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起来,领导终究还是不信任我呀!冯九思从交通饭店的大门后转出来,望着飞车远去的杨炳新,不由得有些灰心,方才他发现杨炳新杀死跟踪的凶手,证明自己并不是叛徒的那一阵高兴劲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下边该怎么办呢?他一下子没了主意。这种没有目标,没有决断的感觉对于他来讲还很陌生,心中没抓没挠的。去找上级领导讲道理?他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联系方法。去找小仓谈谈,一起下盘象棋,讲讲侦探学?平日里这或许是个开心解闷的办法,但他此刻心中却如同堵着一块凉炸糕,油腻腻、粘糊糊、冷冰冰、酸溜溜地难受,不是开心解闷就能排遣得了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不知道杨炳新这样做是出于领导的指示,还是自作主张。如果是杨炳新自作主张,这便只是他与杨炳新个人之间的不团结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这是领导的指示,命令杨炳新在破案的关键时刻甩掉他,那么事情可就复杂了。

两年来他感受到的不信任和冷落,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莫非从一开始他们就在疏远我,没把我当成自己人,更没把我当成真正的同志?他心中痛苦,却又无处可诉,便来到蓝小姐的房间,让茶房给他叫了一个应时当令的银鱼、紫蟹火锅,又烫了一壶山西“老白汾”,自斟自饮,其实却是在生闷气。

该死的杨炳新有什么了不起?竟敢把我给甩了!不错,你今天确实杀掉了跟踪的凶手,解除了我对你的怀疑,为此我可以向你道歉,甚至可以摆酒请客,告诉所有的同志,说我冯九思是个小肚鸡肠,多疑好猜忌的臭警察,而您老人家才是真真切切的革命同志。但是,这些也只能证明我敢于认错,知耻近乎勇,证明你并非像我怀疑的那样是个叛徒而已,却证明不了你是一个真正的战士,有能力保护“百灵”周全,因为,“吉田事件”已经证明,你并不是一名合格的战地指挥……

倒霉的上级领导也是,明明知道我跟杨炳新这个混蛋合不来,却偏偏派他来跟我合作,这不是故意给我添堵,找别扭吗?再者说,如果你们不信任我,就应该早早通知我,对我说,冯九思同志,鉴于你在工作中的表现并不能让我们放心……或者说冯九思同志,因为你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我们无法再相信你是一个坚定的,无畏的,勇敢的,为党和民族可以牺牲一切的革命同志,所以,从今天开始,请您自便……如果是这样,我也就用不着再为你们牵肠挂肚,从此后我就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为我们共同的理想而工作,或者是仅仅为自己工作,这便倒也让我少了些束缚,多了些自在……

至于说小仓那家伙,每次见面都装得客客气气,骨子里其实傲慢得很,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不过是岛国小民的贡高我慢,自高自大罢了;周孝存那老东西也不是玩意儿,明明他的手下也在死人,却还故作神秘,死活不肯跟我交流情报,说不定你老小子跟这起连环杀人案也有瓜葛,否则怎么会这么巧?还有茶房也不是东西,“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平日里得了我多少的赏钱,今天这火锅里煮的却不是在三岔河口用“花篮”从凌眼里钓上来的红眼珠金眼圈的银鱼,而是潮白河里的黑眼珠大路货,一毛钱就能买一大碗……

他知道,不论是诅天咒地,还是怨天尤人,也都不过是给自己解心宽,出出胸中这口恶气罢了。他确实舍不得放下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理想,此前也绝没有过放弃理想的荒唐想法,但是,此前他的心中也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郁闷,这样六神无主,这样急需找人替他拿个主意。

罢了,罢了!他将烧酒喝干,一跺脚一横心,便让茶房给他叫了一辆汽车。放眼天下,他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只好去找蓝小姐——既然领导不让他追求理想,他还是跟着蓝小姐到南洋过小日子去吧!

该死的,这可是个没出息的主意,但除此之外他又能怎么办呢……

汽车越过京山线铁路道口,车轮在铁轨上颠簸,让他酒劲上涌,感觉像是能打虎。也许这个主意没有错,真的,在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又没有任何前途的情况下,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才算得上是正经主意。

他脚步趑趄,走进搭建在铁路沿线的棚户区。方才送蓝小姐来时他曾留心记住了路径,那户人家并不难找,但房中却空无一人。他用力压住酒意,大着舌头向邻居打听。邻居们说:“大福那孩子病得厉害,已经开始抽风,那位阔太太看着不对,就带着他们娘俩去医院了……”

方才送蓝小姐来时,一见这间破房子,他的心里就不痛快。屋子里黑洞洞的,油灯上的火头比黄豆还要小,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贫贱之气,第一口吸进去便堵得他胸中作恶,只好慌忙退出来。他原本打算拦住蓝小姐,给她另找住处,不想,蓝小姐却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再没有出来。

匆忙之中,他刚才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屋里有一盘炕,炕上坐着个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病孩子,其他的一概没看清。他认为自己当时脑子迟钝得很,等坐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由杨炳新送他回交通饭店的当口,方才想到今天这件事他办得不漂亮——蓝小姐在人家借宿,他总得该给那妇人撂下些钱才是道理,照现在这个样子,蓝小姐半夜起来,怕是想喝口热水也没有,更不要说燕窝粥了。

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家,也不知道这家人跟杨炳新有什么关系,原想问一问,却又实在张不开嘴。当真正的富人遇到真正的穷人时,感觉最窘迫的其实是“好心的富人”——这是他此刻最真切的感受。

汽车停在马大夫纪念医院门前,他跳下车直奔值班护士的房间。这是蓝小姐最信赖的一家医院,每个月她都会往这儿跑几趟,有小恙时当然是来看病,没病的时候她也来这里当几天义工。牧师说,耶稣基督的爱心会眷顾每一位上帝的选民,特别是像蓝小姐这种操持“不正当行业”却又有善心善行的好人,于是,她做起这类善事来也就格外起劲。

值班护士很健谈,告诉他男孩得的是“猩红热”,舌头上已经起了“草莓斑”,病情非常危险,医生说若是能挺得过今晚,明天就应该有救了……他问蓝小姐在哪,护士说:“她们在观察室里,蓝小姐还没什么,倒是她的老妈子伤心得厉害,已经昏过去两次,医生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又吊上葡萄糖水,这会儿刚安静下来……”

他在护士洪流般的话语中抢了个空当道声谢,便丢下她跑到观察室。他看到一位面色贫苦的妇人正躺在床上输液,身上盖着他给杨炳新买的那件黑棉猴儿,想必就是大福妈了;而蓝小姐则正姿态优雅地坐在一边喝茶,陪着她说话的是位满面痴醉的年轻大夫,想必已经被蓝小姐迷住了。

一见他进门,蓝小姐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啦?”

他没有回答蓝小姐的问话,因为她关心的那件事已经与他毫无瓜葛了。他先是尽责地向年轻大夫询问男孩的病情,又问都用了什么药,吃了什么饭,等到听说蓝小姐已经将住院押金交过了之后,他这才向焦急满面的蓝小姐赞赏地点了点头。

蓝小姐显然对他的这种不紧不慢的劲头很不满意,便客气而又坚决地将大夫请出观察室,但还是礼貌周全地先给他引荐那位妇人:“这位是杨太太,是大福的妈妈,这位是冯先生,是杨先生的朋友。”然后她才将冯九思拉到门外,焦躁地问:“这个时候你怎么过来,‘百灵’那边出什么事了?”

“原来你真的认识‘百灵’,却一直在对我说谎?”冯九思不由自主地厉声道。

蓝小姐自知说错了话,但全无愧色,而是凛然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不但知道‘百灵’,也知道‘戴胜’你;‘吉田事件’那会儿,是由我专门负责跟‘百灵’接头,现在虽然跟她两年没见了,但我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对组织上有多么重要,所以,你快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要是她万一出了什么事,组织上说不定会怀疑到我的头上,认为是我把她给出卖了……”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对蓝小姐讲述了“百灵”所面临的危险,也坦然承认了杨炳新甩掉他和上级领导对他并不信任的事实。蓝小姐听罢这才平静下来说:“我这只是猜想,并不一定是实情,也许杨大锤错会了领导的意思,甩掉你并非是领导的原意……”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冯九思心中仍然在生杨炳新和领导的气。

蓝小姐面色凝重地说:“我是个意志不坚定,主动脱离组织的人,按理说我不应该再参与这件事,况且,上级领导在我脱离组织之后,曾特地找我谈话,大意就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情报工作中最大的漏洞,所以,如果我不能用自己的性命来保守这个机密,最好的办法还是离开本地,远走高飞,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冯九思问:“那么你怎么回答?”

蓝小姐苦笑道:“我脱离组织只是因为受不了那份苦,并不是想叛变出卖同志,领导相信了我的话,所以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

冯九思忙道:“那你就赶紧帮我联系,我要面见上级。”

蓝小姐说:“我的联系方法很慢,至少也得一两天,来不及的。”

冯九思又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把‘百灵’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蓝小姐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但是,如果这中间出了半点差错,让‘百灵’的身份暴露或者被杀,到时候,即使领导不处置我,我也必须得自我了断……”

与蓝小姐的这番谈话,让冯九思感觉像是正在经验一种宗教体验。当他心灰意冷,刚刚打算放弃理想,脱离组织,带着蓝小姐去过一种虽然自私自利,但又于人无害的小日子时,却意外地得到了“百灵”的确切消息。该死的,这种事可不能经常发生,否则他必定会因此而变得迷信起来。

现在知道了“百灵”的下落,说不得,他就必须得赶去给杨炳新帮忙,因为他不相信杨炳新能将“百灵”保护得周全,就像他不相信在“吉田事件”中杨炳新全无责任一样。至于蓝小姐,唉,既然自己决定重新拾起理想,再次回到革命队伍中来,跟她去南洋过小日子的事也就不必再提了。为此他觉得蓝小姐很无辜,很是对不起她,便伸手将她搂在怀中,用力抱了抱。

蓝小姐在他怀中深深叹了口气,似乎是明白了一切,但什么也没说。

他回到休息室与大福妈道别,大福妈对他说:“老杨身上没衣服,你把这件棉猴儿给他带去吧。”说话间,她揭开盖在身上的棉猴儿,露出一身补了几十个整整齐齐补丁的棉袄裤。

冯九思见此情景,心中不由得一疼,几十年没流过的眼泪险些涌了出来。杨炳新那混蛋真是不配有这么好的太太!他从衣袋里取出支票簿,开了张两千元的支票交给大福妈说:“明天让蓝小姐陪着您去银行,立个折子把钱存上,往后好好照顾自己吧……”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不能再耽搁,便抱起棉猴往外走,蓝小姐像小媳妇似的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往外送。他说:“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说不定今天夜里就能真相大白,等明天一早我就过来接你,带你去买首饰、听戏、吃大餐……”

但蓝小姐却说:“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是去不成南洋,我们也一样可以过小日子……”

2

冯九思猜想,杨炳新此时必定会埋伏在“百灵”家附近,但他并不想与杨炳新取得联系,因为这一次他要自己做主,自己指挥自己。让那混蛋留在外边当接应吧,他心中恨道,同时希望空中零星飘落的雪花能变得再密些,给没穿棉猴儿的杨炳新一个教训。

按了一阵门铃之后,果然是“百灵”亲自来开门,但冯九思并没有暗号可以与她接头,便只好像往常一样亲切地叫了一声“周太太”,然后与警觉地出现在她身后的周孝存客气地握手。

周孝存不耐烦地问:“什么事这么要紧?现在已经很晚了。”同时他向冯九思身后摆了摆手。

冯九思这才发现,原来周孝存并不是毫无防备,他的保镖兼司机老曹此时正握着一支大口径的科尔特手枪守在门背后。于是他说:“我得到确切情报,今天晚上可能会有人来暗杀你。”

这是他在路上就已经设计好的托词,因为他无法与“百灵”直接对话。况且,周孝存的手下也在不断地遭到暗杀,今晚直接杀到他的头上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周孝存的表情中没有恐惧,只有疑虑。他问:“凶手是怎么发现我的?”冯九思摇了摇头说:“我抓住一个混蛋,他只交代了今晚的暗杀目标,没来得及说别的……”周孝存也在摇头道:“我早就说过你办事鲁莽,居然跟美国人学着用电刑,结果该问的话没问,却把人给弄死了!”

难道被他好不容易救活的家伙又死了?于是他只好故作强硬道:“我走的时候那家伙可还没死。”看起来,此时只有说实话才能尽快说服周孝存,因为他不知道这老家伙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报,方才是不是又在诈他。

接下来,他详细地对周孝存讲述了这几日调查的结果,但是,却将凶手今晚暗杀的目标由周太太改成了周孝存。周太太殷勤地给他们送茶送点心,同时也在仔细听。最后他说:“作为朋友我算是仁至义尽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等周孝存回话,电话铃却突然响了起来,来电话的居然是小仓,指名要找冯九思。他从满面狐疑的周孝存手里接过电话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小仓长吁了一口气道:“我到处打电话都找不到你,只好来问周先生是不是知道你的下落,因为我很是为你担心。”

冯九思问:“你担心什么?”小仓说:“这件事电话里不好讲,你现在能不能到我家里来一趟,反正只隔着两条街,很近的。”冯九思说:“我有事离不开,你还是现在就说吧,到底什么事?”小仓说:“好吧,好吧,我方才听学生们讲,他们又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情报,说杀人凶手今晚可能会有重大行动,目标是一个叫‘百灵’的人。”冯九思心中一惊,故意问:“那人是男是女?”小仓说:“学生们说可能是个女人。”冯九思问:“那人多大年纪,什么身份,住在什么地方?”小仓笑道:“这些事学生们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听他们说,凶手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行动,因为他们已经找齐了所有要暗杀的目标。”冯九思想了想又问:“那么,除了那个女人,凶手的目标还有谁?”

小仓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让你到我家里来的原因,不管凶手是什么人,哪怕他们是日军宪兵队的特务,也绝不会到一个日本侨民家里杀人。”冯九思心中一惊,忙问:“你是说?”小仓道:“是的,我的学生说,你也是凶手的目标之一,你能来吗?还是我派仆人过去接你?”

冯九思抬眼看了看周孝存和周太太,又向窗外望了望,不知杨炳新此刻是不是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然后他客气地对小仓道:“谢谢您费心了,我哪也不去。”

他没时间对周孝存解释,刚放下电话,便立刻关掉客厅里的电灯,同时又指挥周太太和老曹关掉楼上楼下所有的电灯,然后才对周孝存道:“除了老曹,你还能找到其他人手来保护你和家人吗?”

很显然,周孝存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急忙拿起电话,但很快又把听筒放下,沮丧道:“糟糕,电话线被切断了。”他又让老曹去发动汽车,却被正在窗口向外观察的冯九思制止了,因为他发现,此时至少有五个手持长短枪的家伙正从两侧向这座房子逼近。

他忙问:“你家里有长枪吗?”老曹拉开柜子抱出来两只枪盒,里边是两支雷明登双筒猎枪。他拿了一支猎枪和一盒子弹,把另一支猎枪交给老曹,然后把老曹安置在客厅门边,又推倒了一只五斗橱挡在他身前说:“你从这里可以控制客厅的凸窗和正门,如果守不住你就退到楼梯下,但死也不能上楼。”老曹点点头说:“我们家跟着周先生家已经三代,是该出一个舍身救主的‘忠仆’了。”

冯九思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等一会儿我就下来跟你并肩战斗。”然后他领着周孝存和周太太来到楼上。

周太太说:“我们去孩子的房间吧。”孩子的房间在西边,两个女孩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已经被吵醒了。冯九思指挥周孝存跟他一起搬动衣柜挡住窗子,又对他道:“我走之后,你用床把门顶住。”不想周孝存却说:“我还是到主卧室去,如果他们攻上来,也好把他们引过去,毕竟他们的目标是我,我留在这里,老婆孩子也危险。”

主卧室外边是阳台,下边就是客厅的凸窗。冯九思说:“这个地方很不安全,万一敌人从阳台攻进来,你就往楼下撤。”周孝存却说:“你小子光棍儿一条,才会想出这种混账主意,我怎能丢下老婆孩子不管!”

这话说得也是,冯九思没法与他争论,但看到周孝存手中的那支小巧的勃郎宁手枪,便想到这东西在交战中起不了多大作用,于是他将从凶手那里缴获的手枪交给了他。方才离开蓝小姐之后,他先去交通饭店取了一趟武器,幸亏把两支枪都带上了。

返身回到周太太的房门外,他对着门缝悄声道:“你们千万别出声,把门顶紧。”这时他听到门缝中传来周太太亲切的声音:“你自己也要当心,我们全家可都指望你啦!”周太太的话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英雄,心中不由得豪情万丈,让他不单要将“百灵”和她的孩子保护周全,为了“百灵”的幸福,他也必须得把周孝存保护周全。

再来到楼下,老曹告诉他,外边有人在拨锁,不像是要强攻。他说:“敌人一定是知道咱们有准备,他们这是在引诱咱们暴露藏身的位置……”糟糕,他们怎么会知道屋里有准备的?冯九思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莫非我进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守在外边,专门等着我们到齐了再动手?如果是这样,埋伏在外边的杨炳新说不定已经惨遭毒手了。

但是,此前连我都不知道“百灵”的确切情况,凶手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莫非,该死的,莫非他们是跟踪我过来的?不对呀!我坐的是汽车,一路上小心得很,没发现后边有汽车跟踪。莫非他们跟踪的是杨炳新?这倒有可能,这家伙向来粗心大意,送蓝小姐的路上,要不是我发现,那小子一定会把凶手引到他家里。

他隐身在餐厅的门里,拉过碗橱挡在身前,又抱了一摞碗盘,东一只西一只地摆在厨房的地上。如果凶手从通往厨房的侧门偷偷进来,这些碗盘会提醒他。布置好这一切,他对老曹说:“猎枪子弹不多,看准了再开枪。”

关上灯之后,从屋内向街上望去,依稀的街灯虽然昏暗,但如果有人出现在窗口和街边,他们还是能够看得很精楚。正门那里还像是有人在拨弄门锁,显然那人很笨,好半天也没把门打开。过了一会儿,连拨弄门锁的声音也消失了,四周很静,更显得危险。

突然,冯九思听到楼上哗的一声,应该是阳台上的玻璃门被打碎了,紧接着便响起了枪声。他妈的不好,凶手拨门原来是引开他的注意力,目的是为了掩护别人爬上阳台,直接攻入二楼。他刚要起身上二楼去支援周孝存,正门却轰地一声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碎玻璃、碎木片像飞镖一般向室内射来,纷纷钉在墙壁和楼梯上。老曹哎呀叫了一声,左臂被插入了一根半尺长的木刺。

紧接着,客厅的凸窗哗地一声被打碎,有人射进来一片弹雨,是汤姆逊卡宾枪。老曹一支手举起猎枪,咔啦轰,咔啦轰,凸窗外的射击被打哑了。冯九思用目光往来察看正门和厨房,这时,有人从正门边把卡宾枪伸进来,贴着地面往来扫射,他轰地一枪打过去,威力巨大的霰弹把那支卡宾枪打得飞到了街上。然后他问老曹:“子弹装好了吗?”老曹说装上了。他说:“你掩护我,我上楼去看看。”说着话他便连滚带爬地往楼上跑。

二楼走廊里没有人,“百灵”待的房间完好无损。他悄悄接近主卧室,低声问:“老周,怎么样了?”周孝存在里边说,那家伙还在阳台,但我腿上挨了一枪。

刚刚开战,老曹和周孝存便全都受伤了,这可不是好兆头。他伸头进去向阳台张望,发现玻璃门大开着,薄纱窗帘被风吹起,弄得屋里很冷。阳台上的那家伙一定是躲在墙后边,要想干掉他可是不容易。他站起身,打手势给周孝存,让他爬出来躲在门边掩护自己,同时悄声对他说:“万一我受伤了,你别管我,直接躲进卫生间,好从侧面保护你太太的房间。”

见周孝存点了点头,冯九思这才拔出手枪咬在口中,然后蹲下身子,把猎枪高举在头顶上,慢慢地向阳台移动。他不知道阳台上的凶手躲在了哪一边,必须得用猎枪去试探。他明知道自己这是在冒险,但是他不怕。上级领导不是不信任我吗?我今天就叫你们看一看什么是孤胆英雄,什么是为革命理想而不顾一切,什么是壮志未酬身先——呸,这么危急的关头也不知道忌讳!

楼下的枪声又激烈起来,已经受伤的老曹压力一定很大。他刚把枪管伸到阳台上,便有人从侧面抓住他的枪管向外猛扯,同时伸出手枪顺着猎枪打过来。然而,这家伙没想到冯九思的猎枪是举在头顶上的,子弹打了个空。也就在这当口,冯九思放开猎枪,让这家伙拉了个空,身子猛地向后一歪,恰好给他时间取下咬在嘴里的手枪,当胸给了这家伙三枪,在这家伙跌倒后,他又爬上去在这家伙的头上补了一枪。

总算打死了一个,外边至少还有四五个,但也许是七八十来个。黑暗中看不清模样,他伸手摸了摸那家伙的腿,不是小日本儿,没长缺钙造成的罗圈腿。于是他哑着嗓子冲楼下喊:“上边行啦!”

楼下果然闪出两个家伙,其中一个扒着门廊和凸窗向阳台上爬。等这家伙的手刚刚扒住阳台的栏杆,冯九思便将猎枪从栏杆间伸出去,一枪把他打了个跟头,翻身跌了下去。

不好,那具死尸刚跌下楼,楼下便丢上来一枚手雷。

该死的,这些家伙用的都是美式武器,一定是日本鬼子把缴获国民政府军队的武器用来支持汉奸,同时还可以掩人耳目,迷惑英租界的巡捕和大众。冯九思脑子里转着念头,脚下却飞也似地向卧室外逃去。美国人造的东西都很实在,手雷的力量极大,爆炸的冲击波把他直接掀翻在走廊里,屁股上被弹片撕开了一个口子。可怜自己的这身上等英国花呢西装,抗战以后中西交通断绝,再想弄这么一身好衣服怕是不容易了。

楼下也传来爆炸声,他担心老曹一个人支撑不住,便叫过周孝存,让他继续防守阳台,自己又连滚带爬地来到楼下。这时他发现,门厅已经很不像样子了,各处的门都被炸得东倒西歪,给老曹当掩体用的五斗橱也被炸成了碎片,老曹手握科尔特手枪歪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他向衣袋中去摸猎枪子弹,却只摸到一颗,原来衣袋被弹片划了个大口子,子弹都丢了。他想到老曹身上去找子弹,老曹身上也没有。他试了试老曹脖子上的脉息,还有脉搏,但同时他也失望地发现,老曹的肚子已经被炸破,连肠子都流了出来。

现在谁都不能指望,只好一个人干了。他再次回到餐厅门边,发现自己得同时防守来自客厅、正门和厨房的三面攻击。他的手枪弹夹里能装九发子弹,加上枪膛里的一发,一共十发,方才用了四发,还剩下六发,而猎枪里只有两发霰弹。现在他总共只能开八枪,根本就抵挡不住凶手三面的攻击,但是他又不能退到楼上去,如果上了楼,他就等于把“百灵”直接暴露在凶手面前。

该死的巡捕都跑到哪去了,这边打得这么热闹,他居然连警哨声也没听到。他感觉屁股上这会儿有些疼了,用手一摸全是血,但伤口好像不算太大,并不影响他走动。

他听到敌人已经进了客厅,同时,他摆在厨房地上的碗盘也发出了声响,他现在面临着两面夹击,也就在这个时候,楼上突然又传来枪声。现在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他用手枪向客厅与厨房各开一枪,然后猛地向楼上跑去。身后的敌人追着他射击,但是没打中。他守在楼梯口上用手枪向下射击,把敌人压制在楼下,然后端着猎枪冲入二楼走廊。

他发现,周孝存此时已经倒在走廊里,一个凶手正举着卡宾枪向孩子们的房间射击,屋里好像也有还击的枪声。这时那个凶手发现了他,连忙掉转枪口,但冯九思把猎枪齐腰端得极稳,咔啦轰,咔啦轰,这两粒大号霰弹完全可以打死两头公牛。那凶手被击中胸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跳了起来,撞开房子西面的玻璃窗和挡风百页窗,跌到楼下去了。

现在他再没有一粒子弹了,只能像棒球手一样把倒转的猎枪举过肩头,隐身在楼梯边的走廊里。楼梯上有人在小声商议,是两个人,再加上外边必定要安排的撤退接应人,至少还应该有三名凶手。

为理想而牺牲的事他以往只是口头说说,或是偶尔想一想,从来也没当真,现在事到临头了,他的感觉就像是下四川馆子吃“麻婆豆腐”,滋味复杂得很,有些是恐惧,有些是悔意,有些是“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豪情,又有些是没能亲眼得见理想实现的遗憾,再有就是不能跟蓝小姐一起过的小日子……

凶手开始上楼,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突然高声叫道:“‘戴胜’老兄,戴老兄,把枪扔出来投降吧,我绝不难为你……”

“他妈的你是谁?”冯九思不由得大惊,而且认为自己这一生从来也没这么吃惊过。

那人笑道:“咱们没见过面,但我对你却是久闻大名啊……”

也就在这个时候,冯九思发觉自己太大意,上了凶手的当,因为有人突然从他身后扑了上来,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跟着楼梯下边冲上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凶手说:“上边交代得清清楚楚,‘百灵’和‘戴胜’都要活的……”于是,另一个凶手也扑上来压住冯九思。

他拼尽全力反抗,因为他看见那个身材高大的凶手正端着卡宾枪停在“百灵”藏身的房门前,但捉住他的两个家伙都很厉害,一前一后卡住他的脖子,让他很快便感到窒息。这时他听到那个身材高大的凶手说:“‘百灵’女士,要不是我义兄杨大锤引路,我们还真找不到你,出来吧,我保证不杀你的丈夫和孩子……”

该死的,杨炳新果然是叛徒,自己还是被他骗了。就在冯九思万念俱灰,觉得无颜再见领导,想就此死去,一了百了的时候,他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口了——是杨炳新。

杨炳新声音嘶哑地叫道:“老三,义弟,狸猫,你这个混蛋,你骗得我好苦哇!”

砰、砰几声枪响过后,冯九思感觉卡在他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但人还压在他身上,让他一时挣脱不开。

只听“狸猫”说:“大哥,我刚才饶你一命,没在外边弄死你,也算是尽了兄弟情份,这会儿难道你当真要打死我吗?”

紧接着却是哗的一阵弹雨,是卡宾枪的声音。冯九思担心杨炳新上了他义弟的当,便连忙推开压住他的凶手,抓过凶手的手枪,但起身一看,却见到一个黑影在房子西面的窗边一闪,跳了下去。

这时,隐身在楼梯口的杨炳新也向那扇窗子冲去,同时对他叫道:“照顾好‘百灵’。”他便跃身而下。冯九思追在后边大叫几声,想把杨炳新叫回来,但这家伙根本就没理会他。

面对“国仇”时大家都很理智,但面对“私仇”时却都头脑发昏了。冯九思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杨炳新再次上了他那位狡猾的“义弟”的当——“狸猫”这家伙果然背叛革命,制造了“吉田事件”,而且事后还用假死欺骗了义兄。然而,他又不能追上去帮忙,因为他还有更要紧的事——“百灵”。

两个女孩躲在床下,都没受伤,只是吓得不轻。“百灵”坐在床脚边一个劲地咳嗽,手枪丢在一边,右胸上渗出血来。冯九思看了看她的后背,子弹穿了过去,没有留在体内。

这时,代号“百灵”的周太太突然抓住他的手,在他耳边悄声道:“‘戴胜’,我早就知道你是谁……”冯九思说:“我今天才知道你是谁。”周太太说:“我现在没办法给你拿我丈夫的文件了,你干脆直接去找上级领导,就说我刚刚才看到军统局发来的密报,说是有证据表明日本马上就要进攻美国,下边是密码,你记住,是○三五……”冯九思一喜,说:“密码先不急,我一定会救你出去;有美国参战,这是好事呀。”周太太有些气急道:“好事坏事咱们没权判断,领导下了死命令要这份情报,我能不能完成任务可就全都仰仗你啦,你把下面这组密码记住了,立刻就去向领导汇报……”

冯九思却在犹豫,如果他现在离开,周太太必定会流血而死,于是他道:“日本打美国没那么容易,况且这是国家大事,凡是大事办起来都慢,不怕耽搁这一时一会儿,我还是先给你治伤,等你的伤势安定下来,自己再去跟领导汇报吧。”周太太连声咳嗽着还要讲话,他忙伸手按住她的嘴说:“就算是我现在通知了上级领导,他们也未必能给美国帮得上什么忙。”

见周太太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他只好说:“那就让我先给你包扎好,等救护车一到,我立刻去见上级。”但是他知道,要想去见上级领导可没那么容易,他必须得等杨炳新回来带他去——但愿杨炳新别被他义弟伤着。

周太太好像是拿他没办法了,很无奈地闭上眼睛说:“卫生间里有药箱,但你先去看看我丈夫怎么样了?”他回到走廊里,发现周孝存还活得好好的,除了腿上受了点轻伤之外,就是头上破了一处,想必是被凶手用枪托打的,但此时还迷迷糊糊的不认人。他取了药箱回到周太太身边说:“老周没事,脑袋上被敲了一下,既不挡吃也不挡喝。”

周太太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总是这么吊儿郎当的没正形,不把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当回事吗?”冯九思笑道:“不是我吊儿朗当,而是你们把任务看得太重了,美国和小日本儿不论谁打谁,对咱们都是好事,所以,眼下还是你的性命最要紧。”

周太太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道:“如果我当初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外表自私油滑,内心却很坚定的同志,也就不会给领导写那份报告了……”冯九思问是什么报告?周太太道:“就是‘吉田事件’发生那天,你和孝存在赛马场跟英国领事密谋的事,孝存遮遮掩掩地不肯对我说实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为此我非常担心,担心你会叛党……”他忙问:“领导就是因为这个报告不再信任我了吗?”周太太说:“应该是这样,对不起。”

难怪领导会如此对待他,原来都是因为这位他们最信赖的情报员偷偷地告了他一状。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像是头上挨了一闷棍,有些恼怒,又有些伤心,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真相大白的释然。不过,他妈的,不过,唉,还是算了吧,她这也是尽职尽责,算不上大错,况且,即使有错也应该是领导的错,因为他们对他有成见,自然也就看不清事实真相了。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他感觉像是放下了一块背负多年的大石头,心情开阔了许多。于是,他不想让周太太对此有负疚感,便故作轻松道:“这其实是组织上对我的考验,通过今天这件事,我想我肯定能通过考验……”

周太太显然伤到了肺,嘴里已经在咳血,而且,随着每一阵咳嗽,伤口中都冒出气泡来,随时都有发生气胸的危险。冯九思现在只能先勉强将伤口包扎起来,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把她送到医院去。他跑到卫生间接了满满一盆水,回来的路上将半盆水泼在周孝存的头上,这才进屋为周太太清洗伤口,并且在伤口上敷满消炎用的磺胺药粉,接着便在伤口上垫一层玻璃纸阻挡空气进入肺中,然后再用纱布包扎,同时口中道:“你可一定要挺住,在没见到我的未婚妻之前,你可不能牺牲,我还等着你告诉我是不是应该跟那位小姐结婚哪,在这件事上,我就信你一个人,连上级领导都不信……”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讲这种话很像是开玩笑,但是他知道自己是认真的,而且从来也没有如此认真过。

他看到周太太冲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她答应了!周太太跟他一样是共产党人,重然诺,守信用,道德上好比关云长,他希望这个微小的诺言对周太太有点约束力,让她不能擅自牺牲。

这时,周孝存突然在他身后怒吼道:“你这混蛋,脱了我太太的衣服干什么?”冯九思头也没回道:“你赶紧到邻居家里去借电话,让马大夫医院派救护车来。”周孝存口中骂道:“没规矩的小混蛋,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东西。”但他还是气哼哼地去了。

该死的杨炳新跑到哪去了?接下来送情报,抓凶手,我可全都得指望你帮忙哪!冯九思真想立刻把杨炳新揪过来,将这个不知轻重缓急,却偏偏在敌人手下救过他一命,让他不得不欠上一个绝大人情的浑小子狠狠揍上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