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侬坐的洋车还没到报馆门口,远远就望见门洞里正往外冒烟,街上围了一群闲汉在瞧。这事她有经验,报馆一准是又让汉奸给丢了颗炸弹,算上这次是第二次了。

同事们没有人受伤,只是把刚整修好的大门又炸烂了,东倒西歪的像两面烧焦的破旗,不住地冒烟,地上是大片救火的水迹。

又是焦煳的气味,跟上次一样,浓烈得如同烤得过火的非洲咖啡。

主笔俞长春把她拉到自己房里,摊开当天的报纸。“小日本又火了,你这次的文章够劲,捅了他们的肺管子。”被烟熏得焦黑的手指按在头版上,最醒目的一条报道是关于日本棉布在华北大量倾销的消息,黑体标题字有核桃大小。

这篇报导出自雨侬的手笔,详细数字有她自己在情报市场买来的,也有她父亲老关提供的。在老吉格斯的市场委员会里,老关掌管着远东地区的经济情报,这些事他并不瞒自己的女儿。

雨侬很谦逊,道:“还是学兄的社论写得有力量。”他比她高3年级,她也知道他很迷恋她,只是未曾明言。可他若把这意思讲出口,还真会让她为难。

俞长春为这篇报导配了社论,题为《中国的棉花纺成东洋布》,详细分析了日本人廉价收购华北的棉花,在天津与青岛纺织成棉布再卖给中国人的阴谋,这中间所赚取的差价是惊人的。其实,这种事日本人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但在这个时候旧话重提,仍能引动国人的愤怒。

“我还是得出去一趟,摸摸风头,看日本人是吓唬吓唬咱们就算了,或另有阴谋。”长长的线围巾在他细长的脖子上绕了两圈,遮住核桃大小的喉结,灰市布的夹袍大襟上,染着两块显眼的墨迹。“我夜里回来看大样,下午拼版就拜托你了。”

她点首含笑,这样的事近来经常发生。俞长春走出门去,又三两步奔了回来,从小样中抽出一张递给她。“把这篇报导放头版头条,你再试着写篇社论。把希特勒在国会演讲,废除英、德海军协定的消息排在它下边。我要是回不来,大样也拜托了。”言罢大步冲了出去,长腿如鹤,细高的身材显得夹袍太肥,像件估衣。

《新生活早报》是家小报馆,虽说是每日凌晨出报,四开两张,八个版面,但只有两个编辑——俞长春和雨侬,还有两个访事的记者,专门采写本市新闻。所以,要闻与社论几乎都由主笔和编辑来完成,工作量极大。

日军进城后,雨侬一向编辑的副刊便停了,她转为要闻编辑,时事评论还是由主笔一人承担。而她在情报市场上的活动,粗心的俞长春一丝一毫也不知情,只是偶尔惊呀她带回来的消息是如此的准确。近几个月来,俞长春分心了,总是往外跑,干的都是要命的事,这让她担心,而报馆的大部分工作也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累得像只蚂蚁!她想。

她把小样理了理,回到自己的桌边。这是干惯了的活,没什么难处,小样上主笔都做了标记,哪块文章排哪块版都有主意,倒是不费心,只是量大。

跑街兼杂役拿着把暖水瓶进来,给她沏上茶。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只是从楼下一股股飘上来的焦臭气味让人生厌。那两扇大门怕是没有修理的价值了,换这两扇橡木门得不少钱,房东又得唠叨,要大价。只要不撵他们走就算万幸,报馆的经费太紧,房租从开年就没付过。俞长春倒是想得开,他常说,房租欠过六个月,房客就是神仙,没人来撵了。

战争一开,投资人再没有拿出一分钱来维持报纸的出版,一切全甩给了俞长春,让他自生自灭。本地有一半的地方报纸已经停刊,原因各种各样,不单单是因为没有资金,但《新生活早报》却真是没有资金,沦陷两年多竟还没有倒闭,全仗俞长春东拆西借的手段。

拿出来头条的稿子一看,雨侬吃了一惊,这是一篇日军与英租界当局近期谈判的详实报导,先前传布甚广,所谓引渡刺杀了伪海关监督的四名抗日分子那事,只是个遮人眼幕的由头,而谈判的核心内容只有两点:一是将租界内中国银行与交通银行储存的四五千万块银元无条件交给日军,二是允许联银券作为正式货币在租界流通。

这两件事人们传说很多,但正式披露出来却是头一次。其实,就在昨天晚上,她已经从英租界工部局秘书手里买到了这次的谈判纪要,深知事关重大,未敢冒然跟俞长春透露。这篇报导里引用的内容与数字非常接近“纪要”原文,看来俞长春自己也有出色的消息来源。

这个时候刊出,是最好的时机么?她有心撤下这篇报道,但是,这样以来,她对俞长春报道内容的操纵就太过明显了。影响编辑思想是一回事,自作主张操纵又是一回事。

然而,此文一刊出,仍在租界里流通的法币必然受到冲击,身携整麻袋法币躲进租界里的中国财主,怕是又要闹心了,而使用法币作为流动资金的各国银行、洋行,恐怕也同样会感到不安。最重要的一点是,揭破了日本人的真实目的,他们必定不会干休,况且,此时刊出,对日本人的伤害也极为有限。

算了,这个时候放把野火也不错,随他去吧!她对自己说。

俞长春一向自我标榜是个无党无派的爱国者,抗日是为救国,与政见无干,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这份《新生活早报》赢得了很大的一批读者。

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能卖出一千多份报纸已经很可观了。雨侬有些走神。这份报纸只能在英法意三个租界里卖,要进入华界全靠年幼的报童偷运进去。倘若英国人屈服于日军的压力,真的让了步,他们必然会得寸进尺,也许有一天,日军宪兵甚至会冲入租界,关闭抗日报馆,抓捕抗日分子,那样以来,华北最后一处避难所也就指望不上了。

就着这个意思,她提笔写了篇短论,借女子自由恋爱的话头,用男人的口吻,谈女子肉体上让步的几个阶段和后果,配上这篇报导,明眼人一读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面对如此严酷的问题,还能在文字上表现出一点幽默感,她对自己挺满意。

丁少梅是个好热闹,擅幽默的大孩子,与他相交,保持相当的幽默感是先决条件之一。雨侬的思路又被丁少梅给牵扯过去。分手三年,她从未忘怀这个青梅竹马的男孩。

不知道范小青是不是又乱抛媚眼,主动与丁少梅调情,那丫头可是个魔,怎么糊涂到让他们俩见上面?思虑到此,她坐着的那把木椅就嫌太硬了。

家里的电话响过七八声也没有人接,她的心里便长了草。就算丁少梅又睡下了,可家中下人、仆妇不少,怎么会不接电话?怕是要出事,间谍那行营生不是玩的。按下机簧再打,这下有了声音,是看门的老仆:“大小姐,不好啦,丁少爷叫两个洋人架走啦。”

糟糕!她不由得心下一颤。“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老爷怎么样?”这一点太关键了,要是被日本人绑架,便有去无回。

听筒里回话:“老爷说是西洋人,高鼻子、蓝眼珠、大屁股……”

雨侬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不由得笑出声来,大颗泪珠刷地冲到了嘴角。

“吓煞人也!”学的是程砚秋低回宛转的韵白。她的老师是开滦矿务局票房的名票,常常没口子夸赞她有天份,倘若下海,必定大红大紫。

俞长春出了报馆没坐车,甩开赶火车般的大步,奔向意国医院。他的一个有党派的抗日同道,今早潜入意租界,肩上挨了一枪,住进这家医院。

“是步枪打的,像是三八大盖,子弹穿了过去,可肩胛骨碎了。”大夫是南边人,口音很重。

那人的麻药劲还没过去,迷迷糊糊地不认人。

他不得不问:“药费交了么?”他袋里只有一百元法币,原打算用来买白报纸,报馆的存纸刚够一天用的。

“我带着有钱。”那人明白些了,用好手指指大腿。纺绸裤子下边绑着五百元法币。

交过手术费和住院押金,五百元去掉一大半。

“款子谁带着呢?”这次送过来的是一大笔钱,干大事必得用大钱,他有些发急。

“带钱的那仨人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那人又昏睡过去。

这帮笨蛋,鸭子也比他们强。俞长春在厕所里砸碎了马桶盖,抽了一地的烟头,也没想出新办法。没有钱自然买不成炸药,没有炸药,炸仓库的事想也别想。

据他得到的消息,在塘沽码头的库房里,存放着一大批中国的国宝。对中国古董,日本人精明又懂行,这些东西他们在北京、天津,乃至整个华北搜罗了两年,都是顶尖的宝物,是中华民族伟大文明的重要见证,如果让他们就这样偷走,那是整个民族的耻辱。五千年文明传下来的宝物,就算是炸成碎片,也不能便宜了日本人。

幸运的是,运送这批国宝的船期没有定,他还有时间另想办法。当然啦,最重要的还是钱,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

他一向很穷,打工、写小稿赚钱读书,往日里蔑视钱,蔑视弥漫在世间的铜臭气,但抗战一开始他突然发现,原来救国救民却少不得钱。

什么时候钱竟变成了好东西!他娘的。他在人前从不讲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