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织田秀吉请客,算是正式认五妞当干女儿。真子的手艺不错,每一盘菜肴都像工艺品,只是不大合丁少梅的口味。

老爷子身上像是好多了,显得兴高采烈,不住地举起淡而无味的清酒,招呼丁少梅干杯;范小青和雨侬两人又斗起酒来,你一句我一句地互不相让,酒到杯干,像是豪气干云;五妞自从行过礼之后就坐在一边,一滴酒也不肯沾唇,只是低头弄衣角,不时地瞥一眼丁少梅。

如果不是战争,这倒真是一场欢聚。丁少梅一抬头,望见织田秀吉的目光也大有深意。莫非两人想到了一处?不会的,他绝不会相信这种没来由的猜测,便一举杯,两人干杯。

范小青闹得越发的厉害了,把雨侬按在坐席上硬要灌酒,两个人滚来滚去地笑作一团,酒洒在衣服上也毫不在意。

“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让我这老人的心中也欢畅了许多。”织田秀吉开口了。“我在日本也有儿孙,在旅顺与俄国人的那场战斗中,我的两个儿子都为天皇尽忠了,剩下两个儿媳,带着孙子、孙女们过活。”

“噢。”丁少梅在听。

“两个孙子,现在一个在陆军部,另一个听说是到了山西榆次附近。去年他在这里登陆,特地请假来见了我一面,30多岁了,一表人才。”说着话,他拿出一封信,递给丁少梅。“这是刚刚才收到的。”

丁少梅把滚在坐席上的雨侬拉过来,让她看。读日文他没有把握。

雨侬只望了一眼便严肃起来,低声道:“这是阵亡通知书。”

织田秀吉道:“我那儿媳只有这一个独子,他自己是尽忠了,可以到靖国神社安享供奉,但他母亲,也许就活不下去了。”

作为交战的另一方,丁少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按照英国人的做法,他该向织田秀吉表示同情,怜悯敌人是英国的绅士行为;而按照中国做法,作为非正义的一方,战死也只能是死有余辜,自己理当欢呼,不必理会对方的感受。

“他是在与八路军作战时被打死的,也就是你给他们送药品的那些人。”织田秀吉的结束语很有几分力量。

“我也给您讲一件事。”丁少梅正襟跪坐在坐席上,双手抚住膝头,表情严肃而真诚。“我的父亲是今年4月份在长春去世的……。”

大皮埃尔一走进老吉格斯那间教堂式的大客厅,便像上满发条的铁皮玩具一般,不住口地开着玩笑,讲些并不好笑的粗俗笑话。如此反常的举止,在间谍世界里并不鲜见,因为,这毕竟是人世间最险恶,压力最大的行业之一。然而,大皮埃尔向来虽然外表粗俗,内心却具有高卢人中少有的坚忍,这一次的失常表现,在与会的每一个人心中都引起一个类似的不祥的看法——只有疯狂的国王,没有疯狂的间谍。间谍一旦失常,便很快会丢掉性命。

“我对我的银行家说,你把我的钱汇到卡萨布兰卡,”大皮埃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告诉我说,在那个地方,阿拉伯银行家会私自挪用我的钱。等我赶过去一看,果然不错,我的钱变成了一群骆驼……。”

宫口贤二对老吉格斯道:“今天不做布道么?”

老吉格斯对委员会中出现这种不体面的举止甚为不满,但他又不便公开指责大皮埃尔。

原本他为今天的布道词做了精心的准备,此时却全然没了兴致,他破天荒头一次没有登上半空中的讲坛,只是站在那里讲了几句闲话,便算是完成了布道。

宫口贤二在心底暗自盘算,几十年的规矩在一瞬间打破,这只说明一件事:秩序被破坏了。

选举丁少梅进入委员会的事进行得非常的简单,再议上次会议的议题,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反对,只有帕纳维诺伯爵对着自己的鞋子嘟囔不止,骂他新找的鞋匠是个蠢货。

老吉格斯道:“委员会还要再增添新人,今天我再提出一个人选来……。”

“谁?”小皮埃尔一脸的不高兴。

“关雨侬。”老吉格斯这三个字讲出来,连老关也被吓了一跳。

老吉格斯要提出新人来争取多数票,这一点宫口贤二早有准备,但他万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关雨侬。尽管她曾经为这事找过他,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年头,野心膨胀就如同饥饿一般普遍。

关雨侬是间谍市场上新近冒出来的一批年轻人中的代表,他们行事冲动冒进,不计后果,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对这项工作很努力,也取得了相当的成效。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这些人的政治背景,其中有一些很明显在替国民政府工作,也有一些是共产党人;另外更多的人,却像是真正的职业间谍,把情报市场当成了交易市场,在这里淘金,向所有的人买情报,又会把情报买给所有各方的代表。关雨侬是这群人里的佼佼者,据说她最大的买主是美国人和德国人,但没有得到准确的证实。战争暴发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有许多人的身份立刻明确了,更多的人显现出的却是极大的模糊。

“我不同意。”在对关雨侬没有确切的结论之前,他不能冒险,搞不好,会把个共产党人弄进来,那可就太糟糕了。

依兹柯插言道:“我们表决吧。”

“没有这必要,弄个小姑娘进来干什么,这又不是修女院。”帕纳维诺伯爵索兴把鞋子脱了下来,用手指摸索内中跟他作对的地方。

老吉格斯发言:“自从中日战争爆发已来,为了避免不愉快的争执,我们大家在委员会中很少提起容易引起争议的议题,所以,大约得有两年左右没表决了吧?”他在一本正经中夹杂了些许的调侃。“中国人说,‘君子和而不同’,我们不能为了维持一团和气,就放弃了发展我们事业的机会。我赞成表决。”

大皮埃尔冲口而出:“表决就表决,谁怕谁来?”

宫口贤二也不怕表决,他手中有多数票,表决的结果只能是老吉格斯自取其辱。也正因为有这一点自信,所以,当大皮埃尔公然背叛了他,举手赞成关雨侬担任委员的时候,给他的震惊与打击是巨大的。唉,这些人真是不识时务。大皮埃尔的行为,也借用一句中国人的话说,叫作“取死有道”。

丁少梅讲述了他替父亲收尸的全过程,内容详尽,感情沉痛,在场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织田秀吉从腕上取下数珠,不时地口诵佛号。

“那个叫德川信雄的人,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这是他的结束语。

雨侬大惊之下,猛地咬住嘴唇。天哪,当着和尚骂贼秃,织田秀吉就是德川信雄。她后悔自己过于喜爱玩弄机巧,因为害怕丁少梅冲动,也是为了在必要时可以利用这一消息的惊人效果,才没有把这件事早些告诉他。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在脑子里飞速地盘算,如何在今天夜里就把丁少梅送出城去,用哪辆车,用谁的船,这些都需要时间来安排,而德川信雄只要打一个电话,日本兵就可能立时封锁住租界,让他插翅难逃。英法租界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要想藏住一个人可不容易,特别是德川信雄要找的人……。

她假作安慰丁少梅,伸出手去抚住他的手臂,目光在德川信雄脸上一扫而过。毕竟是鼻祖级的间谍,他正双手合什,把数珠夹在掌间,眼观鼻,鼻观口地小声替老丁念往生咒。

三个女人挤在丁少梅身边,即使是五妞也没有开口,此时不管讲些什么都是多余的,默默地给与他支持才是真正的体贴。她们都有女人天生的直觉。

德川信雄念完了咒语,睁开眼睛,目光柔和到极处,让雨侬几乎相信他仅仅是一位慈祥的祖父式人物。

而他却语出惊人:“丁先生,我就是那个德川信雄,请多多关照。”然后他垂首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