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码头离袜子胡同不远,于是,丁少梅先去拜望了左老太太,随车带着架留声机,还有几十张黑胶唱片,都是京剧大名角的唱段,算是孝敬老人家的。要打消这门可笑的婚事,还是得从老太太身上入手。

左应龙没在那里,但左老太太见到他很高兴,要把话头往亲事上引,丁少梅忙扯了件在英国听歌剧闹的笑话,把话头岔开。话到此处,他便给挤在了夹缝里,于是,他既不能谈亲事,也不便提与左应龙在码头上的约会,只好一味地闲扯,算是专程来给老太太开心。

五妞许是听说了她爹提亲的事,没有露面。这样也好,先支应着,早晚左老太太得明白,他们这两路人不宜结亲。眼下不能得罪他们,左应龙是混混儿脾气,发起浑来,自己难免有危险。

约的是8点钟,左应龙现在在哪?这话还不好问。

看着时候不早,丁少梅告辞出来,左老太太这次没起身相送,守着长辈的身分,吩咐下人:“丁大少赶夜路,给掌上灯。”

五妞守在门房里,显然是等他,垂着目光,微红着脸颊,递给他一只捆扎整齐的蒲包,挺沉。这么走出左家大门,还真有几分新姑爷的模样,连吃带拿。他又叫左老太太给套在圈里。

看起来,这老太太比左应龙更难缠。他甚至想,自己若能修练到这等江湖老辣,也不妄半生的好学之名。

等他的船是艘旧木船,单桅,破烂船帆,甲板上到处是粘乎乎的泥垢,让他怀疑这玩意走不出多远就得沉入河底。

左应龙还是没露面,让他不安,见俞长春早便候在那里,他心下方才有几分宽慰。这才是个办事的样子,我是替你成全事,冒这天大的危险,你若不出头,别说是抗日英雄,怕是连个男人也算不上。

放倒桅杆,船从东浮桥下驶过,4条汉子撑篙,二宝掌舵,没人讲话。本地的铁桥只替轮船开启,所以,河上帆船的桅杆全是可拆卸的。

丁少梅坐在船尾,四下里望出去,右岸是日租界,左岸是旧奥租界与意租界,依旧是灯火灿然,河岸路上,一串串烧炭汽车的车灯明晃晃的,载着追逐名利的人们,当然,有爱国者,也有汉奸。最悦耳的还是洋车的铜铃声,坐车的客人当啷当啷地踩,铃声鞭打着车夫,不是有什么急事,这只是闲来解闷的消遣,透着气派。绝大多数的车辆都与他们走同一个方向,下游便是法租界与英租界,那些人晚间的宴席未必令他们满意,但沦陷后,租界中的娱乐业却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大大地兴旺起来,玩乐麻痹了恐惧。

他出生在这座城市,在这里长大,却从未发现它如此生机勃勃,即使在日军的践踏之下,依旧有这般美妙的夜景。

“真是好美呀!”船驶过他家门前的墙子河口,进入日军占领的旧德租界,雨侬突然在他身后感叹。

他惊叫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要把桅杆竖起来,我在舱里碍事。”雨侬笑了笑,有些紧张的样儿。

他恨不得跳起来大骂一阵,或是把带她上船的人丢下河里。这件事太危险,万一自己有什么应付不来,在她面前丢人现眼不说,她还可能是个极大的拖累。

“我拦不住你,就不能放你一个人去。”雨侬像个深怕手中蜻蜓飞走的孩子,执着而又担心。“不论到哪,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我是去办事,又不是逃婚。”丁少梅口不择言。

“我也没说一定要嫁给你,但我更不会轻易放你走,或是让你被日本人抓住枪……”她把后面那个不吉利的词啐了出去。

他跟雨侬讲这种带有强烈感情冲击力的对话,远不如与范小青调情来得自如。这姑娘貌似柔弱,实则坚硬如铁。

“是不是俞长春带你来的?”他总得找出一个可以怨恨的对象来。

雨侬扭头望一眼独立船头,手横短桨,“单刀赴会”似的俞长春,没有回答。

“都滚过来,咱们开个小‘议会’。”左应龙居然也从船舱中爬出来,但不大会用新词。

离开了城市,四望黑沉沉的,桅杆竖起,微风鼓着帆,船仿佛是在漆黑的油中滑行。丁少梅怀疑掌舵的二宝不是靠眼睛,而是在用心灵行船,让他心底生出几分怪异,感觉不舒服。

左应龙喊了一嗓子:“点三灯。”

大家围坐一圈,三盏美孚的玻璃油灯摆在中间,灯光昏黄,却照出人们脸色青绿。左应龙在众人身后绕圈子,一只卸货用的铁钩,握在他只有两根手指的右手上。

4名水手的神气如同见到了死神。

“老左我待人一向可不薄,”众人点头。“可竟然有人跟我玩猫腻……”

因为左应龙的话没有确切的指向,连丁少梅心中也觉不安,每当左应龙的脚步转到身后,他的脖子后面明显感觉到河风分外地凉。

莫非这老河盗要杀人?俞长春倒是心下坦然,这是帮会剪除叛徒的仪式,他们只是个见证罢了。

“小日本进了天津卫,没带来吗好,反倒是让咱中国爷儿们丢了人。响当当的汉子,国不是国,家不像家,活着糟践粮食呀?”左应龙是讲演的腔调。“可话又说回来,国没了还有家,家没了还有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能丢人。”

他的脚步停下来,铁钩撂在丁少梅的肩头。“一个月里我丢了两船的货,是谁给小日本儿通风报信?是你?是你……”铁钩在丁少梅头顶上指指点点。“没人敢承认,他知道,承认了就得死,跟着我老左,不是发财就是死,没有别的路。”

左应龙为什么停下脚步,死钉在这呢?丁少梅不怕,只是不舒服,他希望这老河盗离开他身后,便道:“左爷,今天您是替我办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的事了了,您爱杀谁杀谁。”

铁钩抵住了他的脖子,凉嗖嗖的。只听左应龙说:“别觉着我跟你提亲,就不会宰了你,就算你已经是我的姑爷,背叛了誓言,也难逃活命。”

丁少梅没有看到,只听到嗖地一股风声,肩左的雨侬把他猛地拉过去,肩右那名水手身上的血还是溅到了他的脸上,温热。

这老家伙比我还疯。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无法想像的场景:那铁钩扎入皮肉的钝声、肋骨折断的脆响、水手声振林木的哀号……。

一切发生得很快,但他却有转瞬百年之感。那水手伏在舱口,一动也不动了。

另外3个水手依次走上去,每人在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便下舱去了。

左应龙用块破布把铁钩擦拭干净,踱到丁少梅面前,头一歪,指向俞长春说:“他还不错,能算个人物,可身上差点正经东西,太学生气。”

“他一点也不差。”丁少梅不想别人当面贬低他的朋友,即使他自己也小看那朋友。

“你不一样,你不是个学生。”左应龙把铁钩塞到丁少梅手里。“我一见面就看出来,你跟我是一样的人,不光吃碗里的,你是连锅都端走的主儿,谁敢抢要谁的命。”

下舱去的3个水手抬着块压舱石出来,足有六七十斤重,捆在那人腿上。那人手臂动了动,像要扯去身上的绳索,却没有力气。

“扶他过来。”

3名水手把那人抬过来,立在船帮边。左应龙拉住丁少梅手中的铁钩,挂在那人的锁骨上。那人两手虚张开来,口中咿咿呀呀,不知在讲什么。

“这是你的活儿,松手把他放下去吧。”左应龙点了袋烟,对丁少梅说。

“他还活着哪。”那人眼瞎了一只,脚下迅速汇集了一摊黑血。

“知道还活着,死了怎么算是你杀的?”

两个水手扶住那人的胳膊,只要丁少梅往前推,那人会掉入河中;他往回拉,那人也未必会活,但却与他无干了。

二宝一直在望着他,手上把着舵杆,眼睛却会讲话,在鼓励他。

一股横风打到帆上,船一晃,那人落入水中。丁少梅自上船来也没留意过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虽说船行得慢,此时出城也该有10里开外,他饿了。

二宝招呼他坐到舵边上来,说了句:“你很高明,杀了人,却没有人以为是你杀的。”

“就是他杀的,他现在跟我一样,也是个杀人犯啦。”左应龙很得意。

丁少梅越发地饿起来,打开五妞送给他的蒲包,里边是十几个豆沙蒸饼,还有一柄曲尺手枪。五妞显然知道这次出行有危险。

丁少梅的射击教练是个脾气极坏的爱尔兰独立分子,他还记得给他的评语是:把一头大象放到你的餐桌对面,你也射不中它的屁股。

左应龙在船头喊:“精神着点,小日本的汽船不定埋伏在哪条河岔子里哪!”

老吉格斯暴跳如雷,把来向他借钱的帕纳维诺伯爵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在伯爵听不懂他那苏格兰土话,一个劲地在那边点头陪笑脸,以为老头儿布道的瘾又发作了。

他倒不是气帕纳维诺,伯爵来借钱,也算是个拉拢的机会。他气的是丁少梅,自己花费了无数心力,培养他20年,他竟然跟着个强盗去冒死。

财政部的第3位特使坐的邮船明天到港,将带来英国政府的全权委托书,可以让他在英商银行和洋行里无抵押贷借大笔资金,用于狙击联银券。与最初条件不同的是,贷款是以他个人的名义,而不是英国政府,这也就意味着,狙击联银券的行动不再是不惜代价,任何损失都将落到他个人的身上。

大英帝国确实在没落,财政部里的绅士已经完全被商人子弟所替代。老吉格斯愤怒了,便把帕纳维诺伯爵请出大门,没借给他一元钱。在这场大英帝国拯救文明世界的战争中,他个人的全部财产,或许会像只肥皂泡一般破灭。

以一个人的财力来对抗伪联合政府的中国联合准备银行,而这银行背后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横滨正金银行。这不是战争,战争要势均力敌,发动这种鬣狗偷袭大象的行动,是财政部把我老头子当成了恐怖分子,而非体面的战士。一旦失败,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屁股洗得干干净净,与日本人在谈判桌上把酒言欢,而我和与此相关的所有盟友,将会像喂狗的骨头一样被丢给日本宪兵。

女儿没在家,巨宅中只有仆人。老吉格斯登上了牧师的讲坛。在这里思考,与上帝靠得更近,尽管上帝不管世间这些鸡争鹅斗,他老人家关心的是灵魂。

政府是把我当做一只可牺牲的卒子,一旦越过了棋盘的中心格,便可挑起战斗。然而,这种战斗会不会是掩护另一侧进攻的烟幕,或者把我的自杀性进攻做为取得微弱优势的筹码?

在这个时候,“魔法师”对于他个人来讲,就越发地重要起来。丁少梅完全可以发挥他在金融上的特殊才智,即使把这场金融战争打个平手,他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战术家;如果他失败了,政府也不能把损失的大笔钱财算到我老人家身上……。当然,小丁不如老丁好控制,野心太过强盛,甚至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或许,他的这个特点正是眼下最需要的。

但愿丁少梅的这次冒险平安无事,只要他回到租界里,便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我也太大意啦。老吉格斯责怪自己。都是那个叫俞长春的暴徒惹的祸,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暴徒不见了,消失了,发生了死走逃亡之类的事情,至少在短时间内,便没有人再能勾引丁少梅去暴力抗日。

他高兴地从梯子上爬下来,感叹上帝的智慧是无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