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竹君确实不愿意承认,与香川的那次自然的性爱当真使她的身体发生了质的变化,以至于她的生命历程从这一刻开始完全被改变了。

“我并不是想让你承担什么责任,尽管你险些将我半生的修炼完全彻底地毁掉了。”她并未期望香川能够透彻地理解她的意思,他甚至连其中的一半内涵也不会察觉,但这些话她又不得不讲。

她这是讲给自己听。能够将最深切的感受讲出来,毕竟可以暂时移开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巨石。

“对不起。”香川的声音从电话听筒中传过来,带有红葡萄酒涩涩的意韵。

“没有什么可报歉的。你今天能打电话给我,我已经感到很宽慰了。”

“我做些什么才能让你好过一点呢?”

“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他没有像那些庸俗的男人一样提出再次见面,这又让竹君对自己所犯的错误原谅了几分,尽管错了,但错得并不太离谱。

对于多数男人来讲,两个人之间发生了那件事,他们总是会再来纠缠的,不论是想一脚踩两船,还是粘粘缠缠地来忏悔他的一时冲动,他们总是会不断地要求见面,再见面,仿佛他们一夜之间便对她有了某种权力似的。

但香川却从来也没有要求与她单独见面,反而当美美在场的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维护她的心情,关注她的感受。这是那种既不想索取更多,又没有弃之不顾的恰如其分的关切。像他这样感情精致,思虑周全的男人,如今世上已经不多见了,所以,竹君又不由自主地想再与他保持某种联系。这与性无关,而是真正的有道德的情感交流,哪怕是有美美参与其中也未尝不可。

她道:“我还是想再见你一面。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要求,只是想再与你谈谈,是闲谈,单独的。”

电话那边香川道:“我也想见你,全心全意地想再次见到你,也同样是没有目的,没有要求,只想再见到你本人。”

竹君想要再次见到他,其实是有目的的,她是想要证实自己可以正确地面对事实,可以将那次事故在她身体上造成的影响转化为合乎伦理道德的友情。

约见的地点是在一间茶室。

茶室这东西近几年在本地突然大肆流行,里边的样子大同小异,多是在博古架上摆满大大小小的宜兴壶,少不了的还有热带鱼缸和塑料竹林的装饰,家具也是仿照明清式样,是对中国旧文人闲雅生活的拙劣摹仿,所以,如果你突然发现茶室的老板原来是个满脸油光,粗笨黑胖的厨子模样,也就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了,因为,这种茶室多半都是小餐馆改行。

把见面地点选在这里既不合香川的品味,竹君自己也没有兴趣,但它有一个极为突出的优点,就是美美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因为她是咖啡的信徒。

香川进门时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目光中却是浅浅的不知所措,但口舌依旧便捷,道:“好几天没见,你该不是馋我的手艺了吧?要不,一会儿跟我回家,我刚弄来几只螃蟹,小铜锣赛的……。”许是他突然意识到螃蟹这种食物是他们关系中的一个尴尬的媒介,便猛地止住了嘻嘻哈哈的话头。

服务员上来侍候,香川点了一种价钱颇高的绿茶,却放在一边没有动,而是从怀中取出自己的小茶壶和茶叶罐,面带歉意地对竹君笑道:“接触得越多,我的坏毛病暴露得也就越多。”

她接口道:“没有嗜好的人多半无趣——得很。”

香川道:“嗜好其实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人放下劳心劳力的所谓正经事,偷得浮生半日闲。”

“你的闲怕不是只有半日吧?”她万没有想到,香川竟能在这么一个双方均感觉生涩的时刻找到如此轻松的话题,便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的那种叫日日闲。”香川将泡好的乌龙茶筛到酒盅大小的茶盏里。

她不知道香川泡的是哪一种乌龙茶,其实她对品茶一道只知皮毛,但杯中宛转如歌的兰花香气,还是把她吸引住了,以至于让她忘却了约见香川的目的,因为,那毕竟是个意思模糊的,没有实质内容的目的。

她道:“假如我也像你这样,每天弄弄花草,烧俩小菜,泡壶好茶,读几页闲书,是不是会活得轻松许多,再没有什么烦恼了?”

香川大摇其头:“不可能。像我这种没用的废人,是得花费几十年功夫才能修炼出来的,而你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同志,怕是没有这股子耐心。”

“至少你无忧无虑的很快活。”

“那是假相,世上怎会存在没有烦恼的人?不会的,我也烦着哪。”

“你有什么可烦恼的?”

“佛说,活着本身就是烦恼。更何况我还不断地给自己惹是生非!”

话谈到这一步,俩人最初的轻松便被证实为假相了。竹君只好说道:“你不用再烦恼。如果有错,也不是你的错。”

香川长吁一口气,道:“我们不要再争论是谁的错误了,这只能让我们更难受,不会有好结果。况且,即使你认定是你的错,我也不会感到轻松,反倒会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所以,求求你,再不要谈论所谓错误了。”

无奈之下,竹君只好转移话题,问道:“你和美美什么时候结婚?”

香川筛上第二轮茶,道:“是美美跟你说的我们要结婚?”

“美美说你们还没有最后定下日子。”她没打算把美美的原意讲给他听。讲出美美的担忧,会降低美美在香川心中的地位,也必定会让她自己给香川留下一个拨弄是非,并欲从中取利的坏印象。

香川饮茶,再饮茶,方道:“我会与美美结婚的,不论早晚。”

“是早是晚?”

“总得等到天气暖和起来才好,我怕冷。”

当竹君听到香川的这次确切无疑的表白时,她对他的话毫不怀疑。等到几个月后美美离开香川,动身前往南美洲的时候,她又觉得他们的分手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错处。

君子绝交不出恶语,这两个人是平心静气地分手的,甚至还把她与威廉请去一起吃了顿晚饭。

“你抛弃了先生,他日必定后悔。”威廉那天喝了不少香川泡的杨梅酒。

美美反唇相讥:“总比你巴结不上我这妹妹要强。我看你快些死心吧,还是回到你们英国,找个同样的盎格鲁、撒克森人一起过小日子来得实在些。”

威廉舌硬如铁:“竹君是我的天神,是我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的偶像。我有信心,总有一日她会从天上下到凡间,成为我的内人,我的老婆,我的糟糠,我屋里的,我孩子他妈,我外甥孙女的姨姥姥,我那铁嘴钢牙地瞧不起我的老爹的儿媳妇!”

“是这样么?”美美调皮地问竹君。

“他喝醉了,怕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竹君有的时候也不喜欢威廉这种夸张的表白,但她却又绝不会伤害威廉的颜面。他毕竟是个英国人,虽说是个学了一身中国式坏毛病的英国人。

“不,我一点也没醉,我只是看不上女人抛弃男人这种事。”威廉又抄起酒杯,对美美道。“现在,你有没有勇气让我敬你一杯,然后你发个誓。”

美美却笑道:“发个什么誓?”

威廉站起身,左手持杯,右手握拳举过肩头,道:“我庄严地发誓,”

美美笑道:“我也庄严地发誓,”

“以国家和人民的名,”

“以国家和人民的名,”

“以佛祖的名,”

“以佛祖的名,”

“以西方神圣我主耶稣的名,”

“以西方神圣的名,”

“以‘胡黄白柳黑’各路大仙的名,”

“以大仙的名,”

“以杀人如麻、流血漂橹、恶贯满盈、混账王八蛋恶魔撒旦的名,”

“以王八蛋的名,”美美已经笑得站不住脚,但香川却在流泪。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竹君的头脑中有一个意识渐渐清晰起来——也许只有她自己才是香川最恰当的伴侣,只有她肯尊重他那祥和的,畏惧干扰的,无拘无束的懒散生活,而美美的离去其实是生活的必然。

威廉突然停住了热闹的话头,把酒一饮而尽,坐了下来。

美美问:“你胡闹了大半天,到底发什么誓呀?”

威廉发出一声浩叹:“算啦,都是我太迂腐,这年头儿,哪还有能让誓言吓住的人!”

竹君一时还弄不清威廉到底在搞什么鬼,但有一点她清楚,如果是让她来跟着念那一大堆的各种神明,下边不论发什么誓言,她都会被吓住,即使日后万不得已要违誓,也必定难以摆脱这些可怕名义的折磨。

不想,威廉与她一同走出香川家的大门时,他却回头望着那座小楼,讲了句让她大吃一惊的话。

他道:“却原来,是先生抛弃了师母哇!”

2

那天在茶室,竹君原本是有话要讲的。试想,两个人有过那段经历,现在又是这种被美美拉扯在一起逃不开躲不掉的关系,也确实需要坐下来,敞开心扉,亮明观点,把他们的思想统一到一个合理的,不会伤害他人的目标上来。然而,一直等到这部小说开篇,竹君也未能等到香川明确表露思想的那一天。

而她那天之所以未能主动来谈,却是因为那个可怕的,让她痛恨不已的“病”突然发作了。

她染上这个“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在与香川相识之前,它只能算作是她身上的一种隐疾,不痛不痒的,偶尔发作,也只是让她面潮心热,坐立不安而已,于生理和心理并无大碍。

细心的读者一定还记得,在第二章中,竹君被那位以好色闻名的院长一番学术探讨,便引发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二次真正的性高潮。这件事便发生在她与香川在茶馆中会面的前几天,也是她的这个病症第一次真正猛烈的发作。

等她与香川相识三个月之后,病情严重到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她也没有怨恨香川,因为,他在她的病情中仅仅是个发作的契机,而非病因。她一直这么认为。

“有性生活么?”听完了她对病情的简单叙述,那位模样还像个小男孩的年轻医生问。

“有。”

“结婚了?”

“没有。”

“有固定的性伴侣么?”

“在一段时间内是固定的。”

“能维持多长时间。”

“长的能维持一年。”

医生让她去做检查,等各项检查结果都送到了医生的案头时,他又问:“有固定性伴侣的时候,也发作吗?”

“偶尔也发作,但感觉并不强烈。”

“多长时间发作一次?”

“过去大约一个月发作一次。”

“现在呢?”

“严重的时候每天两次,而且身体反应极大。”

竹君面临这种状况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此前第二次真正猛烈的发作,便发生在她与香川在茶室会面的那一刻。

她已经记不起病情发作是从香川伸手入怀掏出茶壶的时候,还是在他坦然承认即将与美美结婚的那一刻,总之,那是在她毫无防范的情况下突然降临的——性高潮。

症状一:那必定是如同吃过大补热药后的感觉,从心底难以触摸之处,或者应该说是从意识最黑暗的底层,一个热源被激活了。这是类似于原子反应堆产生热量的方式,没有燃烧点,也没有火蛇乱窜造成的热流,而是那种混沌的,漫无边际的发散与包裹,从内心的最深处一直到皮肤的表层,如同微波炉通过磨擦水分子产生热量的那种加热方式。她偷偷地瞥一眼自己的手掌,掌心如火;摸一摸面颊,脸上皮肤的温度比手掌心皮肤的温度要低,但燃烧的感觉却远胜于手掌。再瞥一眼香川,这才发觉,平日里润泽眼球的水分已经被蒸发掉了,此刻她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眼球与角膜沙沙的磨擦声。对了,还有耳朵,那是最容易暴露她的激动的地方,她甚至担心它会被这热火融化掉,于是,她晃了晃头上的短发,让头发遮蔽住这一缺陷。

症状二:像是有些大手伸到了她的胸腔和腹腔之中,是那种一把可以抓住篮球的大手,从感觉上也可以清楚地判断出,那大手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是许多只,而且各只手的脾性也大不相同。握住心脏的那只手是个呆板的家伙,虽然它是在跟随心脏的压缩与扩张一挤一松,但它在挤压的那一刻,似乎是个吝啬鬼在挤压柠檬汁一般,把血液一点一滴地挤得干干净净,留在它手中的心脏必定是只剩下干核桃的模样;脾脏上的那只手是个乐师的手,它弹奏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节奏,居然引诱得不远处的肝脏也跟随它一起震颤和舞蹈;大肠和小肠被缠绕在两只手上,抻来拉去,颠三倒四,这想必是个兰州厨子的手在那里作怪;最可恨的是拉住子宫的那只手,这必定是个尚不能分辨善恶的孩童的残酷的手,它如同拉开弹弓射击鸟雀一般,将子宫提起,甚至拉到了腹隔膜之上,然后猛地松开,紧接着再拉起,再松手……。

症状三:失语。这并不是说她此刻讲不出话来,而是言语失当的那种“失语”。香川道:“总得等到天气暖和起来才好结婚,因为我怕冷。”她道:“但冬天可以让人冷静。”香川道:“所以人们才喜欢在夏天结婚,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冒失的选择,带着几分舍生忘死的莽撞,和求签算命的愚昧。”她道:“我不相信你会莽撞。”香川道:“莽撞跟性格无关,倒是跟利益有紧密联系,因为有所希求,也就难免动作失衡,言语失当,思虑不周全了。”她道:“我也不相信你会求签算命。”香川道:“算命是一种低级迷信,是弱者的需求,是不自信的外化,因为,即使人的生命历程早在出生之前便被编写了详细的故事梗概,也绝不是活着的人能够解读得清楚的。”她道:“看来你还是有点迷信。”香川道:“不仅仅是有点,至少我相信万物有灵,相信即使是眼前这盏滚烫的茶,如果被我喝下去便会有着喝下去的宇宙需要和个人命理的需要,相反,我没喝它,也会有着同样的宇宙内在规律的缘由和个人命理的缘由。”她道:“我喜欢迷信的人,因为他们有所畏惧。”香川道:“因为他们敢于面对自己的错误,虽然是没有恶意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们绝不会逃避相应的责任,包括惩罚。”她问:“你惩罚过自己了?”香川答:“是的,我命令自己一周之内不吸烟,不喝酒,但这算不上是惩罚,只能算是小小的训诫,因为,惩罚并不是由人来决定的,也不是由人来实施的。”她问:“由谁决定?”香川道:“确切的我其实并不清楚,它有很多的名字,但都是假相。”她道:“如果让我决定对你的惩罚,就会选择‘把竹君嫁给你’。”香川问:“这是惩罚么?”她道:“它的想法一定是——让竹君的枯燥乏味腻烦死你。”香川却感叹:“圣明啊!”

根据那位男孩模样的医生的解释,她的这种症状属于癔病的范畴。他道:“你的这种症状在国内没有太多的病例资料,但绝不是意味着这种病人不多,事实上恰恰相反,在我回国后的这几年里,类似的病症正在大幅度地增加,已经成为精神病学年会上的一个重要话题。”

竹君问:“那么,您是怎么看待它的病因的?”她从挂在墙上的学位证书中发现,医生是在瑞士获得的精神病学博士学位。

“发现病因需要长时间的精神分析,当务之急,是必须得控制住你的病情,如果一味任由它发展,情况会非常危险。”

“会发生什么?”竹君真的有些害怕起来,她畏惧肌体的病痛。

“意想不到的事。”

“比如……。”

“比如在大街上裸奔。”

3

医生开的药物被她丢在了抽屉里,她相信自己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因为她了解自己的病因,比那位获得了博士学位的荣格的信徒更了解。

她相信,这是自然对她的考验,一次真正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考验。“白莲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梦想的,更不要说得到它,她既然想要成为那个超乎群伦之上的自然的“选民”,就必须要战胜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与险阻,况且,这个病症也绝非出人意料,它就是那个通往超自然力路途上最大的敌人——心魔。

因为她对肉体欲望长年的压制与刻薄,才把这个对头给引了出来。这其实并不都是坏事,佛祖得道之前,在菩提树下修炼的时候,不是魔女们也曾前来百般挑逗,万般引诱的吗?况且她并非佛祖,她没有那么大的造化,也没有那么坚强的定力,她只是一个偶然间窥探到了超自然理想,并且被自然所选中的千万血肉之躯中的一个,只有经受住所有的磨难,她才有机会从万千凡胎中脱颖而出,成为那个最后的,承担起替整个人类重新赢得超自然力的,千锤百炼的“幸运儿”。

所以,战胜“心魔”是她个人的事情,不是药物所能解决的,也不是心理分析所能解释的。医生的诊断对她只有一个意义——让她越发坚定地相信,她此刻面临的磨难,其实是她的机会,每战胜一难,便会让她赢得一次意义重大的进步。

果然,半年之后,她终于在香川漫不经心的协助下,让昆达利尼蛇突破了她颈部的关口,达到了“白莲花”的第二层境界。

那是个天花乱坠,瑞雨纷纷的美妙境界;是天生的盲人一跤跌在春光烂漫的花园之中,双眼猛然间看到世界的观感;是宿醉方醒,口舌焦苦,喉咙如火的时候,狂饮清泉的快意;是孔夫子“振衣千仞岗,濯足万古流”的豪迈;是庄周“五十牛以为饵”,蹲在会稽山头,投竿于东海,钓得大鱼的狂喜;是烂柯山上“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惊奇……。

所以,她相信这是自然特地选择了香川来为她激发这个“病症”,为她造就了这场本质上的转折。这次转折在她与俗世之间掘开了一道鸿沟,而所有切肤的见解,也便在这鸿沟之中产生了。

见解一:嫦娥应悔偷灵药

香川确实是她的灵药,这一点已有事实替她说话,一切都不言自明,所以她绝不后悔,不会的。站在鸿沟的彼岸再回头望去,世间种种无非是蝇营狗苟,是目光毫厘的理想,是对浮名与“酒色财气”的无谓追逐。如果说还有什么可能会让她放不下的,便是与香川的那起“事故”,是那件真实的,完全彻底的肉欲的“遭遇”,她担心自己意志薄弱,会在不如意的时候,或是在一转眸的瞬间,那种自然人的感觉会再次诱惑她,迷醉她,以至于最终毁掉她。

见解二:直把杭州作汴州

佛祖为什么要在菩提树下苦修?达摩为什么要面壁十年?这其中有一个绝顶聪明之处,就是他们对“道场”的选择。天地人三者合一,才能以天地为熔炉,修炼中间的“人”。天时她可以推演,男主角她可以选择,唯独这“地利”,不是她可以自作主张的。在这座无一物没有产权人的城市中,找到她专有的“道场”绝非易事,然而,那起“事故”却为她指出了一条明路,香川的小楼恰好便是她最适宜的“道场”。即使是从最消极的角度来看待,那起“事故”也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它至少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她可以在这里做到“忘我”。赢得“白莲花”的最终境界,便是物我两忘,没有天地自然,没有男主角,也没有她自己,有的只是那朵从她头顶上生长出来的,端庄,无瑕,真真切切却又似若有若无的“白莲花”。所以,她需要这座小楼,需要这个男主角,更需要这个“道场”——这不是她的选择,而是自然替她作好的安排。

在这个意义上,选择与香川保持合乎道德伦理的关系,放弃这个男主角,放弃这个道场,便是明目张胆的对“白莲花”理想的背叛,是对超自然力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她的精神追求的轻蔑。如果选择占有这个男主角,占有这个道场,就必须得将美美排挤出去,或者是在欺骗美美的前提下与香川“偷情”。所以,无论她最终选择站在鸿沟的哪一边,都只能得出痛苦的结论。

于是,这个在竹君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转折,产生的却是个“两难”的选择。

4

吃过了美美审案般的那桌晚饭后,威廉陪着竹君走出来。天上下起了雪。

威廉小心地对竹君道:“请赏给我个机会,让我送你回家。”

他能看得出,整个晚上都在美美的审视之下,竹君与香川一样,必定早已经身心疲惫了。

竹君却道:“我想到你店里坐坐。”

他知道这个时候什么也不能问,方才在餐桌上他是被邀来骗人的帮手,这会儿到了该讲实话的关头,他不能让自己的多嘴多舌,坏了这个伤心女孩儿的情绪。

他觉得,对于中国女孩子来讲,伤心也是一种美。

天晚了,古玩市场上路净人稀,他的雇员们也都已下班回家,只有一位老人在店中值夜。见他们进门,老人给烧了壶水,便又回去休息。

威廉语带歉然,道:“我喝茶不如先生讲究,但茶叶还算高级。”

竹君却道:“今天的事,你不怪我吧?”

“不怪。”他心中却道,若是换了你们中国男人,心中不作怪那才叫怪呢。

下午竹君找到他门上的时候,他立刻便猜到她有了难处,否则,任何一个中国女孩子也绝不会自己跑到古玩铺子里,来找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外国男人。但他还是依着常理道:“您玉趾踏贱地,该不会是来照应我发财吧!”

竹君倒是没有扭捏作态,而是直言相告:“美美请我带着男朋友到她家里去吃饭。”

“于是,”

“于是我就想到了你,请你帮我这个忙。”

威廉直言道:“如果你和我那先生有了私情,我这个时候出场,会不会是在扮演一个很丢脸的角色?”

一见竹君面上的神气大变,他连忙道:“您老人家原谅我不会说话儿。汉语的同义词儿和近义词儿太多,我知道的又太少,所以,总是说错话。”

竹君想了一会儿,道:“详细的情况我过后再告诉你,今天,我确实急需一个男朋友,你能不能屈尊扮演这个角色?”

威廉假作欢呼雀欢,道:“这是我的荣幸。”

“要扮得像才好。”竹君的忧虑让她脸上愁得能挤出水来。

“您老人家知道我对您的爱慕。常言道:先有个好态度,才能争取宽大处理。”威廉这是故意把话讲得颠三倒四。

竹君果然露出了笑意:“那么,我们5点钟在香川家里会面。”

“这样不好,热恋的情人们应该一起出场。到时候我去接您。”他对扮演好这个角色很有信心。

与香川交往了七八年,他那座小楼中进进出出的女孩子,威廉多数都见过,对她们既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唯独竹君,虽说刚才见了一面,却在他身上触动了中国人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的感觉。

这个女孩子心里边装的事情太多,也太沉重,必定把她压得身心疲惫。虽然他并不清楚竹君为什么会如此,但以他对中国人的经验,可以认定这是个内向的,不会开解自己,一条道走到黑的女孩子。

她的命可真苦哇!像他威廉·詹姆斯三世这样的好男人天天守在这里她不来交往,却偏偏去结识了李香川。威廉在心底呼唤出来的是观赏悲剧时才会产生的那种“怜悯”。

香川这家伙浑身毛病,最重大的缺点就是有关女人的。像他这样的男人,在英国,特别是在那些有封号却无财产的旧贵族当中,这种人并不鲜见。他们也跟香川一个样,凡是好吃的没有他们不爱吃的,凡是好玩的也没有一样他们不会玩的。至于婚姻与爱情方面,他们倒也并不避讳他们的自私,他们很明确地表示结婚与爱情毫无关系,与他们有关系的只是嫁妆,是财产。

香川比英国堕落的旧贵族们稍显差强人意的地方,就是他能够自食其力,不单可以自给自足,而且在当代中国,他的收入应该算是相当可观了,所以,情人的财产对于他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那么,什么东西对他才是有意义的呢?是中国女孩子的软弱和大可不必的自尊心?还是他表演的饶有趣味的生活细节对女孩子产生的吸引力?或者他那一套一套的歪理邪说对女孩子的蛊惑?

不,所有这些都是外在的表象,是香川故意装扮出来给人看的,而在他身上最本质的一点,却是他的“自我中心论”。

在他的墨香堂里,听过竹君的简单讲述,威廉终于明白了这个女孩子请他出面冒充男朋友的因由,便道:“我不想劝解你什么,因为最后的决定总得当事人自己来做。在这里,我只能明明白白地说一句有关我个人的想法。”

竹君道:“可不能再拿我开玩笑。”

“不开玩笑,我要讲的是真实的想法。”

“请讲。”

“我希望你不要拒绝我的追求。”

“这怕是件没有结果的事。”

“人如果不行动,就永远也不会有结果。”威廉知道,此话一出,他对香川的认识与批判就更不能讲了。如果此时他把对香川的看法讲给竹君听,便是中国人所说的“小人行径”。竹君一定不喜欢“小人”。

对于竹君与香川的关系,威廉并不认为那是什么障碍。香川有一个同居的情人,另外又有一个“性伙伴”,这是现代生活中每天都在上演的故事。尽管这种做法有些不道德,但人们就是这么想不开,甚至有些人还以此为荣。

很显然,在性观念和性行为刚刚开放的中国,人们在还没有找到“性解放”的公共道德之前,这种思想上的混乱就如同欧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混乱一样,只是一种暂时的无序,所以,他在香川和竹君之间“插上一杠子”便不存在任何道德上的障碍。

况且,他这也是为了救人,是为了解救竹君。这个内心痛苦却无处排解的女孩儿,如果任由她在香川和美美这两盘石磨中间挣扎,早晚得疯掉。

遇上了香川,是竹君命运的转折,是前途苦涩,充满危机的转折;而遇到了他威廉·詹姆斯三世则是个“回头是岸”的转折,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折,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转折。这既是他的“姻缘”,也是她的“福分”。

威廉由衷地感谢他的汉语老师,没有她的耐心讲解,他也不会把这件事用汉语“典故”描述得如此精辟。

5

在茶馆中,竹君的“病”刚刚发作,香川便注意到了。

“怎么回事?”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热;又看看手心,手心与脸色一样的红。

竹君只是一味地摇头,不肯讲话,却是目光如火,嘴唇像两只凶猛的小动物一般在搏斗。

他扶她在藤椅上躺好,找茶馆老板要来干净毛巾,给她在额头上冷敷。

“我该怎么办?”竹君圆润的声音变得沙哑。

“你先安静一下,我马上就送你去病院。”香川只感觉心中一抽一挤地疼,仿佛有张言语刻毒的嘴正将他骂得个狗血喷头。

“医院救不了我。除了‘神’,没有‘人’可以救我。”

“我能救你,我一定能帮助你。”

“但是我不能让你帮我。我们已经犯下了罪过,怎能再次明知故犯哪!”

“一定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一定的。”香川一下子没了主意。此时此刻,他所有关于闲适生活的理论都给他帮不上半点忙,他只能眼看着这个女孩独自挣扎,却无从措手,即使他能够像往日那般“口若天河之倒悬”,却找不出一句真正有意义的话来讲。

“没有办法了。对这件事我想得够多了,没有解决办法。”说话间,竹君的眼角涌出两滴泪水,在她白晰的皮肤上画出两道粉红色的痕迹。

香川知道,这“血泪”是因为竹君的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眼压过高,眼角膜的毛细血管破裂了。

竹君喘息道:“我不怕任何艰难险阻,不怕任何肉体上的考验,但你不能考验我的品德呀!”

香川发现,这话可能并不是对他讲的。

“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要选择我?我真的有那么好吗?真的吗?”

香川语塞。

“如果我真的那么有前途,就没有必要这样折磨我。如果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就早些把我放弃吧!放了我,让我去恋爱,去结婚生子,去经历普通人的痛苦和快乐。”

这应该是她的性玄学在捣鬼。香川不知从何处着手开解她。

“你不善良,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你也不勇敢,不敢当面对我说出你的用意;你也不神圣,用肉欲折磨我,不是君子所为;你更不大度,斤斤计较你的‘白莲花’,像个吝啬鬼计算着钱财的得失;你还不宽容,不肯原谅我这个没能使昆达利尼蛇有大进步的学生,无视我在资质上的缺陷,只把你的目的强迫我当作毕生的信念……。”

香川大惊。这孩子信奉的是什么?白莲教吗?不管她信奉的是什么,都明显带有邪教险恶的特征。

“你不是神,你是邪魔外道,因为你以他人的痛苦为乐;你也不是自然,不是物质的内在规律,因为你所指出的‘理想’要用丧失自然本性作为代价;你也不是真理,因为没有任何人与事可以准确证明你的存在;你也不是绝对精神,或者超越于物质之上的意志,因为你既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推论什么,更没有证实什么。你,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满嘴花言巧语的,故作高深而又空洞无物的,诱惑他人供你奴役的,欺骗他人为你壮大声势的,戏弄他人给你开心解闷的浑蛋。我知道了,你不过是一个观念,一个不着边际的狂想,一个迷信,是的,你就是迷信……。”

竹君终于睡着了,像个疲惫的婴儿,粉红色的泪珠儿挂在腮边。

真正的痛苦,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香川日后回想此事,经过反复的推断,反复的比较,总觉得在竹君的痛苦之中有他的原因存在。

的确,从前几天的“事故”当中,他得到了狂喜,他也相信竹君同样得到了狂喜,不管事后两个人多么的后悔,对自己进行了怎样的批判,但那个狂喜是真实的,无法抹杀的。

是不是那个不恰当的狂喜,造成了竹君的错乱?人一旦过分地批判自己,甚至痛恨自己的行为时,首先发生的便是内心的分裂。所以,竹君的痛苦之中,有他的错误,有他的责任,否则,竹君也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在他面前发作这种癔症一般可怕的病痛。

据他所知,癔症发作的最大诱因,便是挫折与愤怒,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特别是在他们同居之后,他虽然没有顺从到也信奉起“白莲花”来,但他顺情说好话的本领却是大为长进了。

“我刚才说了些什么?”竹君醒过来之后,一开口便是担忧。

“你说了一大堆不该说的话。”香川故意笑得暧昧。

“说了什么?”

“你讲了十几条嫁给我的理由。”

“啊?”

“还有三十几条不肯嫁给我的理由。”香川相信这个谎言的强烈冲击力,足以混淆竹君的视听。

“结论呢?”竹君完全清醒了。

“还没讲到结论,你就睡着了。说实话,最终的结论是什么?”他把这个问题像楔子一样强行钉入竹君的大脑,相信能够阻断她方才那阵半疯狂的记忆。

“我讲的好像不是这些。”竹君用力摇头,催动着记忆力。

“不,你讲的只有这些。我一直等在这里,就是想知道你最后的结论。”

他不能让她再一次记起那段可怕的自白。她的那番话让他震惊,甚至恐惧,一个女孩子,一旦被邪魔缠身,必定会走上这条路。有关这类事情的记载,明清笔记中随处可见。

然而,他又必须得打消她反抗的念头,打消她方才对她信奉的邪魔的怀疑。这种强烈的反叛与怀疑,对于深陷其中的竹君有着巨大的危险,像她现在这个样子,显然是在对邪魔的信仰与正常的理智之间发生了猛烈的冲突,而那个“载体”,也就是她的大脑,实在承受不住这场杀伐之争,这才让她接近于疯狂。

通常情况下,精神分裂症都是这么得来的。头脑中两种对立的观念谁也无法战胜对方,而战争本身的影响只能使当事者关闭大脑中的多处神经通道,像隔绝火灾一般,把这场战争和许多正常的神经功能隔绝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之内,让它们同归于尽。

这是肌体的本能,牺牲掉正常的精神与思维,以换取剩余部分的健康。

正因为香川看到了这一点,他就有责任也有义务救助她,保护她,所以,他用他的胡言乱语强行断绝了竹君对反叛思想的记忆。

其实,即使竹君在那一刻有机会觉醒,有可能抛弃对“白莲花”的信奉,香川也会反对。他认为,竹君中毒太深,他宁可让她继续信奉“白莲花”,继续追随那个邪魔,总比为了放弃这个浑蛋信仰而把她逼疯掉要好些。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而且进行了长期的努力。到故事开篇的时候,他们已经同居了一年多的时间,竹君的病证虽然偶有发作,但再没有过一次“喝道骂祖”的行为发生,同时,据竹君自己讲,她在追求“白莲花”的道路上又“精进”了不少,已经成功地上升到第二重境界。

后来竹君对他道:“等我突破第三重境界,得到了‘白莲花’,我就有能力轻而易举地让你也得到它。”

“得到什么?”无奈之下,香川只好装傻。

“我要把‘白莲花’送给你,作为我们相知的礼物。”

“白莲花用不上,要是有荷叶给我弄两张来,我想做一道‘荷叶粉蒸鸡’。”

这就是生活的真实,香川对着手中的小葫芦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论多么的危急可怕,你都不能慌乱,要理清思路,摸清原委,宁可“养痈遗患”,先把竹君的病症将就着稳定下来,也不能“胡庸医乱用虎狼药”的冒险。

“中庸之道”的绝妙之处就在这里,它虽然不能让你得到智慧,但至少可以让你不糊涂,或者是,显得不糊涂。

6

平安是福,没有事情发生也是福,香川对自己道。

他赞赏旧时杭州人的习俗,他们每到过年贴的春联上都没有字,名叫“无字联”,以祈求一年“无事”。

香川一向认为,他这一辈子能够“平安喜乐”,没有遭受到太大的挫折与灾祸,最成功的经验,便是对“无事”的追求。

然而,竹君的出现让他又明白了另一个道理,“事”的到来不是由当事人来决定的,因为那是“定数”,是你这一生当中躲不开,避不掉的内容,所以,他必须得抖擞精神,把这件“事”解决掉。

虽然他向来主张避重就轻,避实就虚,对任何一桩麻烦,能绕过去便绝不与它正面冲突,但是,他也明白,有些“事”是不能视而不见的,更不能逃避,逃避的结果反倒可能引来更大的灾祸。

那么,为了给竹君治病,让他抛弃美美,然后与竹君结婚?他摇了摇头,这显然是个下下之策,是少年人的天真。姑且不论竹君是否愿意与她结婚,单是美美这边,他就实在放不下,因为,他真的爱美美。

“你的判断正确,我确实爱你。”他对美美道。这是他们第二次上山时发生的对话。

美美显然有些沮丧,道:“就算你真的爱我,但对我来讲,你的爱太虚幻,太飘渺了,我不论怎样努力,也抓它不住。”

“这都是我不好,是性格使然,也是我不善于,或者说是不敢表达真实的感情。”香川心底涌起一股怜惜之情,眼前这个原本自信得有些不讲道理的女孩子,只因为与他恋爱,才变得如此优柔。

“你为什么不敢表达你的爱?”美美一下子便抓住了问题的实质。

“其实我一直在表达,采用的是我个人的方式,而不是大众化的方式。”也许他的表达太过“清淡”,以至于美美品尝不到。

“你并没有表达。我回忆了我们交往的全过程,一直是我在表达,而你的所谓表达,只是些转弯抹角的暗示,或者是嘻嘻哈哈的调侃。到目前为止,你没给过我一句实在话。”美美又本能地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

美美说的也许是实情。香川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呈现出宝石般深邃的湛蓝,只有西边天的尽头,在一抹白云的边缘上,留住了太阳的几笔金红色的水彩。也许,他向美美表达的感情,便如同这色彩一般,看得见却摸不到,有形而无质。

沉默了良久,他方道:“也许,我是说也许不是我没有表达,而是我只会这样表达。这是我命中注定的表达方式,一种被动的,软弱的表达方式;同时,这很可能也是我的生存方式。因此,也就注定了我只能是一个有骨气的弱者而已。我再说一遍,我确实软弱,但有骨气。”

美美那天必定是又被他这番话感动了,从此,她便只谈婚姻,不谈爱情。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能够让女友感动,以至于让她们产生许多鲁莽的,不计后果的爱情冲动。

一年之后,同样是冬天,在他的小楼中,他与竹君也有过一次类似的谈话。

“我很想对你说一句,我爱你,但是,我不能这样做。”香川那天点的是日本末茶,两个人共用一只深黑色的天目茶盏,浓绿的茶汤上浮着一层悦目的泡沫。

竹君放下茶盏,用粉红色的舌尖舔去沾在唇上的茶粉,道:“按理说,这话应该由我来讲,毕竟是我强迫你接纳的我。我是在美美出走之后,强行闯入这个家的不速之客,所以,你把讲这句话的机会留给我好吗?”

“你不是不速之客,即使当初你没有提出来,我也会向你发出真诚的邀请。”香川发现他们的对话又陷入了那个无法摆脱的怪圈——每当他们心情激动,谈及爱情的时候,气氛和思维总是很快便由冲动的感性转变为冷静的理性。

竹君道:“你这是在安慰我。不要这样,你越是如此,我就越发感觉愧疚。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有谁产生了爱情,那个人一定是我,但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讲出这句话来,因为,我没有与爱情相匹配的身体。”

“这是胡话,我可不想听你这么说。”香川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头,她身上那个“邪魔”触动不得。

竹君却道:“这段日子里,我就当你是同情我,或是怜惜我,我也就腆然承受了,因为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过……。”

“不要再说了……。”香川看到了竹君发病的危险。

“不过,我不会麻烦你太多的时间,短则一年,长则一年半,我必定会完成我的使命,赢得‘白莲花’。对于你的宽厚与仁慈,我无以报达,所以,到那个时候,我会把‘超自然力’顶在头上,奉献给你。”竹君的脸上又燃起了红色。

这就是性格,这也是命运,香川对自己道。他这一生当中,仿佛总是有冥冥之中的力量在干扰他,让他从来也未曾把爱意表达清楚过,不论是对竹君,还是美美,或是在此之前的其他女孩子。

对竹君的病情,香川用尽了他全部的聪明才智与博学多识,但是,那个“邪魔”也仅仅是被他们的生活回避了,并没有被真正驱除。

对于他来讲,只有最后一味“药”他未曾使用,那就是让他主动对命运挑战,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向竹君表达真切的爱情,并勇敢地向她求婚。他相信这必定会对竹君产生作用,因为竹君没有真正感受过爱情的滋味与力量,她一直在压抑自己,拒绝自然的感情与自然的肉体需求,她在身上套了一副强硬的铠甲。

只有打破这铠甲,竹君才有可能发自内心地接受他的表达,接受他的爱。

然而,即使到了一年之后,香川仍认为,竹君的铠甲依然坚硬如故,他没有机会把他的爱直接送到她的内心深处。

“从这个意义上看,我肯定是个‘蒙古大夫’。”香川只好自嘲,尽管他并没有放弃努力——对挑战命运,克服心理障碍,直接向竹君表达真爱的努力。

“如果我当真能够做到这一点,那我也就再不是李香川,而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恨自己总是生活在怀疑之中。

他认为,生命中的转折毕竟不由自主,它往往表现为一种恶意的挫折,或是一种貌似必然的幸运,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改造你的生命意识,改造你的价值观,让你的生活与旧时代剥离,进入一个全新的生活层面。到了这个时候,不论你是否愿意,你的生活已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举例来说:命运奖赏给威廉的转折是让他遇到了香川这样的好先生,引领他走上了品味高雅的发财之路,然而,威廉近一个月来的上窜下跳,却正在一步步地将要陷香川于不义……,此可谓转折产生恶意;

竹君的转折也是遇上了香川,遇上了他这位蒙古大夫,这可以缓解她的病症,使她免于疯狂,然而,令香川感到尴尬的是,据竹君本人讲,他们的同居生活却使她对那个邪魔的追求有了长足的进步,已然取得了巨大的突破,“白莲花”的第三重境界实现在望……,此可谓转折产生意外;

说到美美的转折香川只有苦笑,她与香川由相遇,到相爱,再到同居,这是她的第一次转折;而她弃香川而去,奔赴南美洲却是她的第二次转折;那么,由此看来,发生在她身上的第三次转折,便自然该是回归了?所以,当美美一个月前当仁不让地搬回他的小楼居住时,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此可谓转折产生古怪。

至于香川本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原本在他这一生当中,即使是用显微镜来寻找,也没有可称得上是转折的生活经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也许就在今晚,或者是在明天的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他就要经历一场人生大转变,甚至同时失去美美与竹君,甚至破产。

想到此处,香川便对自己笑道:“罢了罢了,过了几十年的懒散日子,已经是非分之福了,日后即使受苦受累,也不能算是命运的不公。”

此可谓转折产生见解。他一丝一毫也不怀疑自己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