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口贤二心底很难过,自己完全彻底地叫老吉格斯给耍了。九人委员会现在已经满员,如果把大皮埃尔算过去,自己反而成了少数派,况且,对丁少梅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

即使是德川老师,对那家伙也不会有绝对的把握。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想发笑。丁少梅是个让人无从下手的家伙,不论是德川老师的绝顶聪明,还是老吉格斯的阅人无数,包括自己,每个人都以为发现了他的弱点,找到了可以把握他的机会,然而,老吉格斯对他钱财上的支持,德川老师对他情报上的引诱,加上自己的八方设计,不但没有让他落入网中,反倒使他越发地强大起来,越发地有了自信。不,这话不对,这毫不谦逊的家伙原本就不缺乏自信,那么,机会在哪呢?

如果能够拉住丁少梅,他在委员会中还能够有4票,失去他,自己就会成为彻底的少数派,毫无作为可言。如果姑且把他算在自己一方,现在双方也还有一票之差。

要想把委员会搞到手,就得选举自己的人当主席,大皮埃尔和帕纳维诺他不信任,而自己出面竞选,法国人与意大利人出于妒忌也不会支持他,现在看来,只有丁少梅这一个人选可以利用。

然而,拿什么来控制他?钱财不行,他这几天的赢利让他够得上是个财阀;美色也不管用,他家里的三个女人一个赛一个的美貌;威逼更不是办法,杨柳青那个行刑的伙夫已经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

如果把握不住,把他推举上去可能会反受其害,倒不如在老吉格斯治下平安地过渡几年,等待日本军队接管租界。宫口贤二确实感到相当为难,当然了,狐疑、猜测和对可靠程度的不懈追求是每一个间谍的基本性格,但在这件事上根本不存在可靠性,也不是一个忠君报国的问题,关键在于人的性格……。

着哇!他终于兴奋起来。性格,丁少梅的性格中有缺点。他找出这3年从牛津发来的报告,记得在一年前发生过一件事。报告原文:

题目:目标与爱尔兰人的冲突

时间:1938年3月15日

地点:胶东饭店

内容:这是家中国人开的小饭店,经营春卷、杂烩、中国式牛肉等,目标时常来这里进餐,但没有规律。当晚目标与一名爱尔兰学生一起进餐,突然间发生争吵。爱尔兰人身高6英尺5寸,体重在200磅左右,他挥拳猛击目标——因有严格指示,本人没有出面干涉。目标猛然间面目全变,怒发如狂,从厨房中抢来一把长刀,向爱尔兰人连劈数刀。爱尔兰人拼命奔逃,目标追赶达一英里左右,在雷德福桥上将爱尔兰人抓住,在对方跪地求饶的情况下,还是用刀斩下了他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目标被当地警察当即抓获,却在当晚被伦敦苏格兰场的警官保释出狱。据饭店仆役讲,两人因为对一场足球赛打赌,爱尔兰人输了东道请吃饭。争吵的原因是爱尔兰人讲了一句,注意,是在开玩笑的情形下讲了一句——中国人都是小偷。

在所有的报告中,对丁少梅性格的评价永远是温和可喜,谦逊自重,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冲突。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发怒。

怎么会忘掉了这个细节?宫口贤二埋怨自己。正因为只有一次,才更说明问题。在日本人当中,这样的性格并不罕见,一个非常老实的农夫,可以在一瞬间变成一头野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但是,我老人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读过弗罗依德的所有著作。宫口贤二高兴地自言自语。

丁少梅在卧室中转着圈地走,挥舞着胳膊,两眼放光,像头关在笼子里的狼。

五妞穿着他的睡衣,把脚蜷缩在床上,目光中满是恐惧与担忧。

“我一枪打死你,岂不太便宜啦!,太便宜你了,不行……,”他就这样低着头,脖子硬硬地向前伸出,在屋里猛走。“打死你可不行,掐死也不行……。”他冲五妞大喊一声,其实她并未出声。

该如何处死这个老浑蛋?这是个问题,不亚于哈姆雷特的“生存与毁灭”。

亲手杀死你算不得是真正的复仇。他发现自己的认知能力有所提高,没有了得知老爹爹去世时的狂怒,只是头脑中在不住地放射闪电: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我要让你遗臭万年;我要把你住的房子拆掉,用那材料把你的坟墓建成公共厕所;我要把你的衣服送给妓院里的龟公;我要把你的古董香炉拿给最下等的妓女当夜壶;我要把你的床板给被处死的强盗做棺材;我要把你的钱财送给共产党;我要把你的情报免费送给所有反对日本的人;我要把……。

五妞终于开口道:“你别这么大声嚷嚷,看吓着孩子。”

“哪来的孩子?”他双臂如环,像是要掐住什么人的脖子。

五妞颤声道:“我肚子里的孩子。”

“是谁的孩子?你居然带着孩子到我这儿来,难怪……。”这一突然的刺激,让他记起自己是谁。

五妞毕竟是五妞,腰上使劲,腾地从床上跳将下来,一把带住丁少梅的衣袖,手上一晃,脚下使绊,给他来个“德和乐”,口中叫道:“谁的孩子?不是你的还是谁的?我实心实意跟了你,你却不拿我当人看,老娘今天跟你拼啦!”

原本是莎士比亚的悲剧,怎么一转眼变成莫里哀了?这是哪对哪呀!丁少梅那让仇恨烧得发烫的脑袋,被五妞一瓢冷水非常及时地浇醒过来,顺便也在椅子腿上碰出一只大包。

如果宫口贤二得知他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竟会有这等奇怪的运气,多半会气得背过气去也未可知。

“等等,等等。”见五妞摩拳擦掌,他忙道。“我是从哪跟你有的孩子?我怎么不知道。”

“我跟你睡觉了,当然会有孩子。”五妞两手按在屁股上,每个字都震得头上的发髻乱颤。

“我没跟你睡觉呀!”他自觉比窦娥还冤。

“怎么没睡?就在你叫日本兵抓去的头天夜里,你跟范小青睡的第二天,我就是在这张床上睡的。”

“你是在这床上睡过,可我没跟你睡呀。”

“睁眼说瞎话,我大半宿没睡觉,瞪眼看着你睡得呼呼的,怎么叫没跟我睡。”

“可那不叫睡觉,也生不了孩子。”

“我奶奶说了,男人跟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就会生孩子。”

原来五妞什么也不懂。丁少梅这下放了心,换上苦笑道:“得啦,小姑奶奶,你先清静一会儿,让我把脑袋里边的事想清楚,然后,我教你怎么生孩子,好不好?”

“我就是有孩子了嘛。”五妞固执,但还是听话地上了床,只拿大眼睛盯住他,没再开口。

跟五妞这一通没来由的乱吵,闹得他嗓子干渴得发痒,便下楼来找茶喝。不想,刚刚走下楼梯,从书房与餐厅分别窜出两条黑影,齐声问:“你到哪去?”

是雨侬和范小青,一人拎着一把大口径的史密斯·韦森手枪。

雨侬道:“你别着急,接你的车凌晨3点钟到,船我已经安排了,二宝驾着左应龙的那条机帆船等在三岔河口,先送你到冀东。”

“干什么去?”他有些茫然。

“躲躲呀!”范小青一脸的燥急。

“躲德川信雄?不去。”他从来也没有想到逃避这件事,如今真相大白,更不能逃。

女人劝男人逃命,自然是有千般的说辞。雨侬和范小青两人虽是语言风格不同,却是同样的灵舌利口,一番劝说,如同夏日里的暴雨。

“宋百万哪去了?”家中少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他感觉奇怪。自从俩人在运河上有那一次舍生忘死的际遇,他再没有把他当下人看待。那是条汉子,尽管不知底细。

“他去给你安排车了,但有一节,”雨侬压低声音说道。“他们夫妇俩可不知道德川信雄的事,你别露出口风。”

她最初也曾想安排宋百万把德川信雄暗杀掉,那便一了百了,然而,事关抗日大业,这老间谍还大有用处。况且,不让丁少梅亲手复仇,这位少爷不一定会干出什么别的疯事来。只要是不伤害到他,让德川信雄多活几日也无妨。

丁少梅坐在餐桌旁,细细地品尝龙井茶的香气,把思虑固定在德川信雄身上。逃走绝对不成,先不说在日本人面前逃跑有伤自尊,他现在肩负着的这一大摊子事情,也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更何况还有这一大家子人哪。

德川信雄这老浑蛋,他既然敢当面亮出自己的身份,自然就是大有把握——不管是杀我的把握,还是让我无法杀他的把握,总之他很自信。自信与狂妄的差别只在一线之间,他难道真的认定我不敢动手杀他吗?

有人拉门铃,深夜之中,那声音清脆得吓人。

进门来的是老吉格斯,开口便是埋怨:“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果然发生了。与其让德川信雄杀了你,不如你早些跟我决斗,让我杀了你。”他像只斗输的鸡,不住地叹气。范小青在电话中告诉他这件事,他的感觉只能用句唱词形容,叫什么来着?——还是范小青她妈妈在行,补上一句“恰好似冷水浇头,怀里边抱着冰”。

他的司机库图佐夫跟在身后,怀里抱着一枝圆盘弹匣的苏联自动步枪,冲着丁少梅挤了挤眼;老关和依兹柯也挤进门来,肩头各扛着一杆雷明顿霰弹枪,像两名日俄战争时的老兵。

丁少梅问:“这是干什么?”这些老家伙真是小题大做。

老吉格斯怒气冲冲道:“若不是我女儿求我,我宁可让日本人杀了你这个浑蛋。我让他们三个送你走,塘沽码头上停着艘智利货船,头一站是横滨,第二站是马尼拉,你在哪下船都可以,然后转船去英国。”

“不可能,我哪也不去。”大不了是个死,但还说不准是谁死呢。

又有人敲门,三长两短,进来的是宋百万,一身洋车夫打扮,满脑袋的汗。见老吉格斯等人一惊,躬身对雨侬叫了声小姐,胳膊肘斜斜地冲着库图佐夫的喉咙。

雨侬对老吉格斯软语商量;“吉格斯伯伯,现在让他坐船出洋,多半德川信雄也会猜到这一点,我怕塘沽码头上早已布满了日本兵。要不,还是让他到冀东躲躲,通个消息什么的也方便。您说好不好?”

“你是想让他投奔共产党?”老吉格斯不大高兴。“你们中国人讲,‘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受了共产党的恩惠,日后办起事来,难免受他们牵制,所以,我不同意。”

怎么办呢?雨侬也挺为难。眼下最要紧的当然是丁少梅的安全,不论采用哪种方法,先得把他弄出城去。她向宋百万打听周围的情况。

“奇怪的是,四周几条街我都转遍了,连个鬼影子也没一个。”宋百万答道。

“天就要亮了,赶紧动身吧。”库图佐夫插了句嘴。

范小青问:“要不,我给英国总巡捕打个电话,让他派手枪队骑着脚踏车把他送出去?”

“手枪队出不了租界。”雨侬道,转身又问丁少梅:“你觉得怎么办好?”

“问我?简单说,我上楼睡觉去,五妞说是想给我生个儿子。”他把众人丢在楼下,径自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雨侬这一番忙乱,竟忘记问老吉格斯委员会的选举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