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老丁的事,老吉格斯讲得很简略,没讲历史,口气淡淡的,只谈了谈他与老丁的渊源。“这次老丁到东北,是接收一份情报,不想却被害。我早该想到,今时不同往日,日本人在远东的势力大了,他们的间谍也就胆壮气粗,不似往日精细,行事鲁莽也在情理之中。可惜我这老友,是我的错,不该叫他去。”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丁少梅并不全信老吉格斯的话,心中思忖,口中应付着。

“这得看你打算怎么办?”老吉格斯把眼角粗糙的皱纹聚拢在一处,嘴角上翘,绿色瞳仁中却没有一丝笑影。“对付日本人的事,不一定非打着抗日的旗号,那样太笨拙,不像个绅士。绅士们用的是计谋,是头脑。简单点讲,如果加入到我的委员会中,处在我的地位,只要用上一点点心思,向日本人的对手略做偏袒,起到的作用会超过一个师团的军队。”

几天前,英国财政部绕过殖民大臣与本地领事馆,派专员来与他联络,请求他利用手中的谍报网,替大英帝国干一件重要而又艰难的大事。

日本人对中国的入侵,让伦敦那批政客们慌了手脚,他们一旦控制住几亿的中国人,控制了几百万平方公里的丰富物产,这会是多么巨大的兵源与后勤基地,那时大英帝国在亚洲的一切利益都将荡然无存。老吉格斯已经感觉到这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也是最为艰难的时刻,女王政府终于向他低头,在把他踢出正统外交官圈子三十年之后,竟然低声下气地向他求助,条件优厚得吓人,允诺通过英商银行与洋行给他提供大笔资金,用于打击日本人的货币系统。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的组织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陷——这个情报市场太过国际化了,参与进来的中国人太少,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国助手,替他经营一个全新的,专门对付日本人的谍报系统,而眼前这个傲慢无礼的小子正是最佳人选。

“我不喜欢与言过其实的人共事。”丁少梅的言辞犀利。虽然眼前这老洋人像是有点本领,但他这番话却像在吹牛。

“假如你有意加入我的组织,我会让你大开眼界。”

“开眼界用不着,如果有诚意,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如果他讲的都是实情,老爹干的应当是同样的事情。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无妨。”老吉格斯眉头一展,口中喷出的蓝色烟雾笼罩住长长的白发。“我是个职业间谍,独立开业,没有政府背景,完全是替自己干,而我的组织是远东最大的情报市场。”

“吹牛的事谁都会干。”他有些相信,老吉格斯的话中可能有几分真情。“论起讲大话来,你们当牧师的倒是本行。”

老吉格斯一时有些悔意。眼前是个玩孩子,聪敏多疑是基本资质,要想让他信服,自己这几次出场就显得不够戏剧化,缺少铺垫,现在补救也晚三春了。不过,他倒是不灰心,自己能组织起那么大的一个情报网络,引诱个孩子入行不会有多难。就算他是“魔法师”,但依然是个孩子。

丁少梅口气淡淡的像在餐馆点菜,道:“我要的是杀人,杀日本人,面对面的,见血的那种杀法,不是当什么间谍。”这只是给老吉格斯出个难题,他如今早不似前几日那么疯了,可喜可贺。

老吉格斯脸上的皱纹波浪般荡漾开来,道:“你最好有这个勇气。加入我们的组织,总得要有个‘投名状’才好。你有这份心思,正好是俩好儿换一好。”

他竟会借用林冲上梁山的典故,不可小觑。丁少梅的心情平静如水,自己没钱,没权,没关系,要说一个人与日本人开战,替爹爹复仇,那才真是在吹牛,且看老吉格斯有什么可利用之处,再做道理。

这老小子该不会是个洋骗子吧?丁少梅心中一笑,脸上却板得像张死面饼。

当他又坐回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太阳正往西落下,街道两边,法国梧桐刚刚长出新叶,金红色的余晖洒落在上边,溅起一团团金色的薄雾,亮闪闪的,似是能够敲击出金属的声响。树后整齐的公寓式住宅,样式多得不容人细辨,恍惚间多半会误以为又回到了牛津。

四年未曾回国,这座城市变化得太快,新建的房子太多,简直要让人迷路。汽车向北,应该是驶向法租界。

这辆黑红两色的豪华汽车,依旧保留着马车式的结构,司机的前座在露天里,下雨时才会有块帆布挡一挡,这让他仍然像个马车夫。丁少梅拉过漏斗式的象牙话筒,道:“车夫,找个烟店停一下,给我买听纸烟,三炮台。”既然与老吉格斯达成了一项不甚明确,也没什么法律效应的口头协议,一切开销也就自然而然地应算是办公事的开支,合伙干事嘛,有钱的出钱力,没钱的出人力。若在往日,身为少爷,这样做就有些丢人了,可如今他是穷人,穷人没面子。

况且,这是杀人的事,虽然是他人的性命,终归是杀人。

当然,在绅士之间,口头协议的约束力一点也不小于纸上签定的法律文件,不知这老吉格斯是不是个绅士。丁少梅深吸一口香烟,蓦地发现,擎着火柴的车夫是个白俄,一道深红色的伤疤从眼角扭曲着爬入棕黄色的髭须,色彩明快得紧。只是他那深灰色的瞳仁冷得像铁铲。

这一定是老吉格斯的打手。干这种要命的活儿,没有打手跟在身边,活不了几天。

“我父亲给我留下张字条,原文是:如果我死了,德川信雄便可能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只有他能识破我的身份!”后座很宽敞,丁少梅伸开双腿。老吉格斯给他安排杀个日本人,以解心中忧愤,他自然也得表现一点点诚意。

老吉格斯咀嚼着这几句话。这是旧闻,又像是障眼法。“这纸条放在什么地方?”他问。

银壳怀表就挂在丁少梅的衣襟上。老吉格斯向袋中一摸,摸出个小口袋,掏出件工具把怀表的后盖打开来。“请帮个忙。”怀表交到丁少梅手中,他把只钟表匠用的放大镜夹在眼眶上,就着车窗外的亮光,向后盖中仔细地瞧,又要过表,在嘀哒作响的机芯中观察。

“你来看一看,这就是你父亲过人的地方,他是个伟大的间谍,也是个舍身忘我的勇士。”

丁少梅也将放大镜夹在眼眶上,向后盖上瞧,镜框硌得他肉痛。后盖上有人用极尖利的工具写了一篇长文,匆忙间看不清内容。

老吉格斯旋好表盖,藏入袋中,把自己烧饼大小的金壳马表摘下来,挂在丁少梅的衣襟上。“老丁是个了不起的间谍,他能用语言描绘任何东西。核桃大的小表壳,他竟描绘出日军在中苏边境上的全部军队部署。汉语是了不起的语言。”

“那么,德川信雄的事?”

“那不过是句暗语,告诉我联络处被破坏了。他在匆忙之中,也是迫不得已。只是,这样以来,就可能毁掉如此重要的清报,太轻率了。”老吉格斯没有去看丁少梅的脸色。

这个老洋鬼子没讲真话,德川信雄肯定是个人。丁少梅猛地意识到,老吉格斯并不是真的关心他父亲的生命,他更关心的是情报。如果对他父亲有一点点关心的话,也绝不会超过老板对雇员的关心。

他立刻清楚了自己与这老洋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但是,要找到杀害爹爹的仇人,只能暂且依靠这个老牌帝国主义间谍,其他事还得走着看。

离秋山街还有100英尺,车停在了路边。这秋山街是日租界与法租界的分界线,街对面就是日租界,街口上站着六个持枪的日本兵,守着两只沙包堆成的结结实实的掩体,刺刀一闪一闪地反射着落日的红光,而法租界这边只有两名矮小黑瘦的安南巡捕,腰间挂着漆成红白两色的警棍。

“街角上的那幢房子,带米开朗其罗门廊的那幢,里边住着个女人,日本女人。”老吉格斯递过来一张照片,上边的女人长着张娃娃脸。“就是这个人。”

“杀女人?”这很出乎他的预料,他确实是要向日本人复仇,可谋杀个女人就太没英雄气了。

“这是个间谍,日本参谋总部训练出来的精英,我只担心你办不成事。”老吉格斯又将照片收了回去。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杀个人么?”丁少梅下车。老吉格斯没有给他任何武器,就这么去杀人,他没有把握。

出来应门的是个中国女仆,日本兵在街对面向这边张望。“你家女主人在么?”糟糕,忘记问这女人的名姓。

“您找我?”门边闪出个黑发厚重的女子,细花的和服裹在身上,越发地显得身材矮小,脸上笑意甚浓,深鞠一躬。

这是日本女人特有的媚笑,当不得真,他告戒自己,便道:“夫人,有个口信传给您。”

“谁的口信。”

“德川信雄。”如果这女人真是间谍,而德川信雄真有其人,那么这个名字应当能让他登堂入室。

女人细长的眼中闪出一丝疑虑,但也只是一闪,便道:“您请进吧。”

女仆一转眼不知道到哪去了,女人半侧着身子在前边领路,走过一条短短的走廊,墙边半圆的中式靠桌上摆着块寿山石的摆件,配着红木底座。这是件理想的杀人工具,只是,第一次杀人就杀个女人,这已经够丢人的了,再从背后袭击,那他自己也会鄙视自己。

客厅是西式的,没什么日本摆设,只在壁炉上陈设着一对日本剑。丁少梅选了把硬木椅子坐下,没有坐沙发,那地方太矮,若真动手,起身不便。

敬上一杯清茶,一枝香烟,那女人双手交握,抚在膝上,坐在他的对面,开口道:“先生看着眼熟,‘甘草合剂’丁老先生是您什么人?”她随手划着一根长枝的火柴,送了过来。

丁少梅用手挡了挡,纸烟捏在指间,没有点火。日本人贩卖海洛英是公开的秘密,他怕着了道。

“我是不是认错了?不会的,我与丁老先生挺熟,你们的相貌有许多相似之处。”虽然这女人得有四十几岁了,却有一副如假包换的天真神情。

“丁老先生的不幸我非常难过,”女人坐在那里深施一礼,高耸的发髻触到了膝盖。

如果此时起身,到壁炉的刀架前有三大步的距离。日本剑风快,这样娇小的女子可以一挥两段。但是,只怕她的袖中,或是腰带里藏着有手枪,那样就冒险了。他把香烟放到茶几上,以免碍手。

“请稍候。”那女人起身到壁炉上取来一只小小的锦囊,送过来。“我在天照大神面前替丁老先生请了道符,也算是份心意。”

锦囊中有张折叠的厚纸片,许是受潮,粘在一起。他用手指沾了点唾液,将它揭开,里边的神符他一点也看不懂。“谢谢您的好意。不过……。”

“不过您是来杀我的。”女人笑了,嘴角有些细密的皱纹。

“不好意思。”他将那柄日本短剑抄在手中。“也许您想自己切腹?”

“您真是好心。”女人谦恭有礼。

蓦地,丁少梅捏着神符的手指开始有些发麻,不是过于紧张造成的那种麻木,而是药物作用。见鬼,老吉格斯讲得不错,这是个危险的女人,尽管她的模样像只日本玩偶。她能够在神符上下麻药,必定还会另有防范,万不可弄险,冒失不得。他心中告戒自己,让神符飘落在地,身子一歪,软软地倒在沙发上,刀被压在身下,一条腿蜷曲着,像是要踹谁一脚。

女人转到沙发背后,伸手翻起丁少梅的眼皮看了看。“这次的药性倒快。”她从宽大的袖筒间又伸出一支手臂来,手里是只女用勃朗宁手枪,卸下外边的假手臂放在茶几上,道:“可怜的孩子,先睡一会儿吧。”便转身走出去。

所有这一切,丁少梅看得清清楚楚,他捏神符的手已经麻木到了肘部。更让他吃惊的是,老吉格斯的那位白俄车夫突然出现在客厅中,伸手翻了翻丁少梅的眼皮,也向后边去了。

幸亏没冒然动手。别在这儿装傻了,时间长些,怕要生是非,他心道,便悄悄起身回到街上。

回程的车上,丁少梅用那只不麻的手敲了敲隔音玻璃,对着话筒道:“你救了我一命。”

“你醒得倒快?那女人我替你杀了,算你欠我一份工钱。”车夫的额上有一条血痕,是用指甲抓出来的,血痕向斜上方划过去,挺深,眼皮上边凝着一滴血珠。

“老兄贵姓?”

“库图佐夫。”

“原来是名门之后哇。”在莫斯科郊外大败拿破仑的俄国将军也姓这个姓。

老吉格斯自从丁少梅上车一言未发。

丁少梅又道:“你自己在脸上划一道血印,挺有趣么?”他娘的,女人要是抓你的脸,得从上往下抓。

“你什么意思?”库图佐夫回过头来。

老吉格斯哼了一声,库图佐夫连忙又回头盯着前边的路。车停在老关家门前。

丁少梅跳下车,对老吉格斯道:“那女人是你的人吧?她万没想到,我沾唾液的手指根本就没碰过那纸片。”

老吉格斯无言,一脸的褶皱好似没发起来的包子,晦暗但却镇静。

“我只是不想杀女人罢了。”

老吉格斯的目光盯在丁少梅发麻的左手上。

“明儿个咱们干点正经事,别净演戏玩。”该给这老洋人几句硬话,省得他小瞧咱。

走上了门廊,他又回转身来叫住老吉格斯,笑道:“告诉你的日本女间谍,把门口那块寿山石拿走,下回,我一进门就砸扁她的头,哈哈。”

今天的话太多了。他点醒自己。

库图佐夫心中不快,觉得让这中国小子给耍了,开着车往回走,却发现这车有点不对劲,不住地晃。罗尔斯·罗伊斯轿车有着绝好的避震系统,不会出这种事。回过头来一看,见老吉格斯一个人在后座上手舞足蹈,乐得像只醉酒的猴子。

莫非捡着宝不成?库图佐夫没觉出今天的事情有什么值得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