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这一辈子只佩服老吉格斯一个人,此时他心下不由得赞叹:老吉格斯真是神机妙算,说大少爷要来,还真的来了。他手上接过丁少梅的包裹,佝偻着腰在前边引路。

老关曾是丁家的老仆,宣统皇帝在满洲国登基那年离开他家。他的这个新住址在爱丁堡道的尽西头,英租界的边缘,是座三层的小楼,平顶瘤子砖,很体面。眼下为了躲避日本人,挤进租界的富人无数,房价、房租如飞,能住得起这样房子的,必是有钱人。

老关也发财啦!乱世发财容易,败家也容易。丁少梅很有些感触。他身上没有钱,坐不起车,从鲍鱼客店一路走过来,出了几身的汗,被春天里的大风一刮,头晕,有些个站立不稳。

“你家大少爷这是冒了风寒,不碍的,两剂药下去,身上见汗,立马轻松。”老关请来的大夫是个中医,指甲足有一寸长,跟老吉格斯一样的老,该有七十岁了。

丁少梅的眼皮沉重,肚子也饿,只是嘴里发苦,不想吃,便睡过去了。楼上的房间很舒服,苏联毛毯也暖,能睡个好觉。难过的是,他似梦非梦地总是在杀人,一次又一次地杀同一个人,那人穿件印有家徽的外褂,认不清模样,飞溅的血把天花板也染红了。

用的是什么武器?是刀么?什么刀?该不会是东洋刀吧!低头一看,竟是把劈柴的斧子,刃都卷了,乌沉沉的,倒像是把凶器。

那日本人的头让他给劈开了,眉眼模糊,手足还在不停地抖。杀了你只是开个头,活动活动手脚,真正的杀戮还在后边,他又自言自语。还有谁该杀?他环顾四周,冷静得像只没吃饱的猎豹,感觉腿脚从来没有这么便捷过。

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他一把,道:你这个傻瓜。他向前一倾,眼见着就要一头栽入深渊。回头一望,见来人颈上有血,又伸手来推他,而地上的日本死尸手足还在抖个不停。

“怪事情!”他自言自语。

“总算要醒了。这一夜,怪吓人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又轻又软。

丁少梅的眼睫毛胶结在一起,一时挣扎不开,只有一丝光亮透进来,看到个人影,短发齐耳。

“老吉格斯来过电话,中午之前赶过来。”男人的声音像砂纸在磨擦,是老关,停了停,又道:“雨儿,还是别让他见着你。这个老疯子,见到你又想拉着入伙。”

“吉格斯先生是个地道的英国人,讲传承,谁让你们这一伙儿人里,只有您跟丁伯伯是中国人?不过,我暂时不会跟他干,我有自己的情报生意,跟你们不一样,你们都太老派了,跟不上时代变化。”那女人嘴上说个不停,同时用湿润的热毛巾擦着丁少梅的脸。

“你可别弄险事,小日本都是畜生。爹就你这一个女儿,好好的吧。”

“您用不着操心,我会照顾自己。哟,你醒过来啦。”

丁少梅终于看清楚,这是雨侬,比三年前给他送行时更成熟了,胸前鼓鼓的,母性十足的样子,仍是小鼻子小嘴儿地招人喜爱。她当年在丁家的时候虽是仆人的女儿,却不是仆人,而是个借住在丁家的女学生,老关让她受到了极好的教育,老丁先生平日里也称她为关小姐,给予相当的礼遇。

“雨姐,我饿了。”

他一见着雨侬,便有了幼时在家的感觉,懒懒的,暖暖的,心中一酸,眼泪流了下来。他们两个一起长大,雨侬只比他大半岁,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你好好养着,什么也别担心,有我在,放心吧。”雨侬道。

“没有老爷就没有我老关,你就住这儿吧。”老关也挺激动。“老爷是个硬汉子,不麻烦人。早知道买卖不好,就跟我说一声,自己硬撑着,结果还是倒了。”

“谢谢你,老关。”丁少梅道。

老关也六十几岁了,但是,只要有过主仆关系,这称呼就一辈子也变不过来。

老吉格斯进门时,丁少梅身穿老关的一身睡衣,又短又小,浑身不自在,脸上倒是红扑扑的,不似前日那般蜡黄。

雨侬到报馆去了,老关也没露面。

“丁先生,”还是吃字,那个先生的“生”字老吉格斯干脆给咽了。“听说你病了,我专程过来探望,顺便谈点儿正事。”

“有事就讲吧。”穿这么一身短裤短褂见客,更像是精神有问题。“不过,我不替你干事。”

先绝了老吉格斯的想头,才会逼得他吐露实情。洋人的聪明与中国人不同,他们再奸滑也是直肠子。丁少梅留学三年没有白混,这会儿脑袋里边不闹了,思路再清楚不过。

老吉格斯目光澄澈,道:“我却想替你做点事……。”

丁少梅没言语。

“老丁先生在长春惨死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

他只是扫了老吉格斯一眼,没有动作。

“你想杀人,杀日本人。”

他把一丝笑意浮上嘴角。

“但是,我不相信你有这勇气,也不相信你有这种能力。你在牛津可以混充个运动健将,但勇气与体力无关,残忍与愤怒无关。”

笑意在丁少梅的嘴角扭屈。他把眼睛闭上,免得露出怒容。十英里长跑的亚军不是吹出来的,没勇气?

老吉格斯道:“别看我这老头子,当年我杀过人,现在还能杀人。你父亲老丁也成,日俄战争那年,我们很是杀了些个人。”

他的眼睛睁开来。这是有关爹爹的消息,让他震惊的消息。爹爹一向是个玩古董,卖古董的雅人,会杀人?

“你爹爹有个绰号,叫‘甘草合剂’。”

“什么意思?”丁少梅不得不开口了,他明知道就此会让老吉格斯占得先机,却不得不如此。

“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是夸赞你爹爹给人下的毒药里,总是配些甘草、蜜糖之类的东西,说是调合口味。我没吃过,不好妄加评论。”老吉格斯的眼反倒闭上了,头轻轻地晃着,表情难以琢磨。他那牧师的硬领浆洗得雪白挺刮,黑礼服着实的洁净,再配上嘴里这番言语,显得邪气得紧。

“我爹爹倒底是干什么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现在不便多讲。你还是把老丁先生留下来的消息告诉我吧。”

“我爹爹留下的事情,我自会负责;我爹爹的仇,我自己也会报,与你无干。你既然不想对我讲实情,那就别浪费时间,这就请回吧。”与洋人讲客套,那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老夫可以给你个报仇的机会,就怕你不是那块料。”老吉格斯连激人的土词都会说。

“我也没想让你瞧得起我,是不是那块料,干起来就知道。”丁少梅很想有根香烟吸吸。

这个老吉格斯不是善类,大可利用。丁少梅觉得有这么个开端也不错,报仇的事,不能挑挑捡捡,只要是有用的都得用,管他是谁?转念一想,这老吉格斯说不定也是个反日的,德国人要占大西洋,日本人作梦都想把太平洋一口吞到肚子里,英国人跟日本人在亚洲有利益之争,利用他一下没什么不妥。

老吉格斯对这番交谈也挺满意。这个中国小子比不上他老爹雅致,有股子疯劲,难对付。可他最需要的就是这种“疯子”,一个有足够智力的“疯子”,战争时节,没股子疯劲什么也干不成。

同时他也很安心,丁少梅身上没有钱,只能留在这里,不怕他偷着跑掉,这是个少爷,没有钱,什么也干不了。这些他早便掐算出来了,所以心下踏实得很。

“为了老丁先生,我对你有安排,很有趣的安排。”只要你肯入伙,什么事情都好办,钱咱多得数不清。老吉格斯对眼前这小伙子热心得要命,临出门,满怀期望地撂下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