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刚敲六点,丁少梅来到了大门口。
天光方才大亮,空气甜丝丝的,飘着晚开的槐花香味,昨夜一阵子小雨,让砾石路面润洁如浅浮雕,树叶油亮亮地反射着晨光。街上能见到的行人,不过是三五个提着菜篮子的女佣,也有一个半个光着腿跑步的美国人。偶尔过辆洋车,上边坐着哈欠连天的客人,必是打了一夜的麻将,赶回家睡个美美的早觉。
这般美妙的光景,倒像是牛津城的早晨,让人无法相信半英里之外便是沦陷的国土,加上数万凶神恶煞的日本兵。
雨后天凉,范小青把黑色牛皮车篷拉上,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拿着套煎饼果子在咬——这是仆人天没亮跑到华界买来的。
远远她便望见,丁少梅背着手站在便道上,仍穿着那身旧洋服,但那股子矫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劲头儿,确是与众不同,着实的招人喜欢。
他该添些衣服了。范小青在后座上替他准备了一套法兰绒运动服,昂贵的英国货,类似的衣服老吉格斯有很多,好在两人身材差不多。
“好吃食,这年头竟还有这东西?口福不浅。”丁少梅一开口便是打趣。
“你最好没吃早饭。”范小青将自己咬过的一头撕下来,把剩下的半截给了丁少梅。“要是吃个大饱肚子,一会儿够你受的。”
丁少梅咬了一大口,险些将食指咬出血。“回国这么多日子,还真没机会尝尝这儿时的美味。”他嚼得很香,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油条有些硬,必是近来白面太贵,掺了不少玉米面,绿豆面煎饼里也少了花椒仁的香味,撒的鸡腿葱粒跟小虾皮倒是正经货,只是甜面酱有些陈。日本人在本地疯狂掠夺了两三年,煎饼果子还能做出这水平已经不简单了。
租界运动场与老关家只隔着四五个街区,围着木栅栏,中间是一块英式足球场,两头的球门光秃秃地没挂球网,四周一圈灰碴跑道。两年一届的租界运动会就在这里举行,平日常有各国学生来踢足球,偶尔也举行板球赛。
范小青把车停在木制看台下边,正对着包厢的位置。“你换衣服吧。”她把丁少梅留在车里,自己先去看跑道。
这姑娘真是奇妙。丁少梅换着衣服,品味外边的范小青。她也穿了套法兰绒运动服,深粉红色,嵌着深灰色的皮革饰条,脚下一双羔羊皮的网球鞋,配上浓密的短发,白晰的皮肤,高挑身材,不由得让人怦然心动。
“麻利儿的下来。这么好的天气,活动活动懒筋。”不经意间,范小青又流露出一点点唐山口音,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娘是唐山人,一辈子没改口音。”
“你的英语不至于也是唐山口儿吧?”
“That's a lie!You are slippery fellow!(胡扯!你这个滑头)。”这两句是正经八百的牛津音。
要想达到老吉格斯的要求,这先期训练是必不可少的。时间紧迫,他只给丁少梅一周的时间,体能与智力训练同时进行,由范小青负责。英国人刻板,这他在牛津城早有领教,倒也习惯。
只有在这个时候,范小青身上执拗的英国脾气才显露出来。每天十几个项目,都在老吉格斯开的单子上,一样也不能少。
“我不知道老爸干么费这么大劲,可既然让我来训练,那是没有半点通融。丁大少,你就纳命来。”范小青的神情是残忍而又略带好笑,舌利如刀。
一上来的十英里长跑,并没有难住丁少梅,他是牛津院系十英里比赛的第二名,让他吃惊的是,范小青竟然也跟在他身后,一步不拉地跑完这四十圈。
“你的体力不错。”丁少梅手扶着膝盖,深深地呼吸,饱含青草味道的新鲜空气涌入肺中,呛得他连声咳嗽。这些天来心力交瘁,体力大不如前了,不用看摆在发动机盖上的马表,他知道自己退步了很多。
“这块场地我熟习。”范小青额上汗流如注,但下巴仍好强地抬得高高的。“十英里赛跑,我在这儿拿过两届冠军。”
“你难道要跟我一起训练?”他有些不解,同时又觉得这样可能会很有乐趣,她是个极好的玩伴。
范小青一笑,恶声道:“这是热身,下边才是非人的折磨。要是受不了,你可以讨饶,我瞒着老爸放几分人情给你,你可要还喔?”
“你家丁大少二十多岁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讨饶。丫头,尽管放马过来。”大运动量刺激出大量肾上腺素,让他兴奋得微微发抖。
“小子,接招吧。”这口气听上去像是《三侠五义》的对白。丁少梅很高兴有这么个玩伴,助他度过丧父之后最痛苦的这段日子。
约好开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老吉格斯家空旷的大厅里仍然只有他们三人,其他的委员都迟到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老吉格斯捧着他那本古旧的祈祷书,静静地翻着,老关与依兹柯坐在一边,努力遮掩心中的焦躁。
这不是个好兆头。二十多年了,以老吉格斯的铁腕,委员会成员从未有人无故迟到。以往曾经发生过两次迟到的事情,一次是那人被暗杀了,另一次则是事主精神崩溃,偷逃回国。但眼前发生的一切绝不会是那种身不由己的原因,老关在心底跟自己打赌。他们必定是故意示威,向老吉格斯的权威挑战。
大家都老了,老吉格斯的金发变成白发,面上的皱纹如风干的苹果。依兹柯知道自己比老吉格斯更显老,体力也大不如前。在这个时候遇到如此严重的挑战,够这老伙计喝一壶的。宫口贤二必定不再是个职业间谍,中日战事一起,本地几乎所有日本人都活跃起来,不计报酬地为日军服务。如果说有不一样的,也就是老吉格斯十几年前从冯大帅手里买过来的那4个日本死囚,他们向天照大神发过誓的,一生都作他的奴仆。
老吉格斯家的客厅极大,占据了底层的大部分,没什么装饰,也没有多少家俱,只散落着些硬靠背椅,空旷得像家荒废的教堂。落地窗也像教堂似地镶嵌着碎密的彩色玻璃,日光射进来五颜六色,映在人脸上怪异得很。往日开会依兹柯常起些怪念头,他觉得,这群青红不一的面容聚在一处,倒像是撒旦的门徒在集会。
10点过5分,迟到的4个人一起进门,一望便知,这是一群早有约定的密谋者。谁想到,老吉格斯脸上竟然一下子慈祥起来,彩色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让篷松的白发泛起耀眼的红光;他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态,长袍宽大的袖子松垂下来,俨然《旧约》中的先知。
“我失散的兄弟,快请坐到我的身边来。”只耶稣才会有如此蛊惑人心的嗓音。
宫口贤二走在最后,远远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吉格斯这老家伙有着温斯顿·丘吉尔一般的表演天赋,能像聚光灯似的控制他的魅力,随时可能高叫出“民族有狮子般的雄心,我有幸代它吼叫”什么的,他心中讥刺,同时也忌惮老洋人这种变幻莫测的影响力。
帕纳维诺伯爵拉出领口的十字架吻了吻,远远地坐在一边,强压下每次开会必然引动的怒气,暗道:这个没有教众的加尔文的劣徒,今天不知又要扯些什么异端邪说。他自己的家族几代都是罗马天主教徒,却不得不在此忍受叛教者的胡言乱语。虽然如此,他坐下时仍没有忘记提一提笔直的裤线,把磨损的鞋底平放在地上,没有习惯地把腿架起来。他的裁缝已经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再不还清旧帐,休想得到一件新衣服。
皮埃尔兄弟驾着古隆水的香雾,排队拥抱了老吉格斯,嘴唇吻在面颊上,啧啧有声。
6个人散落在大厅中,像一盘待决生死的残棋。
“可怜的人啊,你们每次陷入战争的劫难,伴随而来的必定是一股背叛之风。”老吉格斯搬了架梯子靠在墙上,登上悬在空中的小小讲坛,他拿起条长长的生丝围巾搭在脖子上,这间大厅立时就变成了一所新教的教堂。委员会开会前他要先做一次布道,这是坚持了二十多年的程序,已经近似于古老的习俗,尽管下边的听众往往怀着五六种各不相同的信仰。
他坚信自己是一个“牧羊人”。
“主的仁厚,并不会将你们从贪欲中解脱出来,他用悲悯的眼神,在天上望着你们,等待拯救你们卑微的灵魂,惩罚你们的肉体,就在背叛发生之后。”老吉格斯的目光射向远处,仿佛对面的墙壁并不存在,手悲伤地举在额前,声音播散开,撞到墙壁,又折返回来,在众人头顶交激、震荡、示威。“亚当与夏娃欢天喜地地离开了乐园,他们因为贪欲而背弃誓言,‘人’这个种类第一次表现出了先天的背叛本性。为什么?因为他们要得到了‘智慧’,或者说是得到了催化本性、激发本性的有力工具,让背叛的本性长出翅膀。”
帕纳维诺伯爵从马甲中拉出那块烧饼大小的金壳马表,这是众委员身上唯一相似的东西,每个人都有一块。他将表盖打开,伴随的是“丁”的一声,金属的音韵笔直地升到空中。浑蛋,马丁·路德的门徒也讲《创世纪》?他不喜欢老吉格斯自以为是的语调,更厌恶布道辞中露骨的暗示。
老吉格斯提高了一个音调,“非利士人从海上侵入了迦南,统治以色列人40年之久。主的仁厚无所不在,他赐给了以色列人一位非凡的勇士——参孙。谁能够想到,当这位天赐的勇士展现出他的天授神力与非凡的机智之后,本族的统领竟然这样对他讲:‘你干的事把我们害得好苦啊!’一个主派来的拯救者就这样死去了,他是被非利士女人害死的吗?不,这个名叫达利拉的女人只是个替罪羊,是以色列人替自己做的拙劣的辩护,他是死在同胞之手。”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皮埃尔兄弟也在不住地开合马表,丁丁的声音,加入了头顶上音响的战团。宫口贤二两手交握按住小腹,双目微合,返神入化,天照大神坐在他的头顶上。对于帝国的大东亚圣战来讲,老吉格斯的情报市场太重要,太诱人了,以至于军部那些大人、先生们竟然缩手缩脚,不肯冒然动手。他品评自己在能力与任务之间的差距。
“他的同胞心中对侵略者的畏惧,让他们在灵魂深处抛弃了参孙,把他抛在敌人的罗网面前,放弃了对他最致命弱点的保护。上帝怜悯这些背叛者,在地狱的恶火中,他们至今仍然散发着恶臭……。”
声音的交锋充斥着大厅每一寸空间,仿佛神山上的战争。
接下来的会议,进行得极艰难,交战从意志转向了利益。
关于接纳丁少梅的提议,大皮埃尔首先表示反对,面对围坐一圈的委员们,他说:“除了艾伦你,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这位丁先生,就这样把他选进委员会,他恐怕会感到难堪。”反对归反对,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甜得腻人。“一个年轻的中国人,他二十几岁?会给我们带来什么?经验么?在座的诸位,每个人的谍报经验也不会少于他的年龄。勇气么?我们每一个都是勇士。不,我们不需要一个毛孩子来嘲弄我们的智慧。”
“委员会中已经有一个中国人,这就够了。”帕纳维诺整了整花哨的领带,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中国人刚剪掉辫子才几年,他们如何会知晓什么是现代情报行业?
小皮埃尔道:“九人委员会与七人委员会能有什么差别?再加上一个人,就会是偶数,这样的结构无法表决。”
宫口贤二暂时没有开口,因为已经用不着他再出言反对,这是老吉格斯第一次在委员会中被击败。老丁的死是天赐良机,反对老吉格斯的力量第一次在委员会中占据多数。苍天有眼,这完全是神的眷顾。若说还有什么漏洞,就是大皮埃尔,他好色的天性早晚会要了他的命,然而又不能心存侥幸,以为老吉格斯会不知道这件事——大皮埃尔新近勾搭上一个大鼓娘,一个黑帮头子珍爱的情妇。
老吉格斯心中却想,那个黑帮头子名叫左应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已有两名不肯与他合作的法国白人巡捕死在他的手中,而法租界当局却又拿他没有办法。他知道今天不能表决,也不宜在此威胁大皮埃尔,那是愚蠢的行为,聪明人只干有把握的事。是不是让委员会再少一个人,这样力量对比就又改观了。借刀杀人是个美妙的中国计谋,用在大皮埃尔身上挺合适。
老关正在阐述吸收丁少梅的重要性,他的英语全无语法可言,却雄壮得很。
也许除掉宫口贤二比除掉大皮埃尔更有利。老吉格斯觉得,杀人的事再等等,就像丁少梅的事可以等一样。小丁只有做出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赢得了市场中大部分成员的尊重,才有可能进入委员会,接他的班。
“前几天,我见到了早年的老师,”宫口贤二知道老吉格斯没有老糊涂,绝不会要求表决,他也不想在这件小事上表决,过分暴露自己的实力。“他教导我说,年轻人是事业的希望,没有后继人才的事业,是无望的事业;而我们这些老人一旦不再喜欢年轻人,必然是已经变成老厌物了。”
这话吸引住了众人,调子有些怪。
“委员会吸收年轻人,应该是件好事。但是,吸收什么样的年轻人?这才是最重要的。艾伦必定对此人有过深入的考察,但我们大家却不了解他,也就难免产生疑虑。请原谅,这不是我们对您的不信任,而是此事关系到我们大家的事业,甚至性命,不得不慎重。我们不妨换一种方式,找这青年来谈一谈,让他做几件事情看一看,然后再下结论。如果因为他的事造成委员会的分裂,太不值得。这是我们大家毕生的事业,请珍惜它,拜托了。”宫口贤二俯首行礼,露出光头上的6个戒疤,他少年时当过几天和尚。
老吉格斯带头鼓掌欢呼,宫口贤二笑得极腼腆。一场剑拔弩张的争斗转瞬间变成老友聚会般的欢愉。
都是一帮子人精。老关恨自己的智力尚不足以猜透两派头领的心事。
宫口贤二的老师就是德川信雄,这条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老吉格斯今天的收获比丁少梅选入委员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