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开元三年,也就是公元715年的6月里,伊吾郡(现在的哈密)以西一百六十里的一个荒丘上。

入夜后气温降得很快,衣着单薄的大唐兵士们全都将身子埋在沙窝里,以便汲取白天的烈日残留在沙砾中的余温。

“该死的大漠,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渴死?该死的老天,你是个顾头不顾腚的老混蛋,开天辟地时为什么留下这块地方让老子受罪?还有杀不尽的突厥佬,快来一场天火吧,把他们赶尽杀绝,好让老子早些回家。他奶奶的,我的家在哪呀?”黑暗中有一个兵士正用沙哑的嗓音高声乱骂。这一群兵士大约二百多人,是分属于不同将领的斥候。

自今年三月起,突厥可汗默啜发兵进击葛逻禄、胡禄屋、鼠尼施等部,朝廷命北庭都护汤惠发兵救援,战事时松时紧,迁延至今。在伊吾郡西边是大唐与西突厥人烟稀少的边境,近来在这里发生了几十起小规模的冲突。虽然还没有暴发激烈的战斗,但久戍边城的兵士们都清楚,越来越频繁的冲突是大规模战斗的前兆。

如今已经七天过去,斥候们带来的干粮和水早已经用光,但仍没有人来接替他们。如果明天接班的兵士们再不来,他们只好冒着擅离职守的死罪回营去。

那个叫骂的兵士可能是骂累了,只见他晃晃荡荡地走向荒丘的另一边,像是去大解。“要是人屎能吃,老天你才算是做了件好事。”

这个兵油子哪里是去大解,他是去取干粮。这几日里他每天两餐都多取一块干粮,藏在了荒丘的另一边,如今大家全都断粮了,所以,他只能在夜里偷偷地去吃上一点。

“大爷,行行好。”一只黑乎乎的脏手出人意料地从他身后伸过来。

啪啪,兵油子上面一拳,下面一脚,把讨饭的兵士击出好远。那人挨揍的经验似是极为丰富,一声也没吭,就地一滚,又爬了回来。“大爷你多子多孙,赏我一口吧。”

“他娘的,多子多孙我喂他们啥吃?”街市上的善颂善祷在兵油子耳中成了一种不可宽恕的恶毒诅咒。他向四外瞧了瞧,想找个便当的地方把这个讨厌鬼从土坡上丢下去。突然,他意外地发现,山坡下有一大片黑乎乎的人影向坡上爬来。

“突厥人来了。”他高叫一声,却没有拔腿逃命,而是一把揪住那个讨饭者的衣领,将他拉入一条石缝中。石缝非常窄小,兵油子缩紧身子藏在里面,让讨饭者挡在他身前。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有一辈子那么长,喊杀声渐渐远去。一定是突厥人把唐兵杀败了,那些呆瓜可能已经被突厥人全部杀死,除去他们两个。他们小心翼翼地从石缝中爬出来四下一望,不禁心中暗暗叫苦,一个突厥大汉骑在马上,恰好走到他们近前。

突厥人一见他们二人,立刻狂叫着放马冲来。两人没跑几步,突厥人便赶了上来。兵油子眼见突厥人的长刀就要砍到他的头上,突然间停步向一块大石边一蹲,长刀在石上斩起一串火星。就在这危急关头,兵油子用手中的长矛死命朝马腿扫去,长矛被震得脱手而出,那突厥人也跌下马来。

这才是你死我活的时刻。兵油子不等突厥人起身,便已扑了上去。无奈,连日饥渴劳累的疲惫之躯,怎敌得饱食牛羊肉的突厥人,转眼间他就被对手压在身下,突厥人毛乎乎的双手死死卡在他的脖子上。

此时,那个逃走的讨饭者居然一步一步走了回来,手中紧握的是兵油子的长矛。

兵油子的双手掰住突厥人的手指,嘶哑地叫道:“快刺,刺他屁股。”兵油子在这个时候头脑仍很清醒,突厥人的甲胄虽然是仿照中原式样用牛皮制造的,但这些个粗坯们嫌穿着战裙上下马不方便,便自作主张地去掉了后片,只用前片护住大腿,屁股却留在了外面。

长矛刺入突厥人的屁股,将他掀翻在地。兵油子立刻翻身爬起,捧起一块碗大的石头打在突厥人的头上。突厥人立刻昏死过去。

兵油子抚住喉头倒在地上,长吁了一口气。

“快起来走吧。”讨饭者不愿再呆在这里。

“怕什么?”兵油子此时又信心十足起来。”实厥佬都是直肠子,脑筋不会转弯。咱们的人逃了,他们追下去就不会再回来。”

“可这家伙还活着。”

兵油子二话没说,一矛刺入了突厥人的咽喉。忽然,他发疯一般地狂叫起来:“老天爷呀,万求万应的菩萨,来往过路的各路大仙,我要给你们上香塑金身,我要请你们吃鱼吃肉。唉哟我的脖子,我们能回家啦!”

讨饭者被他的狂叫吓了一跳。

他抓起突厥人腰间的金牌,举到讨饭者的面前。“看哪,这家伙是个酋长。”

讨饭者还是没弄明白。

“赶快收拾水和干粮,咱们打道回府。”兵油子拉过一条毛毡将突厥人的尸体裹住,一面指挥讨饭者:“你这个糊涂蛋,咱们的兵身上哪来的干粮,找突厥人,他们腰里都有牛肉干。”

因为没有几个突厥人的尸体,讨饭者找到的牛肉干很少,值得庆幸的是,一匹死马的鞍子上挂着满满一皮袋的马奶子酒。

“够了,路上虽说不安全,但小心些个,走上三天……等等,带着这家伙,得走五天,走五天一定能到伊吾。”兵油子满面喜色,精神百倍。

“带着它?”讨饭者不解地问。

“当然。”兵油子不屑道,“要没有这活证据,拿块金牌顶屁用,将军还不得抢了咱们的功劳?但有了这具尸首,他就只好给咱们报功,咱们就不用在这儿受活罪了。来,背上。”讨饭者的情绪显然受到了兵油子的感染,死尸上肩,居然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重大的一个希望。“先给我块牛肉干吃。”他道。

走回伊吾郡,要经过一百六十里的沙碛。突厥人的尸体两天后便开始腐烂发臭,不过这丝毫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好心情。

“小子,走了几天了,也没问过你,你是谁?”兵油子将突厥人的背上绑了三四棵粗树枝,让讨饭者放在地上拖着走。

“俺叫常白食。”讨饭者个子又瘦又小,是那种算不上聪明,但绝对也不愚笨的普通人,有一股子犟劲儿刻在脑门上。“俺是长安人,吃烂饭长大的。俺好想家里的烩烂饭哟!你叫个啥?”

“我叫诚信,好名字吧?契必诚信,他娘的,听说我爹是个羌人,是大将军契必何力的儿子。”兵油子此刻显得挺庄重。

“那么,谁是你的钱袋?”这是长安的土语,意思是问你靠什么人,或是靠什么手艺为生。

“我孤身一个,无依无靠,这就是我的钱袋。”契必诚信伸出粘满尘土的双手炫耀,英俊的面容上充满了自豪。“我的这张嘴可以将死人说活,我的这双手能打开皇太后的藏宝匣子。”

“要是真能回家,我带你去见我爹,我爹一定喜欢你。他老人家在长安城里非常有名,叫常大胆。”

“你说的是那个花子头儿?”契必诚信大叫一声,把常白食扑倒在地。“你爹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什么仇?”

“当年就是他把我赶出了长安城的。”

常白食惶急道:“那事我真的不知道,如今咱们是朋友。”

“那也不成,我要为我不能在长安讨饭讨个公道。”

“那是什么时候?”

“十一岁的时候,我在你爹的酒壶里撤了一泡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