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五妞突然使开了小性,非要回家去看望奶奶。这不是添乱么?丁少梅花说柳说,劝了半天也不管用。雨侬问她:“离开家这么多天,是不是想奶奶了?”

五妞点点头,瞟了丁少梅一眼,没开口。雨侬接着软语商量:“能不能等两天,等情况安定了,让他陪你去?”

五妞把双手捂在肚子上,一味地摇头。

“要不这样,我陪你回家去,你在这边住不惯,回家住几天也好。”雨侬不想把日本兵正在抓捕丁少梅的事告诉她,没的多一个人担心。

五妞低声道:“他不跟我回去,算怎么一回事!”

这些事自己怎么就没想过?雨侬明白了五妞的心思,她必定是以为她已经嫁了过来,独自回娘家不成体统。这个时候,没有个正经理由就说不过去了,她只得说道:“丁大少出不了租界啦。”

“为什么?”五妞两只大眼睛黑多白少,满是迷茫。

“日本人已经下了通辑令,正在四处抓捕他。他只要是一出租界,必定没了性命。”这可不仅仅是吓唬她,雨侬自己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要不这么办,”丁少梅插言道。“我给左爷打个电话,请他老人家过来一趟。”

没过一个钟头,左应龙便来到了门前,嗓门大得吓人:“闺女,闺女,谁欺负你啦,我替你出气,活剥了他的皮……。”

父女见面,却是没话。宋嫂连忙准备酒菜,招待亲家公。左应龙左手把盏,右手持筷,口中道:“姑爷,听说你小子人啦?炒黄金,卖白银,赚了大钱。我们家老太太的眼力不差,挑你作孙女婿,真没走眼。”

丁少梅一味地客气,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应对。

“有发财的机会,怎么不告诉你老丈人?我也凑一份子玩玩。”左应龙满脸不高兴。

“那可有风险。”

“我那钱都是刀头上舔血来的,还比那风险大?”几杯酒下肚,左应龙脸上胀得通红。

“那可不同,这是个大赔大赚的生意,跟您的生意不一样。”丁少梅随口支应着。不知俞长春那里怎么样了,今天发表的消息应该能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左应龙动了气:“怎么着,瞧不起你老丈人,我有钱,这地界比我有钱的主儿还真不多。走,走,我带你瞧瞧去。”他把酒杯一放,拉起丁少梅就往外走。

五妞忙拦住道:“丁大少不能出租界。”

“不就是小日本儿要抓他吗?屁大点事也还当真。放心闺女,你老爸的钱就在租界里边。”

左应龙说得不错,他们坐车进了法租界,来到浙江兴业银行后边的一个小院门口,啪啪打门,从里边窜出五条壮汉,一个个胳膊如树干,脊背像面板,见是左应龙,脸上这才露出笑模样,忙把他们引进去。

里边是座西洋式二层小楼,四处乱七八糟,好像就住着这几条汉子,不是正经过日子的样儿。楼梯下有个小门,进门往下走,打开两道铁门,便是一间挺大的地下室。

有人把电灯打开,照见地下室内堆满了麻袋。左应龙吩咐:“打开一袋给我姑爷看看。”

麻袋里装满了银元。

“看见没有,这一屋子,整整100万块,是你老丈人存的棺材本儿,今天交给你啦,拿着玩去。”

近来由于欧洲局势紧张,世界银价大涨,这100万块银洋,折合联银券得1千万出头。但丁少梅突然间又犹豫起来,这老河盗的钱虽说也不是好来的,但跟司令官贩鸦片的黑钱大是不同,毕竟是自己人的家财。然而,下一周是他狙击联银券行动最关键的一周,这笔钱能派上大用场。只是,谁能保证华北司令部不会派人来绑架,或者暗杀他呢?如果自己出事,怕是要对不起这老爷子了。

怎么办呢?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早立份遗嘱。

“您看,我给您几分利?”他无法拒绝这及时的“援兵”。

“算什么利钱?你拿着玩去,挣了钱咱爷俩对半劈。可有一节,不能赔。”左应龙算是真诚到了家。

运银元,卖银元的活儿交给包有闲,现在各大洋行都在做这路生意。拿联银券换银元,这是天大的便宜。若不是为了抗日,他绝不会动用左应龙这笔钱,就算是为了五妞,他也不能动。

买了几份日报,头版上的消息又是通稿,是那份德苏黑海协议的全文。这件事对老百姓没什么,但不论是对中国还是日本,至少是军政财三界,今天怕是没有安定日子可过了。

夹着报纸敲宫口贤二的大门,丁少梅猜测这老间谍心中必定不高兴,自己把这件事捅出去,受伤害最大的当然是日本人。

“你不该这么做。”宫口贤二早便读过了报纸,脸色青灰。“如果你再这样独断独行,怕是我也保护不了你了。”

“胡说八道,我要你来保护?”丁少梅只是笑了笑,他们俩是同谋,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

宫口贤二难得发怒:“若不是我的保护,你活不到今天,我那老师要除掉你。”

“德川信雄?我早就该跟他把帐算算,父仇不报,枉为世人。”

“你不能碰他,这个念头动也别动。”

“我不动念头,我只动手。”

宫口贤二叹了口气,军部不该对这么个浑蛋小子情有独钟。他道:“请你不要意气用事,德川老师那里,我会去说服他。”

丁少梅笑着问:“那么到今天为止,了解德川信雄身份的中国人里边,还有几个是活人?”

宫口贤二语塞。

“他早就想要了我的命,打从他跟我公开身份那天起我就明白,你以为我会相信他那套骗人的鬼话?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是家仇,你别跟着瞎掺和。”

宫口贤二打从心底赞叹,这小子确实是有勇气,越是大事越沉稳,具有当今日本的年轻人无法比拟的深沉,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把他这个中国人身份当回事了。

丁少梅拉过只坐垫坐下来。“咱们谈点正经事,上次约定的事还算数么?”

他问:“情报市场的事?”

“选我当主席。”

他这么老实不客气地提出要求,好像我理当替他效劳。可不是么,是自己请求军部让他留下来的,我不受累谁受累?宫口贤二又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不容易,委员会中没有一个人可靠,小皮埃尔我暂时还能控制,但大皮埃尔和帕纳维诺我现在一点把握也没有。”出个小题目考考他。

丁少梅打开后窗向外闲眺,突然问:“你那鸟呢?没听见叫。”

“死了。”中国人就是闲心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鸟。

“你把大皮埃尔交给我把,他不听话,我就把他喂鱼。”丁少梅没有回头,仍是望着窗外。

“要救你的命,就必须保住大皮埃尔的命。”宫口贤二把军部追查泄密事件的事讲了。“为了保全你,只有把他交出去了。”

“蠢话。”丁少梅凑到他面前,一脸坏笑。“你们日本人只会算小帐,没个临机而动的机灵劲。我教你个办法?”

“在下洗耳恭听。”

“你到18号那天再把大皮埃尔的事上报军部,然后,等20号我一选上主席,你立马下手除掉他。人死债烂,军部那帮人远在日本,能知道个屁?”丁少梅又笑。“你是不是已经把他抓起来啦?”

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宫口贤二一下子有了主意。“那么,帕纳维诺也是个难题,那家伙从来也不跟我一心。”

“钱!有钱给他,比什么都管用。”

“可我哪来那么多钱填他的无底洞?”宫口贤二泄了气。

“我有哇,那点小钱不值一提,交给我就是了。”

俞长春认为自己是个天生的恐怖分子,天才大大的,他很有理由为自己出色的设计感到骄傲。

英租界工部局的图书馆里资料丰富,他从那里借来一套1932年版的《船舶工程》和一套轮船总装图纸,这是太古洋行的客货两用轮船泰山号的总装图,与三北轮船公司的长江号属同一型号。

根据长江号的水手长和老赵的介绍,藏私货的暗舱在后舱的龙骨旁边,因为是在轮机舱后边,靠近船尾,所以这里的龙骨很结实,但底层的钢板就用不着像前舱那么厚了。仅管如此,要想炸开一个像样的口子,他手中的炸药并不充裕。他只有十几公斤的黑索金,虽然这东西威力强大,但在底舱爆炸,大部分的冲击力会消耗在舱面上。

总装图上明确显示出,后舱底部由于要通过螺旋浆的传动轴,被安装了一个隔层,是6毫米钢板。

这是个难题。如果条件充许,他可以设计一个反冲装置,在隔层钢板上焊接一个结实的半圆形,或者是方形的钢壳,把爆炸的作用力逼到底层钢板上,在船底炸开一个大洞,因为它要对付的不仅仅是钢板,还有隔层中的空间和船底沉重的水压,而另一部分爆炸力刚好可以把这反冲装置掀开,引导海水入舱。这种客货轮没有设计隔水舱,所以,一个直径60厘米的洞,完全可以让这艘3000吨的轮船在30分钟内沉没。

但是,日本兵会把这船看守得很紧,不会给他从容施工的机会的。

他打电话给老赵,问他是否亲眼见过那走私用的暗舱;老赵报告他一个好消息,船上的水手把隔层用汽割割开来,暗舱就在转动轴的隔层中。

“有多大?”

“里边地方挺大,工字形龙骨有60公分高,边上是传动轴。”

老天有眼,抗日的英雄有福了。心里一高兴,俞长春的祷告词变得土洋结合。工字形的龙骨恰好是天然的反冲装置,他可以在爆炸前几分钟用镁条加金属粉燃烧,使龙骨与底层钢板弱化,然后引爆炸药,即使龙骨没有被炸断,也会在底层钢板上撕开一个100厘米长的大口子,进水量应该能达到每分钟30立方米。更加绝妙的是,螺旋浆的传动轴被炸,船只能停在那里,等着沉没。

剩下的问题是,他得设计两套计时装置,一套是供镁条多头燃烧的计时装置,另一套是爆炸计时装置,这对他来讲一点也不难,难的是时间必须要计算准确。爆炸时间估算起来很难,因为他们要提前把炸药安置妥当,就必须算准开船的时间,只有在船航行到大海深处爆炸,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万一没有算准,船没离港,甚至货还没有装船就爆炸,那可就白费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