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吉格斯干间谍这行是“科班”出身,受过名师传授,当然啦,更重要的还是他有这个天分;他成名是因为日俄战争,在东北向俄国人卖情报,赚卢布;可他的本行却是大英帝国新教的牧师,正经八百牛津三一学院的毕业生,是丁少梅的老学长。

庚子年闹义和团他第一次北上,以英军随军牧师的身份在大沽口登陆,当时他刚好二十八岁。在香港时,他替殖民大臣经营着一个航运谍报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一次派给他的任务是在中国北方建立一个高层谍报网,要求功能齐全,触角越广、越深越好。这是命令,伦敦的,不容争辩。

当然了,所谓女皇政府的意思,常常是那些远在几千英里之外的政客们的臆想,不切实际,不管不顾。老吉格斯的内心对殖民大臣属下的谍报官员满是不屑。

派他北上只有一个原因:人们都说在香港的成功让他昏了头,以至于不服从命令,对抗上司,自作主张,冒险行事。这个无政府主义色彩严重的神学生,是个极好的开荒者,却不是个好的管理者。这是上司对他的考评,记录在案。

对这些个评价,他没有愤怒,只是轻蔑地撇一撇嘴,等八国联军开始拆毁天津城,他便脱下军装,换上牧师的黑礼服,袋里仅有5英磅,竟然就在租界里住了下来。

这是个活跃的,充满了机会的城市,有着威尼斯一般错综复杂的大小河道、大片的湿地和星罗棋布的水潭,气候温和,四季分明,景色如同苏格兰低地样的美丽,物价便宜得好像白送,优良的海港与内河港口,连同每年巨大的对外贸易额,无不令人垂涎。在这里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方便,挣起钱来,就如同耶和华给了你把扫帚,让你上街去扫银币,只要是不怕累,不嫌烦,发财太容易了。香港与这座前途无量的城市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小的渔村。这是他在短短的观察之下得出的结论。

艾伦·吉格斯,你有着非同寻常的洞察力。他对自己也挺佩服,特别是取得成功之后,所以时常忍不住夸赞自己两句。

他如果走前人的老路,像他的同学们那样,募捐建所教堂,弄个有职有权的牧师干干,倒没什么难处。新教在这个地方没有教区的概念,更没有教派的统属关系,任谁只要是高兴,都可以大大方方地建所教堂,开门吸引教众,宣讲上帝的意旨。只是,城里城外有钱的教友太多,穷教众太少,特别是有钱的中国教友,做洋事由、搞外洋贸易发了大财,盖教堂捐钱也最起劲,那点钱在他们手里根本就是零钱。不过,他总觉着中国教友给异族上帝大把地捐钱,不像是爱教,倒好似投资一门生意,或者是给神佛还愿,好保佑他们再发更大的财。有了这番思辨,他对“代天牧民”的事就不大起劲儿了,还是干老本行熟门熟路。

间谍这一行,中国人发明得最早,欧洲人却干得最欢,而且五花八门,无所不行,于是就有了独自开业的职业间谍这一行。干职业间谍有最考校人本事的地方,因为没有政府保护,没人支持,单枪匹马,只靠在各大买主之间倒卖情报,全凭聪敏机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干得了的。

这座城市里,庚子年过后建起来九国租界:英、法、德、意、日、俄、美、奥、比,再加上大片的华界,离中央政府又近,便成为整个远东人种最杂,消息最灵通,事端也最多的地方,国际间发生任何一件大事,在这里都有相应的反响,世界上绝大多数强国便都在这里设立派出机构,也同样配备了相应的谍报机构,当然了,人数最多的还是单干的职业间谍。这种现象在俄国十月革命成功之后更为明显,世界上突然冒出来一只巨大的怪物——苏维埃俄国,怎么得了?于是,这座城市便成为各国间谍在远东的中转站,也成为各种情报汇集的地方。

把这里搞成一个情报中心,是老吉格斯平生最大的理想,他真就干成了,三十几年的功夫,这座城市,因为有了他出色的组织和宣传,成为世界列强在远东的情报集散地,常驻的各路间谍总在千人左右,这还不算过路的和大老远奔这儿来卖情报,或买了情报又走的。

于是,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情报市场在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形成了。在这里,花钱不多可以买到瑞典王室的最新丑闻,或是佛郎哥现在情妇的家族史,以及美国电影明星的秘密,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只有你不敢想像的情报,没有弄不来的消息。当然了,最大宗,也是最值钱的是有关各列强的军事、政治、经济和政府首脑的情报,真假都有,鱼龙混杂,好似一家交易最为自由的古董市场,买真买假全凭眼力。不过,各个国家的政府仍然乐此不疲,大笔的英磅、美元、日元、法朗、卢布,甚至还有以物易物的情报、毒品、军火等等,都通过租界上的银行、港口、地下黑市流入这个市场。

当德国人在欧洲闹事,而日本人在中国发动“七七事变”之前,这个市场达到了空前的繁荣。

老吉格斯是这个市场的创建者,也是公推出来的管理者,类似于伦敦证券交易所的主席。这个人人垂涎的位子他已经坐了二十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顺便他也就发了大财。

多年来,总有人尝试着取而代之。占据了这个好位子,也就等于基本控制了远东职业情报的枢纽。他为此挫败了无数次阴谋篡权的活动,这件事上,以日本人的野心最大,其中一个最阴险狡猾,而又锲而不舍的对手,就是德川信雄,他是日本间谍的老祖儿,当今活跃在关里关外最重要的日本间谍,多一半都是他的学生。以往日本人是本地间谍行业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华北被他们占领后人数更多了,而且绝大多数是领日本政府薪水的军人和公务员,当然了,也有一些不听这一套的无政府主义者。

老吉格斯一直有个不便明言的想法,就是培养一个接班人,以对抗德川信雄没完没了的阴谋,同时接办他创建的这份事业,让他在有生之年,不用花费太大的力气,却能掌控半个世界的谍报活动,倘能如此,他这一生也就圆满了。在丁少梅身上,他寄予了极大的希望,这孩子够聪明,有忍劲儿,五六岁就会耍手段,而且胆子大,想象力丰富,记忆力出奇地好,有着干间谍这一行最出色的条件。唯一未经验证的,就是还无法判断他在大事上是不是个精细又睿智的人。当间谍不怕胆小,也不怕爱财好色,只怕是个不爱惜自己性命的莽汉,这得遇见大事件和大变故才能见分晓,平日里显现不出来。这一次老丁的死,正好是个检验他的机会。

老吉格斯对此有一整套的计划。

接班人这个想法,他跟任何人也没谈起过,一直藏在心底,这是件大事,不宜冒然行事,盯着这个位子的人,在他的朋友中也不算少。所以,当老丁去满洲国之前来辞行时,他故作淡然地问道:“你家大公子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在英国还有几个朋友。”

其实英国每个月都有信来,向他报告丁少梅的一切情况。丁少梅在他的指导教授推介下,加入了一个秘密谍报组织,三年里接受了大量的专业训练,并表现出极高的天份,就快结业了。而这位指导教授则是个著名的间谍募集人,也是老吉格斯狂热的崇拜者。如今,老吉格斯手里有关丁少梅的案卷,从他十二岁至今,该有两英尺厚了。

两个月前,老吉格斯接到牛津发来的最后一份,也是令他狂喜的一份报告,他那位崇拜者详细地描述了丁少梅在伦敦货币市场的一次极为出色的表现。

原来,德国人早在几年前便意识到,他们与英国在欧洲的敌对立场,必将导致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于是,在把军队开进苏台德地区同时,他们在伦敦、苏黎士和巴黎等重要货币市场,突然发动了一场打击英磅的全面战争。这次对英磅的狙击行动,是伦敦那些抱着日不落国和金磅至上观点的老爷们的一场恶梦。丁少梅的指导教授作为重要的金融专家,被紧急征招进入政府专项对策小组,而丁少梅因为在货币经营上表现出的极大天赋,同时他也深获指导教授的赏识,作为一个外国人,他竟被以刻板闻名的张伯伦政府破例同意出任教授的助手。

机遇呀!老吉格斯对此大为感叹。任何一个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人物,必定是一个善于发现机遇和利用机遇的家伙。

为对付德国人,丁少梅设计出了一个《战国策》式的胆大妄为的方案,财政大臣读罢惊得险些中风。他主张要扩大宣传德国对整个欧洲的威胁,提出从年初便开始狂炒远期黄金、石油与铜的期货,以此为杠杆,打击在欧洲货币体系中起缓冲作用的瑞士法朗,冲垮整个欧洲货币系统的均衡,以此牵动与瑞士法朗联带关系密切的德国马克,大大提高德国的备战采购成本等等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计谋。

牛津报告称,由于此计划已被列为政府最高机密,不能附送原件,但丁少梅的名声却已经传遍整个欧洲大陆,并得到了一个“魔法师”的绰号。

魔法师,妙哇!老吉格斯望着老丁,深深地惋惜自己没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如果这是他的儿子,那将令他感到无比的骄傲。

老丁面容枯槁,两肩松松地垂下来,无精打采道:“他在学校成绩不错,正在准备论文,经济学士通过很难哪。”作为老吉格斯出生入死的老朋友,他却厌倦了这个行业。

“给他多寄点钱,在英国花费要大得多。”老吉格斯道。老丁挣来的大笔家财,都投资在几项注定要失败的事业上,此刻已然消耗殆尽。但是,有丁少梅那样一个儿子,胜过亿万家财。

丁少梅的骨子里有些桀骜不驯的东西,不肯听人摆布,很像老吉格斯年轻时的样子,这也正是老吉格斯最欣赏也最头疼的地方,为此,必须得先让他受穷,让他经受一番磨练,为此,老丁必须得破产。丁少梅作为少爷一旦囊中无钱,便是多一番历练;而再拿出足够的钱让他干事,控制起来就方便得多。

老吉格斯又道:“长春的事,如果接头不顺利,就放弃了回来,再另想办法证实。”

“有关德川信雄的事不能小视。上个月传过来消息说他死在苏联人手里,却没能证实。我宁可相信他没死,这老东西,说不定玩的又是个花招,我们不是没上过当。”老丁是个办事认真的间谍。

“我们没有他的照片,也没有可靠的证人见过他本人。三十年了,市场上传来传去的消息,多半是谎言。你是唯一一个可能见过他本人的人,虽说是四十年前,但毕竟应该算见过,要小心行事。这一次如果弄到他的确切资料和照片,我们也就能够重新取得优势,与他好好地周旋一番。”

老丁临行,欲言又止,终于说道:“如果我回不来,请你给我儿子小小的一笔钱,够他完成学业找到工作就可以了。”

“你放心,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好好栽培他。”

“不,请不要让他进这一行。他毕业后能干个教师什么的就很好了。”

“我原本是一番美意,子继父业,你不必推辞。”

“我还是写封信给他,把你我的关系交代一下,让他回来时找你。不过,最好别让他干,那孩子不适合。”老丁心中很清楚,儿子一向表现出来的野心过大,以至于不切合实际,这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危险,尤其是在间谍这一行里。知子莫若父!他认为自己了解儿子。但是,他也清楚,老吉格斯要做的事,他控制不了。

老吉格斯道:“你我的关系咱们从未在他而前泄露过,还是让我当面告诉他才好,我知道该怎样讲,你就不必谈了。至于说让不让他干我们这一行,我看你是顾虑太多,等你回来,咱们再研究。”你却不知,你儿子早已被我培养成这一行的精英,他心中暗笑。令他担心的是,牛津的消息称,伦敦的财政大臣与外交大臣正在为争夺丁少梅这个人才,吵得不可开交。

不能让政府凭空夺取丁少梅,这是他花费多年心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他是我艾伦·吉格斯的儿子,一个纵横世界的豪客,不应该被埋没为拿政府公务员薪水的废物,就算是撒旦亲自出面,也休想把他从我手中夺走。

老吉格斯怒发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