上见过的那个朝鲜人踱进来,装做在看航运时刻表,白亚麻西装的后襟被里边的手枪柄顶了起来;门外边还有一人,小个子罗圈腿,是日本人,眼睛紧盯着他的后背。

要跟踪他,他们还应该有一辆汽车等在附近,加上司机,至少该有3个人。一个人对付仨,他没有把握,况且他从来也不带武器。

近来的成功,让自己有些大意了,随随便便地到处走,却忽略了小小租界外的十几万日本兵。宫口贤二的提醒也不无道理,德川信雄如果决定放弃与他的联合,下手除掉他的可能性不是没有;除此之外,日军华北司令部也在通缉他,自然有可能派人进租界绑架他,只要他们的上司对前任司令官的劣行不断地追究,不断地施压,他们就有可能采取冒险手段;当然,他近期在黄金市场上的“暴行”,也可能引来同行的怒火,特别是中国同行,妒忌与愤怒,极有可能让他们采用消灭肉体这种最简便的手段……。

没有经历过磨难的人,也就绝不会有所成就,他在心中赞叹自己。付款,取票,找零钱,他都没有回头。不论是谁,他们也绝不会在这里动手,太古船行开办几十年来,没有任何一伙匪徒敢在这里闹事,尽管这里总是在流动着大笔的现金和许多贵重的货物,因为,这里负责安全的是一批装备精良的退伍海军军官。

他给俄国理发厅打了个电话,范小青上午在那里做头发。他自己是坐洋车来的,约好了范小青过来接他,现在这种情况,不宜让她来冒险。

“小丁,中午想吃俄国菜么?”不想,范小青却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他望见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堵在了范小青车后,车里有两个人。

没有退路了,此刻只要自己一踏出太古船行,不是被绑架,便会被刺杀。丁少梅拉住范小青的手,心中一阵感伤。

范小青把眼睛俏皮地眨了两眨,坏模坏样地一笑,突然挣脱他的手,高声叫道:“你从来也不听我的话,怎么就不能吃俄国菜,我就是要吃,你不跟我去,愿意去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争吵,愤怒,气冲冲范小青又去了。“赶紧回家去吧,我再也不要见你。”丁少梅在后边加上一句。

那辆黑福特给范小青长大的本特利让开了一个掉头的空间。范小青把阳伞摔在后座,乒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机器,加油,挂挡,汽车猛地一跳,出奇不意地向后窜出,后保险杠猛烈地撞在黑福特的前门上,一直把它推出老远;她再换挡,宽大的车轮在水泥地上磨擦起两股青烟。

当本特利镀铬的前格栅撞入落地玻璃窗时,丁少梅飞起一脚将那个惊呆的朝鲜人踢倒在地;本特利在大厅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打了个旋,尾部撞翻了柜台。丁少梅飞步跳进前座,车轮吱地一声尖叫,撞翻扑上来的日本人,呼啸而去。经过那辆黑福特身边,范小青还高兴地向里边的人挥了挥手。

“你得陪我去洗头,现在头发里全是碎玻璃。”范小青口中满含娇嗔。

“先拉我回公司。”丁少梅欠身从屁股上拔下一块尖利的碎玻璃,手上沾满鲜血。

“不行,先洗头,理发厅里会有人替你包扎屁股,找个俄国女孩子来干。”范小青径直驶回俄国理发厅。

“我已经找了你一个多小时了,你应该到市场来看看。”电话中传来包有闲慢悠悠的声音,与通话内容大不相称。

丁少梅趴在按摩床上,任由俄国理发师处理他屁股上的伤口,对着听筒叫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什么原因,交易突然被中止了。”

事情要坏,当他冲进黄金交易大厅时,发现地上到处丢弃着今天的日报,交易已经重新开始,所有经纪人仿佛了疯一般挤在黑板边,叫喊声震耳欲聋。他捡起一份报纸,头版头条是美联社的消息:“日苏和谈在即”,说是满洲边境的武装冲突已完全停止,日本有田外相秘密访苏,双方有望在短期内签定互不侵犯条约。

他向黑板望了望,标卖的数码几乎占满了铺天盖地,但买主也不少,交易非常热闹。显然,在投资者中分化成两大派,一派认定日苏协定有可能签定,联银券必定坚挺;另一派则怀疑这是战争贩子惯常耍弄的计俩,美联社言过其实。

他发现包有闲一向平静的脸上也透出几分恐惧。他能够理解包有闲的苦恼,如果这条消息可靠,前景确实够吓人的,没别的原因,他们东拼西凑的巨额资本,会在这次亏损中把他们个人的资本消耗掉,况且丁少梅自己并没有拿出一分钱。

他拍了拍包有闲的肩膀,想给他些安慰,但此时却没有人能够安慰得了自己。他心中清楚的很,是他狂妄的第二轮攻击,大大超出了市场的承受能力——日本人为了对付他,调来太多的黄金,这个市场已经胀饱得就要爆炸了。

“卖吧。”包有闲近乎哀求。

卖也没有用,他们投入的资金太多,为抬价吃进的黄金也太多,此时出货,市场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的购买力。只能盼望着头一轮打击过后,价格能够维持在230元左右,这样他们还有救,因为,他的货绝大多数是在190元以上购进的。如果价格跌回到150元,他不但要赔光上一轮的赢利,还要赔掉将近一半的本金。

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又出场了,难得一见的日商朝鲜银行和汉奸的中国联合储备银行的经纪人也出场了,整整齐齐地鱼贯而行,像只送葬的队伍。人群中猛地暴发出一阵哀叹,完了,一切都完了,日本人在200元以上卖出了几十万盎司的货,他们现在更有理由把价格打回原形,好吃货补仓。

“丁先生。”上次那4个日本人又来了,鞠躬,陪笑脸。他问“什么事?”

“司令官的资本金,我们全部弄清楚了,他通过汇丰银行,转给你2800万元联银券,大日本帝国政府要收回这笔资金。”领头的那家伙笑得越发地欢畅。

丁少梅也笑了笑,道:“你们的眼力不错,确实有这么回事。”几个日本人喜出望外,他接着道:“不过,那笔钱现在到了香港,是不是还在司令官的帐户里,我就不清楚了。他只是委托我把钱换成英镑,替他汇往香港。”

“原来是这样啊。”日本人像是终于了解到了实情般的长出一口气。

“所以,你们现任司令官发命令通缉我,很是没有道理。哪天我要过去拜访他,把这件事讲个清楚,免得整天纠缠个没完没了。”他的口气好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您幸苦大大的,我们理解,我也代表司令官向您表示敬意。”为首的日本人挺通情理。

“不敢当,别派人来骚扰我,就感激不尽了。”丁少梅发现了事情的转机。

“虽然同情大大的,但还是希望您能还出那笔钱来。”日本人死心眼儿。

“让我替那该死的混蛋还钱?办不到。”丁少梅假作火冒三丈。

“新任司令官通情达理,他给您5天的时间,不论是您追回那笔钱也好,还是自己垫付也好,请到时如数交给我们,拜托啦!”4个家伙一齐鞠躬,告辞。

“他妈的,冥币烧纸要不要?”丁少梅知道日本人混蛋,不讲理,但时至今日,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不讲理的。

包有闲不解地问:“司令官的那笔钱,你真的还给他了?”

“你当我是傻瓜?”丁少梅没好气。日本兵贩毒的钱,本来就是从中国老百姓身上弄来的,怎么能还给他们?可硬顶着也不是办法,他们是会杀人的。

让日本人这一搅和,上午收市的时间到了,金价跌到205元。这个跌势太过猛烈了,半天时间跌去了将近30%,所以,下午很有可能会稳定下来,甚至会出现小幅反弹。

现在也只有这么希望了。丁少梅走出大厅,意外地发现雨侬守在门外。

“有事么?”这几日他忙得昏头胀脑,没有顾得上与她交流。“近来有什么特别的情报?”雨侬是他的福星,也许她衣袋里正装着“救世良方”,最好是苏联军队已经大举进攻满洲国的消息。

“我必须和你谈谈。”雨侬一脸的郑重。

坐雨侬的车回到家中,五妞一步跳将出来,抱住他大叫道:“他踢我啦,踢了两脚啦!”

“恭喜恭喜。”他把耳朵贴到她平平的肚子上,装作谛听婴儿的动静。有这么个憨态可鞠的女孩子给你开心,也算是意外之福,尽管有点不着吊。

五妞道:“下午你带我去买小孩衣服吧,闲里置忙里用,也该准备着啦。”

“我这几天太忙,等过两天好不好?”他好脾气地哄她。她跟雨侬和范小青都不一样,该多疼她些才是。

“这样啊,整天闷在家里没意思,要不,我还是找隔壁老头儿玩去吧,他这个人挺好玩的。”五妞只是显出一点点失望,没讲粗话,往日蛮横的劲头如今已经荡然无存。

雨侬插言道:“你现在就过去吧,顺便给他带点绿豆糕,那老头儿肯定高兴。”她盼着她离开好谈正事。

五妞出门,丁少梅问:“她到那边去不要紧吧?”

“德川信雄再厉害,也是个成名的大人物,不会平白害个傻孩子。”雨侬半猜半测,“我请你回家来,是想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我们难道还吵架不成?你若心里不痛快,可以揍我一顿出出气。能挨美人的香拳,也是福分。”调情可以缓解心理压力,黄金市场的失利,对他的打击确实沉重。

雨侬把手指张开,做了个停止的动作,道:“你先别夸口,一会儿翻脸的也会是你。我要说的是,请你放弃情报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