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丁少梅走进著名的夏太太饭店,脚步轻快得仿佛要飞,苏联领事别洛佐尔与他约定在这里会面。今天上午黄金市场开市的时候,他有意晚到了一个小时,他相信,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市场上引起种种猜测,这正是他晚到的目的。让其他投资者感到不安,进而怀疑他们自己的智力与决策,只有这样,才能制造出一场盲目的黄金狂潮。

11点钟的时候,他成功地把金价抬到了163元,花费了大约600万资金。这是一场缠斗,是那种没有理智的疯狂,一方不顾一切地抬高价格,另一方不计成本地打压。

可喜的是,已经有几位聪明的投资者开始从中投机,小笔地买进日本人的打压货,再卖给抬价收购的他,差价虽然不太大,但比起一个月前的平稳交易,已经是惊人的利润率了。于是,他有意放慢自己的动作,给这几个有胆量,敢冒险的经纪人一定的空间,总是让他们先买到货,自己再出面收购。

这需要时间。他相信,今天赚到钱的那几个人,会在市场中起到极重要的榜样作用。没有人领头,民众就是一群呆羊。

没想到的是,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在上午闭市前,突然抛出上万盎司的货,一下子把价格打到了151元。

好哇!他心中狂喜,却不露声色,让那批货停留在黑板上。他可以肯定,这一笔标卖,就如同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整个中午休市期间,所有的经纪人与投资者都会拼出老命来对它分析、论断甚至争吵。整个市场上,只有他一个人心安理得,因为,只有他的行动才能决定金价的走向。

别洛佐尔劈面头一句便问:“你下午会不会吃进那批货?”

布尔什维克在本地以消息灵通出名,果然是盛名之下,必无虚士。丁少梅笑道:“你认为呢?”

“到现在,你已经投入了2700多万资金,在本地市场这可是个天大的数目,我不相信你还有资金与日本人对抗。”

“如果我下午把金价抬上去,你愿不愿意跟我联手?”他紧盯上一句。

“我手中的每一分钱,都是苏联人民的财产,怎么能拿来让你们这些资产阶级去赌博?”别洛佐尔总共讲了三句话,却已经饮下4杯伏特加。

“但你多年来一向都是通过经纪人在套利,只不过,上一轮行情你下手太晚,结果损失了100万。”真人面前谁也别装蒜,咱们彼此都了解对方。他不甘示弱,也饮下一杯伏尔加,哇!舌头在燃烧。

“我肯见你也是这个原因,是你让苏联人民蒙受了损失。”别洛佐尔又一杯酒下肚。

“所以你得跟我联手,把你的资金交给我来运营。现在只有我能救你出火坑。”

别洛佐尔摇头道:“我的钱只能锁在我的钱柜里。”

“是苏联人民的钱。”丁少梅纠正他的口误。

“所以你要告诉我怎么办,替我挽回损失。”

“你这么相信我,真得谢谢你,干杯。”他没敢真往下喝那烈火般的烧酒。“下午一开市,你让你的经纪人把标卖的1万盎司吃下来。”

“我不会上你的当,替你当枪使。”别洛佐尔生气了。

“如果你买下那批货,我把这个送给你。”丁少梅将德国人提出的黑海协定的样本留在桌上,顾自去了,把别洛佐尔丢在那里大张着嘴发愣。

都是伏特加闹的,他的脑袋热得像只刚出笼的肉包子。

俄国人是天下最“勇敢”的人,他们只要敢吃下那1万盎司,就有勇气再吞下10万盎司。他心下很满意自己的机智。再者说,如果别洛佐尔不肯听他的话去买货,他就不会给他那份情报的全文。耽误了如此重要的情报,他们的“契卡”会毫不犹豫地要他的命。俄国小子,从现在开始,你该手脚不拾闲啦。

把今天晚报上要发出来的消息安排给各家报馆,俞长春坐着范小青的汽车回到他的报馆。

“晚上见,来之前我给你打电话。”范小青道。

俞长春面现难色,半天才道:“你能不能转告丁少梅,让他晚上见面时,给我准备点钱?报馆里没有纸了。”

范小青关上发动机,问:“你真的像看上去这么穷吗?”

“我比看上去还穷。”俞长春苦笑。猛地一抬头,他发现那位三北轮船公司的朋友正在街对面向他歪头扭颈地做表情,便对范小青道:“回头见。”

“要不我先给你点钱?”范小青热心肠,俞长春却早已跑到街对面。

老赵带来的消息让人振奋,日本人终于决定把那批古董启运了。

“真是你们三北公司的船?”

“没错。你要想夹带私货,我可以给你引见船司务,把货藏在夹层里。”

“什么夹层?”俞长春不解。

老赵是行家,解释得再清楚不过了。以往轮船跑南北货运,没有不夹带私货的,这是全体船员共同的利益。像普通的美国香烟、苏格兰威士忌、德国颜料、印度棉布等等,都是混在货舱里,改头换面即可。只有少数违禁品,像军火、鸦片、黄金白银之类的,才装入底舱的夹层当中。这些夹层之隐蔽,即使是海关的洋人超等总巡也发现不了——当然,缉私处跟来的中国队员都是塞了钱的,眼神自然是不好使。

“夹层有多大?”俞长春必要时也很心细。

“这么说吧,你这样身材的大老爷儿们,装进去六七个没问题……。”

要办成这件事,还是得找丁大少帮忙。钱啊!他妈的。

下午开市前,经纪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到交易大厅,每人手中都擎着一份《华洋晚报》,读的是同一条消息:大鲨鱼会见北极熊。

大鲨鱼是报界送给丁少梅的绰号,“表彰”他前次对黄金市场的突袭。丁少梅自己倒是挺喜欢这个绰号——据说鲨鱼是最有智慧的杀手。

俞长春执笔的这篇报导中,一半是闪烁其辞,一半是胡乱猜测。但有一点最让经纪人们关注,说是丁少梅得到了“红色卢布”的支持,要与日本人在黄金市场上一决雌雄。

黑板上的那道“数学题”,一开市便被人解开了。同在一个市场上混了多年,哪个经纪人代表哪些投资者,大家心知肚明,出面圈买的人,已经替苏联财东干了10年。

交易大厅中的人心浮动,如同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让丁少梅着迷。这才叫真正的演出!他打发包有闲出面,标买1万盎司,价格165元。

这时,4个穿便装,小短腿的日本人径直向他走来,齐刷刷地一鞠躬,问:“您是丁少梅先生么?”

“啊哈,我的援兵到啦。”他有意高声叫嚷,给每个日本人来了个狗熊般的俄国式拥抱,招来了周围二百多个白眼。

包厢门关上了,他问:“几位有什么事?”

领头的那人道:“奉军部命令,我们来查帐。”

“我的账?”肯定是司令官的帐,日本人不会说话。“好说,好说,军部的生意,本人当然会尽心尽力。晚上我请你们吃饭,罾蹦鲤鱼、琵琶虾……。”

4个日本人一脸的吃惊与意外,同时也很高兴,腮上不由得露出了笑纹,一路告辞,一路鞠躬,像是一队穿洋服的“叩头虫”。

几百名观众脸上现出鄙夷、惊呀、兴奋等数十种表情,唯独没有怀疑。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静,黑板上稀稀拉拉地出现了二十几笔标买,数额不大,但表明经纪人中间已经开始发生了明显的分化。

任何一个英雄都必须要具备这样的本领:坏事变好事、拉大旗作虎皮、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忘八瞅绿豆……,只要是能唬住你的追随者,天大的困难也不怕。丁少梅发觉自己高兴得有些胡言乱语,对付日本人,胡言乱语、胡搅蛮缠、胡说八道才是正经手段。他一点也不担心那几个日本人,他与司令官的所有资金往来,都是通过英商或美商的银行,日本人追踪不到底细。只要是司令官自己别出问题,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越是身高体胖,假装粗鲁豪横的人,越是心眼细,胆子小,没担待,没勇气。像司令官这样的人,也许一辈子没遭受过这种大挫折,必要时得帮他一把,给他鼓鼓劲。

他突然发现,大厅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大门口。哈哈,司令官必定是慌了神,他把那个常常代表他出席各界会议,照片三天两头上报纸的小田副官给派了来。这出戏越来越有趣了,不管怎么样,先把观众弄他个五迷三道再说。

“小田老弟……。”他一声高叫。

“少梅先生。”小田副官中规中矩地行礼,他是个老实孩子。

收市的钟声又响了,价格停在163元上,苏联人吃进了3万盎司。丁少梅今天足足吃进了6万多盎司,资金明显地感到不足,但愿司令官别往回抽取资金。明后两天是周末,黄金市场休市两天,要想把投资者的狂热劲调动起来,他最少还需要一周的时间,外加5000万的资金。

事到如今,没有回头路可走啦!他在法租界一家日本人开的书店中一看见司令官晦暗的脸色,便知道事情正如他所料,这个日本胖子吓坏了!

事情的原委俩人都清楚,不必细说,丁少梅问:“男子汉大丈夫出来混,宁让人打死,也别叫人吓唬死。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要离开本地了,请你把那笔钱还给我。”司令官硬撑着体面。

“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想逃跑?”真他妈没囊没气的玩意,一点小事就吓得不成人样。

司令官呆愣半晌没动静,小田副官替他点了点头。

丁少梅两眼望天,嘴撇到耳根:“带着两三万根金条逃跑?您老人家好身板呀!”

“司令官的意思是要现金。”小田副官插话。

“让他自己说。这个时候,自己的主意才是真主意。”做出不愿意帮忙,可又不得不帮忙的表情,把丁少梅累得够呛。

司令官道:“我想请你把钱汇到香港,最好是美国。”

“联银券么?”

“当然是外币。”

“这不结啦,外币额度我有办法,但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战争期间嘛。别害怕,你只管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都交给我啦。”他拍了拍司令官多肉的肩头,另一只手变戏法般地取出两大捆美钞。他早有准备。

“这是两万块,拿着路上用,晚上我派人来送你们下船。老天爷照应你,塘沽口外正好有艘希腊船明早起航,中途在马尼拉有一站。”

司令官此时必定是一脑袋糨糊,强打精神道:“我还得回司令部一趟。”

“你自己要找死,那可就没人能救得了你啦。顺便说一句,如果你没被大日本皇军抓住,到地界别忘了把帐号寄给我……。”丁少梅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扬长而去,什么叫施施然的步态,司令官贩卖鸦片的赢利,十之八九被他收入囊中。梁山好汉怎么说来着?“不义之才,取之是也”。司令官的故事,应该讲给德川信雄和老吉格斯听听,叫他们明白明白,什么叫一个人的抗日战争。

到下周一之前,他需要再弄到一大笔钱。自己认识的人当中,还有哪个肉头地主被遗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