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愁眉苦脸地坐在餐桌边上,谁也不看谁,如同风暴过后的秧苗。雨侬带回来的消息,引发了一场狂暴的争吵,范小青和五妞毫不掩饰她们的不满,把怒火全都发泄在她的头上。

这也难怪,谁让我自作聪明,没来由地把丁少梅派出去冒险!雨侬也恨自己,同时更恨出卖她的人。然而,现在这个时候,在这座城市,早已毫无秘密可言,出卖与被出卖,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就如同占有与被占有一样,是另一种时髦。

“他不会死吧?”五妞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成为可怜的遗腹子。

“日本鬼子的事,谁能说得准?”连范小青也开始讲粗话。

“我该怎么办哪?我可怜的孩子。”五妞捂住脸哭起来,雄壮的嗓音如同号角。

雨侬心下一惊。那丁大少可不就是个孩子么,他的一切都是被“大人们”摆布出来的,而他自己又是那么的乖巧、听话。她的泪水也涌上来。

“哭有什么用?还能把他哭回来?”范小青嘴上信马游缰,脑子里却在拼命地回忆睡在丁少梅房中那一晚的情景,只是毫无印象。“这个浑蛋,死了只能说他没这艳福,幸好我还跟他睡过一晚。”

若再这样下去,范小青还指不定讲出什么来。雨侬心中泛起的不是醋意,而是苦涩,黄连一般的苦涩。是啊,自己用心最深,用情最重,到了却是一场空,这都为的是什么呀!

宋嫂进来,在每人面前放了碗鸡丝面,芫荽与芝麻油诱人的香气,却让她的心中仿佛蒙上一层油脂般难过。

范小青问:“家里没有燕麦片么?”

五妞端起碗,三两口便吃下去,汤也喝得干净,问她道:“你不吃么?”便把她那碗也端了过去。“多吃多喝,长胖胖。”不知她这是在对谁在说话。

自己真是糊涂啊。雨侬一拍额头,只顾着自己伤心,却把宋百万忘记了。再瞧宋嫂,面色青灰,头发干枯,满脸细密的皱纹如同蒙上一层灰尘般明显。

“你放心,老宋应该没事的,他能照顾自己。”她拿话给宋嫂解宽心。日本人早便埋伏在那里,谁也难以逃脱。

宋嫂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道:“没关系,我习惯了,不担心。只是大少爷……。”

三个人都累了,没有搭话。

外面咣当咣当响起铃当声,由远而近。天亮了,倒垃圾的人摇着铁铃正往这边走。

昨夜日军伏击运药船的消息,要到中午才能传到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但她还是决定一早就去那里。只要是有一丝生机,越早设法越好。

门铃在响,进来的是宋百万,手中提着垃圾工人的铁铃当。他向雨侬招招手,指指书房,不想五妞窜上来,一伸手抓住他胁下的衣襟,像个熟练的摔跤手。

范小青指指下首的椅子,道:“有话就在这里说,你把小丁弄哪去了?”

宋百万望着雨侬,她点头道:“就在这儿说吧。”

除去与其他人无关的重要内容,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所有船工全部牺牲,自己被打掉半个耳朵,腿上挨了一枪,没伤到骨头。

“我问你丁大少现在在哪?”五妞性急。

“我在杨柳青镇外躲了一阵子,看见他了,没受伤。”宋百万毫无表情。

“他被日本人抓住啦?天哪!”范小青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无能为力。

老吉格斯没有对雨侬发火,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丁少梅已经被日本人抓住,而且是作为抗日分子被捕,这就意味着,自己半生的心血转瞬间便化为泡影。

“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老人家在惩罚我。丁少梅的死,是对我的惩戒。”与中国人交往几十年,让他的机心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坦诚。若是不耍那么多的花样,早些安排丁少梅接替自己,他也不会被日本人诱惑,更不会卷入这种毫无意义的冒险之中。

雨侬还在等。在丁少梅的问题上,他们俩个是同谋,至少是部分同谋。

“若不是这场倒霉的战争,我可能还有办法,现在,无法可想。日本占领军那里,我只有生意上的关系,没有可托付的朋友。”老吉格斯一下子老了许多,心灰意懒的样子。

“您能给我指点一个方向么?或是有什么可以努力的路子?”如果他都没有办法,自己去营救丁少梅,只能是瞎碰头。

“罢了,罢了,‘生存还是毁灭’,这都是神该操心的事,即使是上帝的选民,也没有本领改变自己的命运。”老吉格斯竖起梯子,登上布道的高台。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在早餐时间,像往常一样热闹。每一个想做生意的间谍,早餐时间必定要来这里报到,一来这个时间没有圈子、界限,大家随意交往,只要你足够聪敏,就能够迅速捕捉到近期情报界的动向;二来,那些卖家总是在这个时候散布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虽不详细,但有助于买家作出判断。

雨侬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女会员之一,所以,她走进餐厅时,多数绅士都起身离座表示敬意。

她径直来到吧台前,向别斯土舍夫简单地讲了几句。他立刻殷勤地拿出一只大号啤酒杯,用一只银勺当当地敲击,吸引住所有客人的注意力。

这个举动在市场上是一种特例,只有两种情况下方能使用:一是有人掌握了事关众多生命的重大情报,他可以采取这种方法公开拍卖,价格是高昂的;再一种就是求购事关生死的重大情报,买家必须事先公布一笔巨大的赏金。

这样的事情在情报市场上发生的次数极为有限,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采用这种方法,因此,所有在场的会员,每个人都有义务尽最大努力来帮助此人——只要与自己的利益不发生冲突。在这里,维护私利是一项美德。

雨侬手中紧紧地抓着一只小手帕,把脸微微地扬起来,道:“我最心爱的人,昨天夜里被日本军人抓住了,现在,我请求各位先生,帮助我找到他。”她的泪水流到了颌下。“凡是有关他的消息我都需要,如果有人能将他营救出来,我感激不尽。酬金的数额由别斯土舍夫先生告知大家。”

讲完这些,她转身上楼去了。她要在包间里等候消息。

别斯土舍夫又敲了敲啤酒杯,压住众人的议论,用拳击主持人般夸张的语调高声道:“女士们,先生们,关小姐让在下代她宣布,不论什么人,每提供一条有关丁少梅的最新消息,她支付联银券一万元;能够营救出他的人,将得到赏金一百万元。”

转眼之间,餐厅里空出一大半,人们迅速地跳了出去,他们必将会对这座城市展开一场梳篦式搜索。对于不值钱的本地情报来讲,雨侬开出来的价格是天文数字。

一直到9点钟,仍然没有消息,即使那些以出卖假情报为生的间谍,也没有一个人露面。

日本入侵华北以来,占领军司令部已经成为本地情报的最大来源。特别是日军参谋部里的一些有背景的小参谋、小副官们,常拿一些不太要紧的情报出来换成本地货币,然后在休假时把自己打扮成个中国人模样,到大餐馆里去解馋。这些情报很有市场,价格也比普通的本地情报高许多。

丁少梅只要还活着,他们必定会能找到消息。这些家伙就如同成群的老鼠,能够找到任何隐密的食物。雨侬给自己解宽心,不觉间到了午餐里间。

有人敲门,一个白俄侍应领进个朝鲜小老头来。雨侬认得他,情报市场上专有这么一路人,如同叫花子一样,从来也没钱成为会员,只是在情报世界的外围捡食些残渣剩饭。

“关小姐。”进门先鞠了个大躬,却没有带来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只是丢三落四地复述了一遍今早她已听到过的情况。

不管怎样讲,这也该算是一个开端。一万元联银券,沉甸甸地一大捆,老头儿抱在怀中,涕泗横流。

又有三个“叫花子”进门,每人都欢天喜地地领了一万元去,却没能告诉她任何有用的消息。

今天即使为此破产,她也在所不惜。中国人有话:“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她不再在意自己的风度,不再在意仪表,更不去想任何只有活着才可能做的事情,她只想得到丁少梅。如果他能回来,她绝不再假模三道,也绝不再推让,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住进他的房间,跟他同床共枕。

钟敲12下,漫长得如同黑夜。她的房门好像装了死人的棺材板一样,没有半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