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少梅左手的麻木上升到肘部便停住了,然后一点点地往下退,等仆人开上饭来,后遗症只是手指端不住碗而已。

“这一下午够你忙的。”自从进得门来,雨侬一句也没有问他被绑架的事。她知道,老吉格斯不会伤害他,至少是不会直接伤害他的身体。

他不想让她担心,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找了份工作。”跟老吉格斯合伙也应该算是份工作。

雨侬没再多言,拿了瓶酒出来,斟上两杯。陈年的五加皮颜色殷红,味道很冲,正对丁少梅此时的心境。

“老关呢?”他这才想起主人没在家。

“今天黄金市场上有波动,怕是又找人分析行情去了。”新上市的刀鱼虽然鲜美,但刺太多,雨侬吃得仔细,细鱼骨整齐地排在自己的食碟中。过了许久,方道:“我替你担心。你在英国呆了好几年,这段日子里,此地人心大变,世事也不同了,不要冒险的好。”

“嗯。”他想听她接着讲。

“老吉格斯那里,怕是不适合你,能不干最好。”

“嗯。”

“我爹爹,还有丁伯伯,跟着他干了一辈子。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职业。”把话讲得绵软些,别伤了他的自尊。雨侬自认为是个善于劝说的人,更擅长劝说男人。

丁少梅觉得该讲话了,道:“日本人的势力已经足够大了,这块租界地他们绝不会容忍,冲进来占领它只是个时间问题,不会太久的。”陈年五加皮的力量涌上来,首先是湿润了眼睛。“要给家父报仇,老吉格斯可能是条捷径,他有个现成的组织可以利用。”

雨侬不以为然,道:“他们只是伙情报贩子,没有情报来源,就是一群没用的老头子。现在租界周围全是日本人,西洋人出不去,情报的来源不畅,这个市场眼见着就肃条了。”

“我看他们至少是有一批人,有些能量,可以一起干点事。”日后有空闲听她讲一讲老吉格斯的事,她一定知道不少内情。

“你太善良了,把你自己的愿望强加在他们身上。这样不好,太危险。这些人,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利己者,不会帮你去复仇的。”

“那他们想要什么?”这是关键,人都有弱点可资利用。

“美钞,黄金,钻石,他们想要的只有财富,可以携带的财富,像犹太人。”雨侬知道这话有些偏颇,但是,不作惊人之语,难唤梦中之人。

“老吉格斯呢?”

“他要的是权力,像个迷恋权杖的巫师,可惜太老了,不得不眼看着权力从指尖上流失。”此言尖刻,却不失真切。雨侬尽自己一切努力挽救他。

他大受感动。“雨姐,你真是了不起,看事情一针见血。”

“我只是不愿你有危险。”

“在这样一个年代,我若不去冒险,不去向日本人宣战,剩下的只会是一具毫无价值的躯壳,活着还不如死掉的好。”

雨侬相信,她在丁少梅脸上看到的绝不是酒的光晕,可能竟是“英雄”的神采,然而,她倒情愿他不是个英雄,做个普普通通的爱国者也不错,至少他不会离开自己身边。当然,他的想法没有错,若说抗日,跟着吉格斯干,总比跟着俞长春那样的人干少些危险,那个人才是个不管不顾的莽汉。

有一点她非常坚定,绝不会让他跟着自己干,听命于女人的男人,绝不会成为好丈夫。

丁少梅下边一句话就不像样子了,“雨姐,你的男朋友是哪一位?哪天我见见。”

雨侬却在想,如何把丁少梅控制在一个没有危险的范围之中,满足他的复仇之心,但却不能任意胡为,拿性命去冒险。

俞长春舍不得花钱坐车,迈着两条鹳一般有力的长腿,奔走到天黑,也没能借来一块钱,他倒是没有灰心,只是生气,气得不得了,坐在马路牙子上抽了七八根烟,大褂的后襟不管不顾地拖在地上,想主意。

近来人们的胆子突然变小了。他奶奶的,怕什么?跟小日本儿干呀。“九一八事变”那会儿,大家伙儿的抗日热情有多么的高,学生游行,工人加班,大商人、小商人、工厂主、旅馆的东家、饭馆掌柜的,都肯出钱支援抗战。可“七七事变”之后就不同了,有些人真见着了日本人的凶残,把那点子爱国心又都吓了回去,求神拜佛,只求保住家业,苟延性命,再让他们拿钱出来抗日,不是没有钱,而是不敢。

人们不会都这个样子,只恨自己交游不广,朋友中没有那种真正有胆气的豪杰。他烟抽得太凶,嘴里发苦,一天没吃东西,肚子里边胀胀的全是火气。

他在等一个人,他的同学。这是他最后的期望,白天往这边跑过两趟,人没在家,说是去了城南钓鱼。这家伙倒是真有闲心,什么时候了,国家将亡,他却去钓鱼?这位同学是个大军阀的独生孙儿,他的祖父民国初年在东三省干过督军,下野来到本地,又独资、合伙地开办了不少新式企业,财发得就没边了。但是,这一家子人保守,与自家无干的事向来不肯伸手。这是俞长春与这位同学四年同窗得出的结论。

包有闲,瞧这名字就不硬气。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剩这一条路子可走,再向城外的抗日组织要钱已经不可能了,他们也不宽裕,而他自己也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再张口。若能说动这位包大少的爱国之心,弄几千块钱出来不应该困难。这个狗少,民国二十三年花两千块交通票买了条狗,雪白的拉萨种,曾轰动一时,何况是出钱救国?应该能成。俞长春给自己解宽心,把肚子里的饿也忘记了。

意租界晚间原本就极清静,这一闹小日本儿,路上简直就见不着个人,包有闲的车速足足够九十公里,驶到近前,他像赛车手一样,只将方向盘打了一把轮,脚下加油,便闪开了横在街角的两辆洋车,后轮在水泥路面上吱吱作响,侧滑了三四尺,恰好冲上了自家门前的小街。可惜了这辆改装的阿尔法罗密欧,6个气缸,增压发动机马力强劲,巴黎至摩纳哥公路赛上赢过大奖的车型,开这种车在城市街道上跑,只能算是个狗少的标牌,全无真实用途。

包家的这所宅子在本地极有名,是他那曾在德国学工兵的祖父亲自设计建造的,西式大楼顶上外带中国凉亭。“人生贵在自适,管别人胡扯些什么。”这是他祖父对儿孙的训导。

他的视力极好,远远地就望见坐在他家门口的俞长春。这是个有恒心的家伙,认准一个目标,撞墙也不回头。下午他往家里打电话,家里人告诉过他俞长春来访的事,所以,他早就想到今晚避无可避。这家伙真是个麻烦!听说他们也抗日?要单指着这些人抗日,中国早就变成朝鲜了。不过,他还是把胶靴上抹上了两把黄泥,又在鱼市大大小小的买了几条鱼放在行李箱里。摊上这么一个死缠烂打的老同学,算不上是造化。

今天在城北河西务,他会见了一个人,那人代表着北京的财阀,要将大笔资金转移出来,委托他在本地市场洗一遭,再兑换成美元或黄金偷运出去,此事不能被人察觉,谁也不行。当然了,要办成这么大的事,本地还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他祖父传给他十二个可靠的经纪人,几年下来,与他有密切联系的经纪人已经不下五十个。这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在黄金和证券市场上能够制造出风暴。

抗日不一定非得动刀动枪的,那是粗人的活儿。心中涌起对自己赞赏,包有闲圆圆的脸上展开了笑容,轮胎吱的一声,车停在俞长春跟着,他道:“长春兄,饿了吧?”这老兄必定是等了他一个下午,同学数载,知之甚深。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辆赛车矮得不及俞长春的腰,他俯下身来,透过风镜盯住包有闲的眼睛。“国家将亡,你倒是有闲情。”

“家祖父给我取的名字不好。”包有闲推开车门,让俞长春坐在边座上,他家的仆人早就打开大铁门候在那里。

呜的一下子,车子冲进院子,带起一阵风,直刺俞长春的眼睛。花大钱买这种玩意儿,只有两个夹屁股的小座位,没有顶篷,挡风玻璃矮得像鞋帮,跑在大街上如同骑着个板凳,又难看又难受。他心底越发地瞧不起这位有钱有闲的同学。

包家的厨房大得像个小礼拜堂,中餐、西餐分成两大区,煎炒烹炸,蒸烤烙炖各有专灶,成排的炊具擦得锃光瓦亮,好似一队队盛装的士兵。

包有闲打开一只桐木盒,里边是一排排精致的刀具。“这套鱼刀,是我从日本大古董商手里买来的,看这名字,他是日本最有名的鱼师傅,庚子年以前就来过中国,如今徒弟遍天下。”他扎上雪白的围裙,动手收拾他“钓”来的鱼。边上七八个戴套袖,顶白帽的厨师伺候着,像一群打手。

“这套刀多少钱?”狗少在玩物上边最舍得花钱。

“几百块。”要告诉他是几百块美元,他得晕过去。

“昂贵的玩具,就像你所有的一切。”俞长春忍不住跳跃在舌尖的尖刻。

“你现在还办报纸?叫什么来着?”你那家报纸上对日本人的所谓揭露,倒像是替日本人制造舆论,给他们的行动做铺垫。

“还是那家,《新生活早报》。”你小子装蒜,在你的客厅里就摊着一份今天的报纸。

“白报纸又涨价了,你的报馆怎么样?”

“还能维持,卖几千份报出去,勉强收支平衡。”

“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今天中国人办报,要是能维持才怪,除非你有联银券的津贴。

收拾鱼的刀具是日本的收藏品,但菜肴的做法却是地道的中国烹饪。一道川味的大蒜鲇鱼,香气袭人,俞长春就着鱼先来了一碗小站稻的米饭,压下腹中饥火,这才拿起酒杯。

他有日子没吃过大米了,日本人恨中国人能吃上油亮、喷香的稻米,恨了一百来年,今天总算得着机会,把好米搜刮一净,都运回日本国给老婆、孩子解馋,剩下一点也不是给他这种穷鬼吃的。当然啦,日本人也限制中国人用汽油,但包有闲的车里烧的肯定不是“二锅头”或“老白干”,那东西没这么大劲儿。在黑市上买,汽油比香油还贵,狗屎!

是不是就此开口借钱,他临事又有些犹豫。因为心中有事,不觉间酒喝大了,嘴唇发木,话头就有些收束不住。

咱没长喝好酒的肚子。他恨这杯中之物的绵软香醇。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是少爷,我是穷小子,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俞长春的话头并不冲,筷子却舞得像杆枪。“可是,今天我低三下四,找到门上来求你,我求你来啦!”

包有闲一摆手,伺候桌子的仆人全都悄没声地溜出去,顺手带上了门。“老兄,你这话讲反了,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瞧不起我。”只有穷人才见酒就喝,一喝便醉。他把语调放得极平和,这样的事情最不值得动气。“咱们好歹同窗四年,考试我抄你的历史,你抄我的数学,算得上有交情。毕业三年啦,你过年过节来瞧过我一回没有?没有,都是有了麻烦才想起我来。”

“你开着那辆屁驴子跑车,我这穷鬼的两条腿再长,也追不上,何况年下你应酬得满天飞。”今日不是为了抗日,咱怎能舍这个脸。“就这,我不怪你,我仍然上门来求你,要作揖,要磕头,都行,我求你帮忙。”

包有闲乐了。“那就照直说吧,什么事?”

“借钱。”俞长春的嘴唇麻木得赛鼓板,“借钱”两个字铿锵而出,宛若唱《算粮》。

“报纸到底维持不下去了?”包有闲正色,这是正经事。别瞧你当我是狗少,狗少也有正文儿。

“报纸办得好好儿的。”

“那么,是赌债,还是嫖账?多少钱,包在我身上。”男人花闲钱不算大错。

“是抗日救国!我这里有一个天大的主意,一项绝妙的计划,制造成一个震惊世界的大事件,就是钱不够用。今日上门,求神拜佛,找你借一笔抗日经费。”他酒意上涌,便用鼻子深吸一口气,让每一个肺泡中充满了氧,头脑清楚了不少。“别害怕,借不穷你,抗日救国不是你一家的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就借大洋两千块使使。”

“老兄,你喝醉了,胡言乱语不是?”

“你也是热血青年,当真就看着这大好河山沦落敌手?”俞长春的嗓门高了起来。

包有闲笑得很好看,不大的眼睛弯成月牙儿,伸手拿起铜铃一摇,进来几条兴冲冲的壮汉。

“把他给我扔出去。”他说,同时漱出嘴里的一根鱼骨。

三年里没见过几回,保不住你小子也成了汉奸。包有闲跟到大门口,眼看着俞长春给丢到街边,脸戗在地上。就算你没投靠日本人,可也没有这么大吵大嚷抗日的,要这么着,抗日志士只要是沾上你的边,必有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