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上的铜铃被来人拉得像救火车,雨侬隐在书房的窗帘后向外一望,忙止住要去开门的仆人——这是她通过俞长春推荐给丁少梅的一对中年夫妇,只说是避难逃进租界的老实人,男人干勤杂,女人当厨娘。在许多事上,丁少梅不知情反而方便。

门外来的是左应龙。

她忙把库图佐夫押送过来的金融档案收拾在一处,锁进刚刚从惠罗公司买来的保险柜。保险柜的门很沉,大得如同衣柜,她暗笑:这个笨家伙,装现大洋也足能塞进十万块。

门外的铃声越发地急切,绳子马上就会被扯断。她这才示意男仆开门——男仆叫宋百万,口音很杂。

“我还以为进了坟地,老半天没动静?”左应龙早早换上了夏装,黑拷绸裤褂,双梁靸鞋,腰间的青缎搭包甩着穗头。

丁少梅从楼上下来,拱手叫了声左爷。

“你小子不够意思,搬家也不言语一声,难不成怕老左给你挂匾?”他一举手中三叠油透了的纸包,最上层是张桂顺斋的红笺。“我老娘惦记着你哪,说是丁大少走了好几天,也没个耳音。左爷这辈子拜过谁?这不,颠颠儿地来了,还带着‘小八件’。”

话到这份上,丁少梅必得有两句场面话交代才成,否则双方都没面子,便道:“左爷您是高抬了晚辈,该当的是我给老太太叩头请安才是,您老多抱涵,等老太太大寿那天,小辈送一出侯喜瑞的《满床笏》。”

房子没安置妥当,只好把左应龙引到书房。房主人留下来一套12个人的餐桌椅,暂时搬到书房里,办公、吃饭全是它。装饰新居的活儿被范小青抢了去,这两天她开着那辆跑车正满世界选家俱。为此,雨侬并没表露出不高兴,她自己的主意,连丁少梅也不能告诉,一讲便不灵了。

左应龙一眼盯上了那只大保险柜,“好大的钱匣子!”他挽起袖头搬了搬,没动静,又拉住门把手一通猛摇,这才满意。“哪掏换来的这好东西?有它在,贼是不怕啦。”

丁少梅与雨侬面面相觑,无言可答。

“咱老娘还怕你小子没钱,干会党的有穷有富,你若是个穷光蛋,还让我那五妞跟着你吃糠不成?”

雨侬敏感,忙问:“五姑娘怎么了?”

“这小子走了时气,咱家老太太跟五妞都看上他啦,关姑娘,你等着喝喜酒吧。”左应龙蹬住椅子的横梁坐下,短烟袋插在嘴里一阵猛抽,如同刚坐上拔火罐的煤球炉。

“您先别忙,”雨侬听出点意思来。“您是说,老太太要把五姑娘嫁给他?”

左应龙嘴里的烟杆一蹦一蹦的,说:“就是这话,你说说这小子多大福气,老太太梦里边‘天官赐福’,怎么就选上他呢?咱老左没出息,养不出个儿子来,日后这家当,还不都是他小子的?”

他又转过头来对丁少梅说:“小子,我闺女过门那天,老左给你陪送一条大汽艇,钢壳的美国货,保证比兔子跑得还快,运大烟,贩军火,小日本儿那巡河的破汽船,烧炸了锅炉也撵不上你,发财去吧。”

雨侬全明白了,但她一点也不生气,更不会想办法替他解围。你到处留情,惹的自然是自己的麻烦。她有意要看看丁少梅的窘相。

丁少梅哭笑不得,这个抗日盟友还没拉到手里,却先弄来个胡搅蛮缠的老丈人。然而,左应龙这样的人最在意脸面,若是当面驳了他的“美意”,朋友就可能变成世仇。

他先试探着说:“左爷,咱俩是江湖朋友,平辈论交,我要娶了五侄女,岂不是乱了辈份,日后你我如何见得了人?”

“谁跟你平辈?咱老太太不是说了么,咱们差着岁数,拜盟的事就算了,还是当我女婿的好。”

“我想,您大概也猜出来我是干什么的,那是杀头的罪过,万一失手出了大事,连累五侄女少人照应,岂不伤了老太太的心?”

左应龙哈哈一笑:“小子,老左我14岁就杀过人,九河下梢闯荡几十年,洋鬼子我都敢杀七个宰八个,到如今还是响当当一条汉子。”

“可是我自己害怕呀!”丁少梅为了交下这个朋友而又不娶他女儿,不惜把自己说成胆小鬼。

左应龙对光似的歪着脑袋,把丁少梅瞅了半晌,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说:“你有没有胆色,过两天就明白了。记着,后天下晚准8点,我在菜码头上等你。”

“什么事?”雨侬插言问道。

“上汉沽,拉炸药。”左应龙转身往外走,厨娘宋嫂正端茶送过来,他怪叫一声:“呀嗬,小子你行啊,雇个老妈子都像女先生。”

原说宋百万两口子不识字呀!江湖人眼最毒,左应龙讲的也许有道理。丁少梅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俞长春发现自己得到的情报有了错处,那一大批文物并没有存在塘沽码头,而是在塘沽的日军兵营里,这样以来,炸仓库的计划自然而然的便流了产。

若是这样,就只有炸船了。但愿小日本别走铁路把货运到烟台、青岛的去装船,或是运往满洲国。

俞长春干报纸这行,有着极大的便利,商业社会嘛,所有与人打交道的生意,最在意的就是社会传闻,再加上他的报纸办得正经八百,订户全都是中上层人物,于是,大饭店、大旅馆、大商场,甚至银行、轮船公司这样的大机构,他都有不少的朋友。

向来跑外洋的班轮都是英美与日本公司的船,或是挂着南美国家旗子的希腊客货轮,中国本土的轮船公司,只能与英商太古轮船公司和日本船公司争夺沿海市场。自从上海沦陷后,中国的轮船公司,招商局也好,三北轮船公司也好,他们的轮船不是开到重庆去了,就是都被作为战争工具没收,归了日本人,但办事机构还在租界中维持着。俞长春打的主意是,这些人就算是没了公事可办,消息总还是有的,于是他便找到了三北公司的一个熟人。

那人见面先作个大揖,道:“长春仙兄,前次承请之至,可如今公司没了船,薪水也减到一成,过不下去。还您情份的事一直耿在心里,却不敢跟您照面。”

此人一生沉迷于导引术,曾求俞长春给他引荐过一位路过本地的“师父”。俞长春倒没觉得这算什么人情,那位师父是个一等一的江湖“大耍”,自称300岁,“吃人儿”的主儿。

“老赵,你这话外道了不是,我是这几天浑身不自在,想朋友,才找你来啦。咱们小酌?”俞长春也是个外场人,见老赵身上头蓝布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便心下不忍。两年前,他是轮船公司的票务主任,出入有包车,多么体面的一个人。

“扰您了。”老赵一手把着酒杯,筷子如叉,夹了一叠“酱牛肉”纳入口中。俞长春却记得他学道吃素。“老弟你有话直说,我知道你必定有事,我这边儿先垫两口。”一杯酒下肚,抓过酒壶又给自己倒满。

俞长春没动他的酒,没胃口。日本人一来,世道大变,老赵原本神仙般的人物,竟变成这个样子,让他心里发苦。

热炒还没上,牛肉先没了,剩下一碟黄豆芽、一碟海带丝在那里,好似穷人的筵席。老赵的舌头在齿间巡逻,探查粘在那里的肉丝,腮上东一块西一块地鼓,道:“这东西发粘,味道却不错。要说中国人命苦不是?大清律严禁宰杀耕牛,好容易民国了才有这口头福,日本人却来了,改吃死马肉!”

还是先表明来意吧,俞长春有些不耐烦。日本人来了,把他们打回去就是,抱怨管个屁用?

老赵毕竟是行里人,俞长春一提话头便明白了,“往日本的船太多啦!他们在中国连抢带骗,每天都有船往回运。”

“假如我知道有批货要运到日本,你能弄清楚是哪条船么?”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您是走哪路货……。”老赵看见伙计端着鱼池上来,便停住话头,好在手里的筷子一直没放下。“该炸刀鱼的日子,只能吃河沟里的鲫瓜子,唉!”

以俞长春往日的急脾气,哪容得他这般拿糖作醋?可是求人的事呀!

4块两面焦的饼子,一盘子小鲫鱼,老赵吃饱了,“兄弟你接着说。”

“码头上管得紧么?”

“紧。日本兵跟大眼儿灯赛的盯着,往日本走私货,难。”老赵往桌上又瞧了瞧,俞长春便叫了碗酸辣汤。“我说,还是走我们公司的船方便,牛庄、烟台、上海、厦门,管事的是日本人,可船员还是咱们老乡不是?再者说……”

他四下瞅了瞅,头往前伸,“舱里有夹层,大件小件都带得,我来办,一句话。”

下边自然该谈价钱,但俞长春没了兴致。他知道自己找错了人,但还是不死心,又问:“要是有人走点古董……”

“只要是中国船,瞒不过我去;要是洋船,可得费点劲。”

“日本船呢?”

老赵咬住嘴唇,目光锁在俞长春的喉结上,仿佛入定,半晌方道:“那可是大价钱的消息,日本人也是人哪。”

10块联银券的饭钱花得不算太冤,毕竟得到些有用的消息,尽管俞长春知道,他们都不信任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