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信雄的亲自到场,在黄金市场内引起了一阵轰动。横滨正金银行的专务、常务们,排着队来到华盛顿投资公司的包厢门前,叩头虫似地给德川信雄鞠躬,送上名片,再鞠躬。

包有闲站在门外,发现交易场内的空气在猛烈增压,像是马上就要爆炸一般。所有的交易商和经纪人都把目光投向这边,内中满是怒火。

“这一次,小丁做得太过分了。”雨侬的脸色极为难看,转身离去。

“可效果是好的。”包有闲实事求是。

交易开始了,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卖货,也有其他一些经纪人跟着标卖;吃货的人也有一些,交易不算活跃。包有闲吩咐手下几个主要经纪人,要有节制地吃货,把价格一点一点地抬上去。整个上午,市场交易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热烈,那些观望了整整一周的投资者,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始吃货——他们必须要赶上这次行情,才能弥补前次大波动时造成的损失。

包有闲像个久经沙场的棋手,他没有理会丁少梅让他今天全面吃货的指示,而是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市场的热度,每当价格僵持不下,或是突然出现一张大卖单时,他才指挥手下经纪人动手。

跟风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在8月的酷暑中,混合成一股子有形有质的力道,冲昏了他们的头脑。

金价已经接近200元,市场突然停顿下来,标卖的数额只有些零星的小数目,同时也没有大额的标买。他们在等什么?包有闲在心底打了个突,这种停滞,往往意味着价格走向的大转折。然而,他的手中,只剩下不到1000万元的资本了,根本无法发动惊人的进攻,除非是孤注一掷。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是德川信雄。“您好。”他道。

“干得不错,你是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德川信雄用目光笼罩住包有闲的思想。“有你来操控市场,我非常放心。现在情况怎么样?”

“投资者的思想正在发生分化,交易几乎完全停滞下来。”他要让这回答有深度。

“在人们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微小的作用力,甚至可以推动历史。”德川信雄仰面一笑,整了整和服外褂,向黑板走过去。

10000盎司的标买,他向众人微微躬了躬身子,又回到了包厢。包有闲也上去标买10000盎司,捏紧粉笔的手指有些激动。

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退场了,他们是集体离开的,事先没有任何征兆。那两笔标买停留在黑板上,像一群嘲弄人的眼睛。

猛地,有人发出一声嘶心裂肺般的嚎叫,“苏联人打来啦!”于是,仿佛死而复生一般,整个交易大厅一下子苏醒过来,所有的“细胞”都开始跳跃、叫喊、争夺、撕咬……。

丁少梅把头伸出包厢,对包有闲一笑,低语道:“叫咱们的人也去凑凑热闹。”

哪里还能抢得上,先前那20000盎司的标买,像一双烂鞋一般被众人丢弃在一边,因为他们的出价只有210元。世间没有失去理性的交易,所有的疯狂,全都是因为一封从满洲国发给横滨正金银行的电报——苏联军队与日军在哈勒欣河再次开战。

运气真叫奇妙,包有闲发觉自己远不如丁少梅。苏联与满洲国的边界问题由来已久,去年曾暴发过哈桑湖事件,今年5月,又发生了哈勒欣河的武装冲突。然而,这仅仅是冲突而已,现而今苏联人跟德国人媾和了,从西线腾出手来,对日本的战事不可避免。奇怪的是,早不开战,晚不开战,偏偏在丁少梅对联银券的进攻受到阻碍的关键时刻,日苏战事暴发了。

“这些人真是可爱呀!”丁少梅也走了出来,与包有闲并肩站在门口,观望大厅当中的混乱。“只那么一点点虚枉的希望,就能燃起这么巨大的热情。咱们还有多少钱?”

“600多万。”他察觉到了丁少梅语调中的同情。

“现在好啦,挑起了全面的内哄,也算给我腾出些空闲,想点别的事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再买货了,更不能卖货。”

包有闲大是不解,赚钱的机会又来了,他怎么能漠然视之?

“涨到300元才是咱们的机会。”丁少梅看透了他的心思。

上午的收盘价突破了260元大关。

“下个月我就要回意大利啦。”帕纳维诺伯爵把脚架在桌上,欢快地抖着。

“你就是跑到阴曹地府,债主子也会把你揪回来。”丁少梅也把脚架上了桌。

“我那老同学的法西斯主义大获成功,他请我回去主持内务部的情报工作。”一支哈瓦那雪茄塞到嘴里,粗如擀面杖。

“墨索里尼上台十几年了,这才想起你来?”一只活物般翻滚着的烟圈从丁少梅口飞出来。

“运气来了,城墙也挡不住。”伯爵好像挺得意。

“运气?晦气吧您啦。”

“所以,我得弄几个小钱,买双鞋好上路。”伯爵终于说到了正题。

“来中国几十年了,闹得个光屁股回家,你不嫌丢人,我们也跟着丢人。”这老小子又歪词骗钱么?丁少梅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到自己的来意上。

“我这不正想你,你就来了。”

这话头正对了榫子,下边该你开出盘口,咱们套袖管捏手指头了。丁少梅稳稳当当地望着他,等下一句。

“这几年,我东南西北的欠了不少帐,全仗你照应,我还没让房东赶出去。可话说回来,那不过是几个小钱,不算什么……。”

丁少梅眨巴眨巴眼,对方就要开价了。

“要说呢,我这临走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留下的,送你个小礼物算是纪念。”

“什么东西?”

“投你一票。”

那话来了。丁少梅笑模笑样地望着他,故意不接话头。

“我送给你一票,你送给我什么临别礼物?”

丁少梅这才开口道:“不就是钱么?20号开会,你投我一票,打算着要我出多少钱?”

“没意思,你们中国人太实际,太直白,太没有趣味,我准备了一马车的话,等着你来谈这件事,结果开口就直接谈到钱,没意思。”伯爵的表演工夫很是到家。

俩人交锋的结果,伯爵在本地的欠帐由丁少梅全权负责,再拿出30000美元,伯爵投他一票。这不过是小钱而已!丁少梅并没有占便宜的快感,只是越发地看不上这些来中国胡混的冒险家。随他去吧。大小皮埃尔,加上伯爵和宫口贤二,他们在委员会里占了5票,老吉格斯,跟你老小子算帐的日子到了。

不过,老吉格斯会不会轻易放弃主席的位子?

“会的,我会放弃。”老吉格斯对雨侬勉强笑了笑。他几个月前为自己设计的美好的退休计划,到今天已经面目全非了,因为,英国政府终于向日本人屈服,允许日本势力进入租界,他的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让俞长春把报纸收了吧,日本宪兵下个月就会在租界巡捕的配合下,进租界来抓捕抗日分子。”

雨侬也得到了这个情报,她很替丁少梅和俞长春担心。“您会不会继续留在本地?”她问。

“再看一看,把委员会的事安排好,我再决定什么时候撤到香港去。”老吉格斯拿出一串钥匙,“这是我的全部档案,除去我准备带走的一小部分,其余的都给你留下,你要好好地利用它们。”雨侬点点头。他接着道:“选举的事你好像很有把握?这是件大事,如果被宫口贤二钻了空子,我们的损失可不仅仅是钱。我们损失的是影响世界的力量。”

“我明白它的价值,一定会善待它。”雨侬很像个牢靠的继任者。

“今后市场的经营,你有什么计划?”老吉格斯像是嫁女儿。

“这边的事情,您就不用再操心了,我会全力帮助您建立起香港市场。”这口吻更像个温柔的篡位者。

“我想把女儿也带到香港。”老吉格斯旧事重提。

没有回答。雨侬也想做成这件事,但她没有这个能力。她们三个人,丁少梅大约一个也不会放手,哪怕是五妞也不成,他就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家伙。

老吉格斯不得不放弃情报市场,这一点也不出乎雨侬的意料,他表面上是个绅士,本质上是生意人,一旦这个市场陷入危险之中,再无利可图,他便绝不会在此留连。看起来,英国人即将大举撤出本地。

她自己对委员会的选举却没有半点把握,因为大皮埃尔不见了,没有了,凭空消失了。这个法国佬要躲避左应龙的追杀,只有在租界里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等待着开过委员会后从她手里拿钱跑路。然而,两三天了,她没有得到大皮埃尔的半点消息,他的日本太太已经半个月没见过他,情报市场上也没有他的消息。

他会不会又投靠了宫口贤二?不会,宫口是个穷鬼,满足不了他的胃口。莫非是投靠了苏联人?或者是国民党?难说得很。他原本就与国民政府有联系。

糟糕,她猛然想到,在这么个不安稳的年头,情报界能有钱买通大皮埃尔的,只有丁少梅一人。事情要坏,这位丁大少现在有财力,也有魅力买通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