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的西京长安,一场搓棉扯絮般的大雪刚刚停下,寒风呼啸,砭人肌骨。

常大胆独自守着火盆,坐在一张残破的羊皮坐席上出神。

常大胆本名叫常富贵,这是他爹老花子头给他取的名,但是他不喜欢。取这么个名字哪里像是花子头儿的继承人?倒像是个肉头财主的窝囊儿子。在他十六岁那年,长安、万年两县联合通告,严禁在长安城内行乞,断了长安城四千多乞儿的生路,常富贵替他爹出头,率领数千乞儿拦断朱雀大街,向下朝的众宰相讨个公道。

为此,常富贵被判充军,随同前往征讨高丽,但禁乞的事也就不了了了之。从那时起,他得了个名字——大胆。他很喜欢这个名字,很符合他的身份。人哪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当他得到唯一的儿子时,他为儿子取名常白食。可以一辈子吃白食,多吉利的名字!

常大胆老头有这种想法很自然,他希望他的儿子,甚至将来的孙子都可以吃一辈子的白食。他虽然早已是长安城中的一位不出名的财主了,但是他仍然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好习惯,乞儿就是乞儿,不论多么有钱,也要守着乞儿的规矩,所以,常大胆的生活仍然十分简朴。

去年年底户部公布的公告中说,长安城现有四十万户,加上外来的一大批流动人口和黄眼胡人,常住人口大约要有二百万人。有关这一方面的消息是常大胆最关心的,因为,这决定了他每年在城中保留多少乞儿的问题。不算外来人口,长安城在正常年景下每六户供养一个乞儿毫无问题,如果遇上灾荒或政局动荡,则要十几户人家才能供养得起一名乞儿。今年的年景不错,常大胆手下有五千三百多名乞丐在城里活动。

这些乞丐就是常大胆的私产,是他的势力所在,也是他的一个大大的财源。

长安城中有五千多名乞丐,这是一个绝对秘密的数字,如果皇上知道城里的乞丐和他的羽林军一样多,那可不得了。

每月初一、十五两日,常大胆会在西城永安坊他那破旧但相当宽大的宅子里接见各杆儿上的伙头,也就是分布于城中各处的小乞丐头,调解处理诸如越界行乞,或是互殴伤人等事,当然,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收取他的那份常例。

长安的乞儿收入不等,以东市、西市和花街平康坊收入最多,其他处稍差些,正常情况下,每日每人收入,除去吃用,大约有四到八文钱之间的赢余。常大胆每个乞儿每日收取常例一文,上面三处旺地收两文。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五千多乞儿每日能给常大胆送上六千文钱,也就是六缗钱,一个月收入一百八十缗,一年两千一百六十缗,合二十多万钱,所以,他的收入比当朝宰相的俸禄要高几十倍,这还不包括他祖上留下来的,以及他自己几十年内置办下的产业的收益。

收入越多,危险也就越大。好在常大胆的手段强硬,手下还没有人敢图谋篡夺他的地位。另外,他与管理城中治安的金吾卫和长安、万年两县捕快的关系还算不错,有皇上出巡之类的体面事儿时,只要是传过句话来,他能保证街上看不到一个乞丐。

但是老头儿今年已经六十几岁的年纪了,总是有一件心事未了,就是他那远在西突厥守边的儿子。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连个女儿也没有,若是儿子在战场上没了,偌大的家业着谁继承?

“爹,儿子回来了。”

常大胆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老眼,开口便道:“小兔崽子,不是明年才轮值回来吗?你这一来,不知道又要糟踏我多少血汗钱!”

口中虽是一阵习惯性的乱骂,老眼中已经止不住淌下泪来。但他不愿意儿子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慌忙用袖头沾了沾眼角,蓦地又担心起另一件事,问道:“你小子不是吃不得苦处,逃回来的吧?那可麻烦大啦。”依照大唐律法,私逃离队的兵士必死无疑,窝藏他们的人也会被没收财产,发配戍边。

“不是。”回到家中,常白食活像个宠坏了的孩子。“儿子立了战功,提早退职回来的。”

说话间,常白食拉过契必诚信。“这是我的好兄弟,救过我的命。”

“老伯。”契必诚信跪倒行礼。

常大胆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就干了,面上的皱纹紧紧抽搐到一起,红红的小眼睛中突然迸射出一股逼人的光芒。“你救过我儿子的命?”

在唐代,知恩必报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则。救命之恩视同再造,是要用自己的一生来报答的。

“不是这么回事,是小常救了我的命。”契必诚信很会说话。

事情的经过不难叙述,常大胆已经听明白了。抛开救命的事不谈,如果没有这小子的聪明劲儿,他的儿子绝不会这么早回家。如果再等上一年,说不定儿子就会把命丧在伊吾郡。

“都是一起的好兄弟,救命的事不提也罢。”常大胆轻轻松松一句就揭过了这个难题。“在长安多住些日子,让白食带你好好逛逛。”

“老伯,小侄已经没有家人了,这次回来,想在长安住下来,找个事情做。只是,初来这里就打扰老伯,实在过意不去。”契必诚信表明来意。

“那还用说,有我的就……”常白食很兴奋。

“住嘴。”常大胆可不想唯一的儿子跟他不摸底细的人搅得过深。“长辈还没发话不要插嘴。”

“如果不方便,我……”这种没来由的不信任对于契必诚信还算不上是难堪,他对于谋生有自信。

“说不上什么不方便。住下来吧,烂饭有得你吃,旁的事情慢慢来。”常大胆相信,如果这个小伙子上道的话,他一定明了自己的意思,不是他不欢迎,但你自己要懂得分寸。

“多谢老伯。”这是个老江湖,契必诚信心道,我只求个落脚的地方,谋生的事我自己会去想办法。靠着你这老乞儿我也发不了财。

“爹。”坐在一边的常白食抱屈似地叫道,“肚子好饿,想吃烂饭。”

儿子没有忘本,常大胆心里快乐得好似从烂饭中捞出一大块肥肉。

“稚儿。”老头子年轻时叫街练就的好嗓子将契必诚信吓了一跳。

“爹,白食哥哥。”一个纤巧的人影闪进门来。

契必诚信抬头望去,心中一震,觉得好似五百年的冤家聚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