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一上京津官道,包有闲脚下用力,双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阿尔发罗密欧发动机在低沉有力地吟唱,迎面的风把他的白丝巾吹得笔直地向脑后飘去,晚开的杨花撞到风镜上竟然噼啪作响。这条路上新铺了柏油,却不平,颠颠簸簸,居然让他大有“长安古道马驰驰”的快意。

前几日,北京那边终于派人来找他。这批人号称旧家望族,实际上一辈子蜗居在大宅院中,没有自来水,没有抽水马桶,人人土得掉渣儿,却又自以为是,不过,大清国400年,北洋政府17年,这些旧家中有多么的殷实,不是寻常人能想象得出的。

桌上摊着七八件打开的锦盒与紫檀木匣,里边是些古玉、字画、套模葫芦、澄泥蛐蛐罐之类的古董。

包有闲道:“我这生意做的是证券、黄金,不是开当铺,要这劳什子干什么?”他这是有意拿糖,得让他们自认不懂行才好谈,这些没见识的土包子,哪知道现代金融是怎么档子事?

“包先生是洋派,八成没见过这么地道的玩意吧?”来的共是三个人,两个病秧秧的青年,懒得眼都不大睁;说话的是个精瘦的老者,目光闪闪烁烁,身上那件摹本缎的马褂还是洪宪那年的时髦货,想必是个帮闲的身分。

包有闲不便辩驳,把眼迷成一对月牙儿,听着。只见老者小心翼翼地取出块玉佩,擎到他眼前,上边斑斑点点地好几样子颜色,不大洁净。

“您上眼,”因为包有闲看不上这批古董,老者心中不悦。“这是我们铁十三少府上的镇宅之宝,不是闹国变,哪能有这福气看上一眼?”

铁十三少嘴角牵动了一下,表示不值一提。

“他们祖上刚得着这宝贝那会儿,它还是北邙山出土的生坯子,铁保老公爷当时也见了,居然走眼没看出好儿。他们祖上有眼力,花银子钱雇了个刚开怀的小媳妇,把这玉生生盘了10年,天地之精华,这才惊开了俗人眼哪。”老者很满意自己末一句的讥讽大有《春秋》之意,嘴角上冒出的那两小堆细白的泡沫,安祥地润湿了他的两撇髭须。

“那又怎么样呢?”包有闲好脾气,心情总能把持得平稳。

老者的情绪由不满堪堪就要发展到愤怒,叫道:“怎么样?天地老佛爷呀!民国十二年春景天,宣统皇上好上了古玉,找到铁老太爷,硬是要把这五色玉佩讨去,郑孝胥亲自送过来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明着是赏,实则要换。您猜他们老爷子怎么说……”

包有闲像个傻子,两眼反射着白光。

“他说,您还是要了我的老命吧!哈哈哈哈……”

包有闲心中清楚得很,沦陷之后,古董的价格一落千丈,再者说,他玩的是现钱,左手倒右手就赚钱,哪有闲功夫替这些个不通世事的遗老遗少们卖零碎?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跟他们讲清楚,要想往国外转移现款,他们也得筹来现款才成。

“不就是钞票、现银子么?你听信儿吧。”那位铁十三少终于开了腔。

昨天北京那边给他来了封电报:河西务白记茶庄接老舅。“接老舅”是他们约定的暗号,那边带着现款过来了。

车一进河西务,包有闲便发觉不大对头,街上日军的巡逻队由5人变成了10人,各路口也加了双岗,大枪上着刺刀,子弹匣、手榴弹带得齐全。

他有心掉头回去,但他这辆倒霉车太过招眼,冒然往回一拐,必定会引起日本兵的注意,虽说他不怕他们找麻烦,可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日本兵将他的行李箱手提包检查了个遍,倒也没有留难,便放他进了镇。他上次来河西务与北京人接头,也是在白记茶庄,熟门熟路,便径直把车开进了后院。院里停着辆马车,装着大半车的茶叶箱子,几个护院模样的壮汉拿眼紧盯着他。

还是那三个人,却带着几分又惊恐又高傲的神气。

“街上要出事吧,幸亏老夫有先见,昨晚就过来了。”还是老者出头讲话。两个青年许是累了,坐在一边打瞌睡,铁十三少只扔出一句:“你还是跟鲒闲老谈吧。”仿佛包有闲是上门讨帐的肉铺掌柜。

包有闲不肯在后屋里谈,弄成秘密集会的样子,反而容易招祸,便硬拉着鲒闲到了店堂里喝茶。鲒闲必是老者的号,他没兴趣打听他们姓甚名谁。

“把店门全打开,拿出些做生意的样子。”包有闲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外边根本就没有顾客,谈话也方便。

他问对方:“钱带过来了,多少?”

鲒闲显然不大放心,又不肯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怯懦,但还是里里外外地瞅了半天,方道:“都在车上了,可是个不得了的大数,一路上叫人心惊胆战。但是,有件事咱们得先讲讲。”

“不就是想拿一份么?往痛快里说。办事拿佣,天经地义,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包有闲感叹,中国人进入民国这么多年了,一谈钱还是遮遮掩掩,羞羞搭搭。

鲍闲高兴了,道:“您了明白,这些个旧家,不知道外国钱是怎么回事,您把这笔钱换过来之后,二一添作五,他们一半,剩下的,您了拿大头,给我弄个养老的本钱就成。”

“总得有个成数哇。”

“我要说一家一半,那是老夫托大了,咱就四六吧。”

包有闲笑道:“这些年,你老小子不定坑了人家多少?”

“哪里,哪里……,那一车的金银元宝、元丝、锞子,还有大捆的法币,整箱的现大洋,可没少让老夫费心。”

这些个糊涂蛋,他们是三十年前的脑袋,还以为真金白银也算现钱哪,包有闲哭笑不得。

蓦地,门口停下一辆黑色大汽车,跟在后边的卡车楼子上架着机关枪,装着半车日本兵。

鲒闲三两步就窜到后边去了,脚步快得像贼。

包有闲心中倒是有几分把握,他胸前的衣袋里,装着一张宫口贤二替他从日军司令部开的特别通行证,上边写明他是在替横滨正金银行办事。他们两个人合作炒黄金、白银,宫口贤二沾了他大大的好处,这点忙总是该帮的。他唯一担心的是,运这一马车的金银回去,路上每一个关卡他都得等候他们,一旦被日本人拦住,他好拿这张“护身符”出来解围,太麻烦。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北京把这东西弄来的。

汽车上下来个日本老者,穿件绣着家徽的外褂,下边是生丝裙裤、棠木屐,手中的樱木手杖显出古铜般的幽光。

“请给泡杯茶,添麻烦了。”日本老者微微一垂首,团团的面容,丝一般的白发,嘴上是地道的北京口音。

包有闲哈哈一笑,站起身道:“我也是茶客,您请坐。伙计,上茶。”

茶庄的伙计害怕得不行,半天也说不出个整句,长衫下摆抖得翻起了波浪。

包有闲只好问:“老先生喝什么茶?”

“这是北京铁家的买卖吧?”日本老者把脸笑成个弥勒样。“我记得铁家在安徽霍山有片好茶山,泡杯你们自产的黄芽好么?”

他又转过头来对包有闲道:“我这一辈子就是好吃好喝,没干成什么正经事,惭愧得很哪。”

“老先生怎么称呼?”包有闲猜想,外边日本兵这么紧张,多半是为了这位大人物。

日本老者取出一张名片,放到桌上,向包有闲推过来。“请多多指教。”

名片是荣宝斋的手书雕版,衔头是横滨正金银行日本总行的常务。“织田秀吉?秀吉这个名字好哇,丰臣秀吉不也是这个名字么?”包有闲信口闲扯,以消化这个大衔头给他带来的震惊。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好在,姓氏比丰臣家体面些,倒也不丢人。”织田秀吉的汉语极精致。

“是啊,丰臣秀吉出身卑微,后来不是让德川家康给灭了么?”包有闲努力搜寻在大学里学到的那一点日本历史。

织田秀吉出人意料地仰面大笑起来,眼中竟噙出了泪花,道:“你这年轻人有趣得很,回去之后,得便给天津的分行打个电话,他们会把我的新住处告诉你,咱们聊聊?”

包有闲机巧地送上自己的名片。

“我知道你。”织田秀吉对名片点点头。“天津金融市场上的大玩家,黑龙江督军的长孙。”

这不由得包有闲不吃惊,但他并没有感到恐惧,只是惊异而已。织田秀吉?老爷子,别逗我玩啦,丰臣秀吉灭了他的旧主人织田信长,这才统一了日本,姓织田的人家打死也不会给孩子取秀吉这个名字。你的名儿是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