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少梅眼里,左应龙像个草莽英雄的样,大脑袋上的花白头发茬,好似经霜的枯草,脸上的皱纹与刀疤纠缠在一处,短下巴大眼睛,左眼起了矇,睁得大大的,右边那只好眼却总是耷拉着眼皮,不大看人。

“丁大少,酒也喝了,肉也吃了,咱是立马给你点票子,一拍两散,还是怎么着?”左应龙比丁少梅矮一头,目光只在他肩头一带游动,右手仅余的两根指头大张着,像是随时要卡住对方的喉咙。

方才俩人在登瀛楼上号吃的午饭,饭罢就近遛达到玉清池三楼泡澡,扳筋捏脚,香茶脆梨地招呼,左应龙的东。他不怎么讲话,目光却没离开过对方。

丁少梅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左应龙是母命难违,不得不应酬他,还是打着什么别的主意,但有一样不会错,江湖人见着生人,最要紧的就是掂掂对方的斤两。于是,他沉下心来,等着对方开言。

此时俩人立在玉清池门口的白帆布凉棚下,左应龙终于开腔了。“要说钱么,那是个小数,买盐不咸,打醋不酸,既是烦到我老娘门上,拿去拿去……。”

丁少梅决定,再不能这么被动地等着对方出招。不只是对左应龙,这几日来,不论是对老吉格斯,还是雨侬、范小青,他都太被动,太没有闯劲了,这不是他的性格,丁大少往日谈笑间办过多少大事?今日如何会这么木讷,窝囊?快活起来,果决起来,一个人抗日,身子懒得像肉蛆,嘴笨得赛棉裤腰,必定不能成事。

“我说左先生,您一向财源广进,就算是日本人来了,您替宫口贤二运军火,也同样招财进宝,这点小钱,您当然看不上眼。”丁少梅有意挑起事端。

左应龙脸色一变,那只好眼也睁开来。显然,雨侬提供的情报准确无误。

“想跟老爷子玩阴的,你小子还嫩点。”说话间,左应龙从腰里摸出一大把钞票,“拿着,不是老太太有话,我活劈了你。”

突然,一只粗手伸过来,按住左应龙的肩头。丁少梅眼快,看出来人是个日本兵,没拿着大枪,显然是休假出来,到南市里闲逛。

“钞票大大的,嗯?拿来。”日本兵嘴里镶着颗金牙。

丁少梅推着左应龙闪进玉清池东边的小巷,日本兵跟了进来。街上如织的行人与街边成片的摊贩都看到这一幕,却又似什么也没看见,依旧忙着各自的事情。

“钞票的,钞票,”日本兵劈头给了左应龙一巴掌。

丁少梅只觉得额上的血管马上要迸裂,眼球胀大得突出到眼眶之外。他知道,自己性格中那股危险的狂怒暴发了,没有什么东西能止住这怒火,他自己更是没有办法。

日本兵被丁少梅挤在墙边,手肘顶在喉咙上,眼眶挨了一记重拳,正在流血。左应龙退到一边,两手背在身后,那只好眼又闭上了。

足足够一尺半长的刺刀拔了出来,日本兵要杀人,但持刀的手被丁少梅隔在外边,两个人争持良久,刺刀被打落在地。

“小子,宰了这个忘八羔子。”左应龙手上飞出柄短刀,被丁少梅利落地接在手中。

日本兵被面朝墙顶住,动弹不得,丁少梅只要用短刀在他颈间的大动脉上一勒,便可解决问题,但是,他迟疑了,手只在空中停了那么一钞种的功夫,日本兵便挣脱出来,朝巷外跑。

左应龙迎着日本兵,只把手臂一挥。那日本兵像是猛地一愣怔,头向上仰,身子却扑倒在地,手脚婴儿一般无力地前后挪动,头深深地垂下来,喉咙间发出一阵阵鸽子般咕咕的叫声,大股的黑血喷在地上,又迅速渗入泥土之中。

左应龙收起自己的短刀,不紧不慢地往外走,问道:“听见他说嘛了?”

“没有。”

“这小子打了个饱嗝,一嘴臭大蒜味,原来是个高丽棒子。”

丁少梅无从开口,左应龙拍拍他的肩膀道:“头一回杀人,备不住手头不麻利,来几回就熟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

他们走出巷口,左应龙伸手招过一个浑身臭气的乞儿,道:“告诉你们杆儿头,把里边打扫了,我的人情。”

小乞儿一溜烟地走了,街上依旧是热闹得很。丁少梅有些自责,为什么我的手脚慢了?还是真像老吉格斯所说,愤怒与杀人无关?

左应龙脸上有了笑模样,说:“伙计,要想干这行,你还得多历练。等我的信儿吧,就三两天的事,姓俞的小子要的东西一样不少你的,可你得跟着去趟汉沽,亲自去!”言罢他便晃着肩头,踢踢嗒嗒地去了。

我当真杀不了人么?那还报个屁仇!丁少梅不信这话,同时也佩服左应龙杀人后的从容。

“你再给我安排杀一个人。”丁少梅不肯坐下,站在老吉格斯对面,表情一点也不激动。“别玩别闹,正经八百给我安排杀个日本人,杀了他,我跟着你干。”

老吉格斯稳稳地坐在那里,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他袖子上那几点发黑的血迹上。

“你别小瞧了人,我能杀人,真刀真枪,面对面地干。”丁少梅此时心中涌动的并不是怒气,而是一时难以平复的羞辱感,和发现自己缺陷后的惭愧。刀在自己手上,怎么竟然没动手?

老吉格斯一挥手,止住了要插言的范小青,道:“你不是杀人的料,这我一眼就能看清楚,你不成,要不,满大街都是日本兵,你干么不冲出去拼命?不,你没有杀人的狠劲,真刀真枪地干?被杀的一定是你。”

“你还是小瞧了我。”丁少梅发现这话头正沿着他的设计发展。来的路上他已经想清楚,杀人的事并不太重要,像老吉格斯所说,还有更好的手段打击日本人。当然,杀德川信雄是另一回事,这件事老吉格斯为什么要瞒着他呢,眼下还是个谜。

老吉格斯笑道:“不是的,你大有天分,但不在杀人上。”年轻人不经摔打不成材,他感谢上帝对他的眷顾,这么快就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吃到了苦头,不得不来向他低头。于是,他一字一顿,保证让每一个字都落在丁少梅的脑子里,道:“你的天分是借别人的手干事,中国话叫借刀杀人。”

“借哪把刀?”

“哈哈……”

老吉格斯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这真是太好啦,万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顺利,这个高傲的中国小子能如此轻易就犯,让他满怀意外之喜。

“孩子,想想我让你在牛津学的是什么,金融、证券、黄金、白银。”

伦敦财政大臣派来的特使下午刚刚离开他家,给他带来了一道不容推委的政府命令,尽管命令一词让他听着刺耳,但他还是接受了。为了让日本人放缓备战的步子,推迟他们可能对马来群岛和新加坡的进攻,给伦敦争取时间解决纳粹德国的问题,财政大臣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破坏日军占领区货币的信用,造成金融混乱,减缓他们在占领区套购物资的进度。

此事极难。不难他们也不会找到我的门上,哈哈……,他对丁少梅略述原委,然后问道:“怎么样,想干么?”

“要单是为了发财,我不干,若是为了抗日,没问题。”丁少梅心里踏实了,条条大路通罗马,杀人并不是替爹爹报仇的唯一方法。他对自己说:我可不是个死心眼儿,抗日与发财并不冲突,借便把家业发扬光大,也算是告慰爹爹的在天之灵。

“这件事,干好了,可又是抗日,又是发财呀。”老吉格斯是个人精,看透了他的心思。

“那么,怎么个分账?”对这个老小子,也不能太实心眼,还是得有几分伪装。丁少梅半开玩笑道。

“我出钱,你出力,你说怎么分法?”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给他钱太多,难说他会搞出什么麻烦到自己头上。

范小青终于插话了:“我一向觉得你们两个都算是绅士,怎么一到钱上,变成小贩啦?”

三人大笑,但笑意各不相同,只范小青一个人的最欢畅,她知道,丁少梅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她了。

最后丁少梅加了一句:“要干这件事,得充分的研究准备才行。”

“档案都归小青管,她会替你准备一切。”老吉格斯答应得干脆。

“我要看的是全部档案。”

“你别想歪了心。”老吉格斯很得意自己本地话的精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