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下起了雨,檐沟间的水声哗哗地悦耳,湿意从开着的窗子飘到赤裸的皮肉上,惬意。丁少梅躺在床上点了只烟,他还不想起身。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回国两个多月来,他终于有了一点实质性的进展。手中这一大笔资金让他产生出一种虚幻的权力感,金钱与权力是相通的,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学习的便是这种金钱与权力的“化合”技术。那位德国哲学家马克思说得很有道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资本主义罪恶的根源是金钱,同时,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也是金钱,金钱带来欲望,金钱带来权力。

目前来看,宫口贤二对他的支持,虽有相当的保留,但基本上可信;而老吉格斯对他的支持,他却突然感到没有太多的把握。

自己已经成熟了,他觉得。看过宫口贤二给他的档案,了解到父亲被老吉格斯设计陷害,导致破产的事,他并没有发怒,相反,倒是觉得有几分解脱的快意。这样以来,他夺取老吉格斯的情报市场,即算不上是背叛,也算不上是对友人不忠,这只是替父亲讨个公道而已。是的,仅仅是讨个公道!

委员会共有7名委员,到时候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他无从揣摩。看来,只有争取到双方共同的支持,他才有可能成功。

当然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日本人,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不管父亲是怎么死的,抗日是每个中国男儿当尽的义务,没有可以推脱的理由。不过,英国人的主意也不错,狙击联银券总比当街丢炸弹来得体面些。

人总是要不断学习才能明白事理,但是,忘记父仇,与仇人联手这件事,总还是让他心中惴惴。这也是一个无法开解的症结,忘不掉,也绕不过去。

肉体的消灭对复仇真的这么重要么?他又批判自己的犹疑,父仇不共戴天,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的人们,对待父仇都只有一个态度,杀死仇人!可那个叫德川信雄的家伙在哪呢?

老吉格斯又一次爬到半空中向上帝讨主意。

天刚亮,真子的情报就传送过来,情报的内容让他对自己原本的计划产生了怀疑。德川信雄终于找上了丁少梅。表面上看是丁少梅找的德川信雄,但他清楚,德川那家伙是个智谋深远,而又圆滑透顶的老狐狸,对付小丁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孩子,他可用不着费太多的心智。

他与德川信雄的事,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即使是老关或依兹柯都不清楚,更不要说老丁本人。他只担心一件事,德川信雄是个有国家依靠的间谍,也是职业间谍们最想要找到的那种靠山。那些人一旦像他一样了解内情,说不定一股脑地就投靠了这家伙。尽管日本人小气,但并不比英国人更小气,投靠到一个国家的名下,先就有一份丰厚的薪水可拿,更多了一个可靠的买主,同时还不会影响他们经营其他的情报生意,这是职业间谍梦昧以求的生活。

如果德川信雄把丁少梅网罗到手,那自己就会面临着巨大的困境。他倒不担心老丁的死,没有人可以把老丁的死算在他头上,他也没有要故意陷老丁于“死地”,这只能怨老丁自己不谨慎,或是命运不济,才被日本人杀死在长春。他担心的是狙击联银券的事?也不完全是。到底是什么让他这样痛苦?耶和华也不肯给他个启示,替他指明道路。

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他突然发觉,上帝与他从来没有这么疏远过。自己培养了20年的接班人,就这样白白地送给了对手?不应该呀!中国人父仇大于一切,丁少梅再糊涂,也不会认贼作父。那自己害怕的是什么呢?

德川信雄给丁少梅发财的机会,如果可能的话,他必定要这么做;那么,我该干些什么呢?在丁少梅身上,比钱财更具激情的大约就是“野心”了。我能够满足他的野心么?大概不能够,我甚至不清楚他的野心的边界在哪里,那么我……。

有人在拉门铃,进来的是老关的女儿关雨侬,她道:“吉格斯叔叔,您有麻烦了……。”

老吉格斯心中却一下子豁然开朗……。

范小青身上裹着件薄丝的睡袍,像主妇一样把丁少梅送到大门口,在他颊上轻轻一吻,挑皮地说道:“不许盯着银行里的日本女职员看,办完事立刻回家来。”

她很高兴能有这么个机会表示亲呢,雨侬那小妮子一大早就跑出去了。

“不让看日本女人,我就把左应龙的五姑娘带回来。”丁少梅也打哈哈。

“你敢!早点回来陪我去看电影。”玛琳·黛德丽主演的《上海快车》已经上演了三天,她喜欢这个性感的德国女演员,没能去看首场,全是因为雨侬缠住了他。

宋百万一手撑伞,一手提着丁少梅的皮包,把他送到织田秀吉的车上。范小青依然站在门口,指指点点地威吓他。

“妻妾同房,这在我们日本可是件不道德的事。”织田秀吉口上开着丁少梅的玩笑,心中却在想着这件事情的利用价值。

横滨正金银行天津分行设在英租界,楼房虽说没有汇丰银行或麦加利银行那么壮观,倒也体面实用。

他们的汽车刚刚停稳,雨水中便冒出一个满头白发,西装不大精致的日本人,先是冲着车门鞠了个大躬,这才撑开雨伞,打开车门,口中道:“织田先生,丁先生,本人是天津分行的专务西川一郎,欢迎光临,请多多关照”。花岗岩的台阶上,突然蘑菇一般冒出两排人来,就这么冒着雨站在那里,直橛橛地弯腰躬身,等着他们从中间走过。

这老家伙果然是个大人物。丁少梅心道。

这种戏剧性场面,应当能满足这小伙子的好奇心。织田秀吉心道。

日本人的整洁丁少梅早便领教过,但却未曾想到,这银行中的职员甚至整洁到表情,每个人都低眉顺眼地忙着自己的工作,很少会四下里张望一眼。

长长的会议桌,一边是一大群日本人,一边是他自己,织田秀吉坐在中间的首席,既像是中间人,也像是会谈的主持人。

“感谢您对本行的惠顾,”西川一郎道。会议选用了大家都擅长的英语。“织田先生已经通知我们做好准备,以便为您效力,不过,不知您的确切要求?”

隔着桌子,丁少梅推过去一张表格,这是他昨夜在雨侬帮助下整理完成的,上面写着他对这次交易的全部要求。

“4000根标准金条,那是8万盎司呀,”西川一郎吃了一惊,但他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有朝织田秀吉望过去。边上早有人用算盘打出结果,按昨天收盘价,折合法币1200万挂零。“您大约知道,在皇军占领区黄金是禁止出口的?”

“您弄错了,我的黄金哪也不去,我买它是为了套利。”丁少梅钦佩自己声调中的尊严。

“但是,您的这个购买量已经超出每日市场交易量的几十倍,这是个难以成交的数字。”

“我知道你们恰好有这么多金条。难道你们不想要这笔法币么?在非占领区收买、策动背叛,包括套购战争物资,你们只能用法币。”

丁少梅的大实话把现场气氛降低到冰点。

“当然,你们手中有联银券,有黄金,还有一部分银元,但是,最需要的还是法币。我知道你们手里有大笔的法币储备,但用来应付一场战争,那就远远不够了。”雨侬从织田秀吉那里弄来的情报派上了用场,在日本各银行,印有天津字样的法币储备严重不足,截止到3天前,横滨正金银行只剩下不到100万。

“也许你们更愿意我到市场上去购买,今天一开市我就可以去,把黄金价格炒得高高的,把天津字样的法币价值贬得低低的,即使是你们在上海刚刚得到了大笔法币,也根本派不上用场,华北一带,只有带着天津字样的法币才能流通。”他顿了顿,让这个委宛的暗示渗透到每一个人的意识深处。“据我了解到的情况,你们对法币币值的担心,更大于国民政府,因为,中国毕竟还没有亡国,法币的市场,远远大于联银券和南京的中储券,你们更害怕法币贬值!”

谈判的过程是艰苦的,日本人的忍耐力到了两个小时之后才显现出来,丁少梅有些后悔没带个同伴,哪怕是带上范小青,这会儿拉拉她的小手,讲两句悄悄话,也能暂时缓和一下他的紧张心理。他也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对方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批标准金条,会淘空他们的全部储备,但这要对方自己想办法,而不能够由他给对方出主意,此时,即使是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主意,也会被视为带有敌意。

“如果您一定要买,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这时,有个脸色发青的职员匆匆来到西川一郎跟前,在他耳边低声讲个不停,他狠狠盯了丁少梅一眼,道:“你早有预谋?”

“不敢,这只是桩生意罢了。”丁少梅强忍住腮上的笑意。今天早上,俞长春的《新生活早报》雇了10名报童,向英、法租界各大银行、洋行,还有各大豪宅派发报纸,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丁少梅亲自撰写了一篇文章《抛出法币换黄金》,把黄金市场下周改由联银券结算的消息捅了出来,用他擅长的金融学,对黄金、联银券与法币的走势来了一番大胆的预策。同时,他派包有闲带着300万现金,率领百十名经纪人,在黄金市场刚一开市的时候,率先疯狂抢货,造成一股绝大的声势。

他又问:“现在每盎司涨到160了么?”见对方发起了日本式的犟脾气,他便笑道:“那么,算了吧,我还是亲自下去抢货的好。顺便说一句,这两年国民政府一直在后退,老百姓对法币本来就担心,整个北方地区怕是又要回到花真金白银的时代喽!”

织田秀吉终于发话了,他对西川一郎道:“此事关系到帝国在支那的大业,不要在小节上争执。”

最后,双方按照当天的开盘价,每盎司155元成交。

“明天是周日,市场休息,那时我再来提货。”事情办成了,丁少梅有意显得大度。好在办这件事不用出租界,把黄金从横滨正金银行搬到盐业银行的地下保险库,中间只隔了一个街口,方便。

织田秀吉感到心满意足,他没有看错人,自从早上他拿到那份《新生活早报》,他就知道自己选对了“骑师”,只有像丁少梅这样野心勃勃的小伙子,才可能驾驭得了这么复杂的局面。有的时候,提供太多的帮助并不是教育的好方法,今天合作得不错。

这件事办成功,丁少梅当然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有更深一层的想法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根据他的研究,不论国民政府在战局上表现如何,做为参与长期混战的一方,它的货币必将与联银券,甚至日元一起破产,这是在货币史上早经过多次验证的事实,然而,当事者却总会以为自己是例外。英国人根本不明白,打击了联银券,法币必定会受到同样的伤害,或许他们早便清楚这一切,只是把法币作为无关紧要的牺牲品罢了。这个办法没有什么错处,即使是让他自己替国民政府拿主意,他也只有这一种选择。

现在他该考虑的是,在下周开市的时候,如何把黄金的价格再打下来。广义地说,这也是抗日行为,黄金价跌,就等于把联银券炒了上去,而有钱人又不肯甘心受损失,老百姓也不愿意接受币值高却流通面窄的联银券,两下相抵,联银券的流通量还是上不去。至于说法币么?日本人一入侵华北,法币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随它去吧,顾不了这么多了,反正最后一个交易日法币大跌,日本人到手那批法币,购买力也会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