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乔迁讲究吃面条,谓之喜面,蟹黄、蟹肉的三鲜卤,各色菜码花红柳绿地摆满餐桌,丁少梅坐了主位,范小青不由分说便抢了他左边的上首,雨侬却似没有这回事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先敬了主人一杯,陈年五加皮,她特意带过来的,丁少梅喜欢这东西。

齐人有一妻一妾也。他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课文,这两位女友各有妙处,若是没有日本人跟着裹乱,就这么过一辈子,也算是不虚此生。

“都安置好啦?”他问,冲着餐桌那头的黄豆芽。

“安置好啦!”范小青答得理直气壮,把丁少梅吓一跳,忙拿眼来问。

范小青答道:“你住东边的卧房,我住中间的卧房,雨侬么,暂住西边的客房。”

你也搬过来住么?丁少梅的眼神满是惊奇。

“我已经搬过来啦,原本就是给我准备的卧室嘛!”范小青媚眼如丝。

丁少梅问雨侬:“客房里没有床可怎么办?”

“小青叫人送来一张单人床,睡得下。”雨侬的委屈没在表情上。

“这下可好啦!打麻将也不过三缺一,把隔壁的日本老头儿叫来凑把手,刚好一局呀。”丁少梅举起酒杯,假作兴致勃勃。

事情已然如此,你必须得表现出极大的感动才像话,两个可爱的女人一起搬来与你同住,尽管有些许的麻烦,但也有极大的便利——这两位都是有大本领的人物,于你独自抗日的行动极有帮助。

当然了,娶妻娶贤,纳妾娶貌,这俩人恰恰凑成了这句俗语。呀呸!你个忘了国仇家恨的浑蛋。他慌忙止住胡思乱想。

两个女人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同样粘腻的眼神,味道却不同。

——你小子要想一箭双雕,我袖里的手枪可不答应。

——男人都是一个样,他要非得两个都娶,我又该怎么办?只求能比对手早一步拜堂罢了。

门铃暴响,左应龙带着五妞大步闯进来,嗓音震得水晶吊灯叮当乱响:“丁大少,我带姑娘认门儿来啦。”

得,这叫那门子抗日?简直是唱《四杰传》。可丁少梅想破头也没弄明白,自己错在哪了呢?

女儿跟他大吵一架,带着行李径自冲出家门,老吉格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中国人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呀!

不过这件事情倒不太要紧,女儿在外边玩闹惯了的,吃不了亏。就是大皮埃尔那里,他觉得有必要动手了。把大皮埃尔抓在手里,不论是对付宫口贤二,还是在未来把握丁少梅,都是极重要的一步好棋。当然了,如果这个法国佬不肯就范,他也不得不采用常规的处理办法——不过是块墓地的开销。

老关带了坛陈年花雕来看他,两人对丁少梅那里的情景心知肚明,却又无法言说,便一人掰了块干酪喝闷酒。

过了半坛酒的功夫,老吉格斯道:“我得找大皮埃尔谈谈。”

“我到左应龙那下功夫。”

“不忙,先谈谈,法国人好色,这是常情,可到咱手里,那就是个由头,他必能就范。”

老吉格斯老啦,太过自信就是刚愎自用。老关撕掉干酪中蓝灰色的霉菌,思量着万一老朋友的办法不奏效,他该如何补救。

老吉格斯突然提高了声音:“跟我说说,你对丁少梅这小子怎么看?”

这老朋友醉了,但问题却不能不答。老关小心翼翼:“这小伙子有些本事,就怕是他的本事太大了,控制不住。到目前为止,除了你我这层关系,他还搭上了走私船主左应龙和暴力抗日的俞长春,最麻烦的是他与宫口贤二有了来往,更不要说他把那两个女孩子哄得五迷三道……。”

老吉格斯只是听。

“有一个人让我不放心,就是他那位邻居织田秀吉,凭空冒出这么个人物,里边必定有事。顺便问一下,他对老丁的事情知道多少?”

老吉格斯目光一凛,老关知道自己问错了问题,老丁的死显然是这位老朋友的一块心病。

“我的看法是,”老关总结发言。“把小丁的活动限制在金融上,暂时不要让他参与到情报市场上来,更不要让他与委员们接触。”

到底还是老伙计,想得周全,但没有深见,我费劲巴力地培养他,为的可不单单是替大英帝国卖力气。老吉格斯有些感慨,道:“我打算组织一家机构,交给小丁,让他在金融市场上放开手脚去干。这是个极重要的历练机会,年轻人不多经些事,总是眼大肚子小,早晚会坏事。”

情报市场的业务,他也该早些熟习才是。老吉格斯固执得很。

“咱们的人谁参加?”老关忠心耿耿。

“我将会给他全权,但是,你要参与进去,咱们可以放权给他,却不能不掌握情况。那两个丫头现在都昏了头,指望不上。”

送老关走出大门,老吉格斯突然道:“我最初问你,是想知道,丁少梅这个年轻人是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狠人。”

“若从面相上说,他不会计较小仇怨,但大仇绝不会忘,我想,他报复时会比狠人还要狠。”老关想通了,绝不能把女儿嫁给丁少梅。对与老吉格斯有仇怨的人,他早看到过无数次悲惨的结局。

“你找我?”望着老关坐车远去,老犹太人依兹柯从黑影中转出来,把那双从不离脚的矮腰皮靴在擦脚垫上蹭了蹭,进屋坐到老关方才的座位上。

“那个俞长春可能会给咱们添麻烦,不小的麻烦。”老吉格斯给自己倒了杯酒,没让依兹柯。他是个严守教规的犹太人。

“那么,怎么个死法?”

老吉格斯不耐烦地把手向外一摆,依兹柯知道自己错了,像那种小人物,在老吉格斯眼里不如只蚂蚁,值不得他操这么大的心。这种心需要办事的人自己操。

他打开小本,忘掉刚犯的错误,汇报道:“帕纳维诺伯爵今天被债主抄了家,但因为欠房租太多,房东倒是没把他赶出去。”

“他没去找宫口贤二?”

见老吉格斯的目光好似不经意地落在他的皮靴上,依兹柯的脚像被烫了似的一缩。那厚厚的靴跟里藏着他的全部财产——钻石。

他忙道:“找了,宫口只给了他200元钱,他出门便去了白俄妓院蓝扇子。”

看起来,宫口贤二也受不住这个狂嫖滥赌的意大利佬了。老吉格斯立刻打消刚冒出来的念头,如果连宫口贤二也决定放弃他,说明这个家伙已经毫无价值。仅是为了争取他那一票,不值得花大代价。

依兹柯接着道:“大皮埃尔今晚跟小红宝住进了交通饭店,晚饭在房里吃,叫的是牛排、香醋生菜沙拉和两瓶波尔多。”

“左应龙还没发现么?”

“没有,他今天晚上带着女儿去相亲了,对方就是咱们的丁大少。”

这些个中国人哪!

“宫口贤二近来活动非常多,特别是与一个叫包有闲的来往密切……”方才老吉格斯朝他靴子上望的那一眼,让他集中不起精神。没有什么能瞒得住这老伙计的眼睛,特别是每个人的财产。他早便发誓,绝不能落得个老丁的下场。

老吉格斯却在想:这丁少梅不像个贪恋女色的软骨头,他骨子里更像是个羞涩的男人,外表的风流潇洒都是戏装。

魔法师呵!年轻人容易成大名,也容易招大祸。

左应龙的嗓门原本就大,这一发脾气,就越发地吓人。五妞躲在他身后,像是有些羞涩,目光却全在房内的两个女人身上。

雨侬与范小青此时闲在得很,一人弄碗面条,顾自在那里吃,眼皮也不抬一下。自己的罪自己受吧,丁大少!

“你说,你要把我闺女怎么着?”左应龙揎衣掳袖,那只好眼闭着。

“左爷!”丁少梅一声断喝,不如此,下边可就撕扯不清了。借着左应龙一怔,他拉住对方树干般粗壮的手臂,进了书房。在餐厅里三头对案,不论结果怎么样,他都会在其中一方那里丢脸。

“左爷。”此时一声宛转,裹挟着无数的交情与义气。“您怎么就发了火呢?外边那俩姑娘是我雇来的秘书,英文、日语,不是花银子钱买的玩意儿。”只有粗话对方才听得懂,若要单是讲道理,今天他少不了得挨顿狠的。

“我不管你那是通房大丫头,还是老妈儿带上炕,我问你,我们家老太太高看你一眼,你打算着把我闺女放哪?”老头一抬腿,腿带子里拔出一把尖刀。“爷儿们,上眼,你小子已经杀过人啦,该有几分胆量,咱们今儿个是三刀六洞,还是剁胳膊剁腿?您吩咐,我先来。”

凭空里惹上这等麻烦,哪来的事情?丁少梅当真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这一生里从未面对过左应龙这一类人。自己是个学生,最没用的也是学生。他叹了口气,却发现宋百万端着茶盘子走进来。

“你来干什么?”丁少梅把气撒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当然,书房也不是园丁可以进来的地方。

“宋嫂在厨房里正忙,把左大爷的茶交给小的送来。”宋百万双手捧着茶盘子,笨手笨脚。

宋百万一进门,左应龙的眼神便锁在他身上无法挪动,难怪上次见那老妈子眼熟,他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宋百万好像全部注意力都在手中的茶盘上,可茶水还是泼溅出来。“对不住您老,请用茶。”他的身子背向丁少梅,目光盯紧左应龙,嘴角向门外撇上一撇,便退了下去。

哗啷啷,茶碗丢在地上,左应龙手臂往外一顺,尖刀不偏不倚,钉在丁少梅头顶上方一寸处。“姓丁的小子,今儿个算你运气,这件事没完……。”

拉着闺女走到街上,他这才挥袖抹去满头的汗水。他奶奶的,难道姓宋的那个活阎王竟投靠了丁少梅?不能够哇。

五妞问:“那人是谁?”

还是姑娘可人儿,懂得老爹在哪受的瘪。“爹可不知道他叫个吗,就知道他的外号。”

“爹,别往心里去,丁大少难道一辈子不出门么?”姑娘心里有算计。“不过,那人叫个吗外号?”

“剥皮宋。”左应龙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