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总算是过去了,所有活着的客人第二天一早便找到五福嫂结算了店饭帐,各自的行李也都收拾妥当,只等上路了。

“外面路还滑,车马也都没有了,你们怎么个走法呀?我真替你们发愁。”五福嫂不住地哀声叹气,替众人担心。

“路滑总比死在这里强。”如意依旧很开心,只是这顽笑话讲的不是时候。

五福嫂这次没有理采如意的挑衅,只是用手搀住侯氏的手臂,劝慰道:“卢财东,你这夫人身上不适,仆人又没了,你这么让她上路我可不答应。外面风高路滑,即使凑巧遇上车,也难保那车不翻到沟里去。还是让他们年轻人先去,你们夫妇在小店里好好地将养身体,等天好了再走吧。”

不论五福嫂多么地花言巧语,没有人想与两个死人做伴。

然而,老天像是在捉弄人一样,这恼人的雨又下了起来。只是,这会儿不再是昨夜的疾风骤雨了,厚厚的乌云似是压到了屋檐上,雨丝如线,虽不猛烈,却甚绵长。

这样的天气,在荒无人烟的山中步行近百里,那才是死路一条。

这可不是好征兆。久居长安的叶十朋清楚,照这个架式,这场雨三两天内不会停下来。

如意面上现出了几分有趣的表情,含笑道:“这下子你脱不了身了。”

这含意再明显不过了,与投毒犯同居一室,叶十朋想不接办这个案子也不成。

但有一个问题难解,既然要在这里住上几日,总不能不吃不喝,所以,早饭的时候,叶十朋向店中所有的人公布了老何的死因。但老何中的是什么毒他却没有讲,也没有公开他金吾卫的身份。

叶十朋也怕人暗算。

“店里就咱们这几个人,最好的办法是相安无事地过这一天一夜。如果再有人中毒,在座的谁也脱不了干系。”叶十朋强壮的身体使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众人的领袖。

“但谁又能保证不会再有人下毒呢?这会坏了我的名声。”五福嫂一身的肥肉似是在为她的愤怒助威。

“所有的人吃同一锅里的饭,喝同一壶里的水。大家面对面,而且不许推托不食。怎么样?”叶十朋别的花样都不怕,只有投毒这件事,看不见摸不着,让人担心。

这怕是他们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顿早饭了,粱米粥被盛在釜中,每人分得一碗;每一只面饼都被分作七块,每人一块。两张长几被拼在一起,众人围坐四周,就着瓦盆中的盐渍水芹丝,小心翼翼地吃着。谁也不肯吃得太快,但也没有人愿意被怀疑为投毒者而吃得过慢。

“叶兄,借一步说话。”毕竟是腹中有食了,卢嗣宗的面色不再像早上那么灰白。“依老兄看,我的仆人是不是替我死的?那药原是给我的呀!”

这位卢仁兄还不是个蠢人。叶十朋笑道:“你现在不是还活着么?不过你想一想,会有什么人想你死?”

“不知道。”卢嗣宗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依我看,图财害命的事,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干,因为你太像个有钱人了。”叶十朋重重地拍了一下卢嗣宗的肩头,有意吓他一吓。

“天哪!”卢嗣宗当真被吓住了。

侯氏让五福在大堂中把高几叠放在一起,搭起了一个大大的祭坛,再用红布将祭坛抱裹得严严实实。坛上,一对红烛,一炉兽香,一只活鸡,死人的两双鞋子,还有一块在活鸡身上刺血写成的牌位。

“拘役如律令。这是什么东西?”如意凑到牌位近前,东瞅瞅,西看看,感到相当新奇。

“小妖妇,滚到一边去。”侯氏尖利的嗓音中不知何时生出了几分嘶哑。“小心得罪了尊神。”

这是崇信鬼道者的作法。叶十朋见过这些,早在中宗皇帝当朝时,韦皇后有个宠信的妖妇名叫第五氏,专擅此道。只是斩鸡血作法非同小可,这种魇胜之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

他招手将如意叫了过来。“随她搞去,不要多事。”叶十朋虽然胆大如斗,但与大唐所有的人一样,对这种神秘莫测的事情心存戒惧,他可不想如意因为好奇中了这妇人的毒咒。“你去看看多心在干什么。”

侯氏在那边已经开始了,她展开公鸡的右翅,数了数,便拔下一支鸡翎斜插在发髻上,又刺出一些鸡血,在她的额际、唇边画了几个叶十朋根本看不明白的符号。突然,一声长长的如受伤的野兽一般的哀号从她满是皱纹的唇间发出,在叶十朋听起来,这声音直上大堂的屋梁,而后又折而向下,在昏暗破败的客栈中盘旋,最后钻入叶十朋的耳中。

叶十朋仿佛遭到了一记重锤,脑中轰地一声,眼前现出无数的幻影。他没有那种好奇心等到看清幻影的模样,慌忙伸手扶住近前的一根柱子,另一只手在自己腿上用力一拧。

随着大腿上剧烈的疼痛,叶十朋的头脑恢复了清醒,眼前的幻影也消失了。侯氏的声音再传入他耳中时,已经变成了一阵阵的干号。

“你还不快住口。”突然一声暴喝,五福嫂面色血红,手持一柄尖刀从楼梯上冲了下来,只一刀便干净利落地将鸡头斩落在地,祭坛也被她胖大的身子撞坍了。“你这个老妖婆,你想让俺们满门抄斩么?佛祖呀,万求万应的菩萨呀!”

五福嫂的狂怒将侯氏在大堂中掀起的一股阴寒之气驱散了。叶十朋顿时觉得眼前亮了许多,身上也有了几分暖意,虽然天还在下着绵绵细雨。

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会对侯氏的法术有反应?莫非侯氏想要害他不成?他觉得有必要在房中四处转一转,查看一番。为了如意和他自己的安全,他也得摸清事情的原委。

地窖里,两具尸体早已僵硬了,都光着两只脚,模样怪怪的。以叶十朋的经验,在这样的天气里,三天之内,尸体便会开始腐烂。幸运的是,这地窖里没有进水,也够阴凉,尸体还没有发出臭气。

再检视一遍尸体,仍然没有任何新发现。

叶十朋举着蜡烛四下里看了看,地窖中堆着一坛坛的酒,梁上长长短短地悬挂着不少的风干腊肉、腊鸡等物,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这倒像是个百年老店的样子。

角落里倚了几块破烂的门板,像是刚搬进来不久。叶十朋想上前看个究竟,却发觉脚下踩住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只新竹笠。

这竹笠上没有一丝灰尘,应该是这行商的随身物品。但他的货物到哪去了?叶十朋想着,突然听到上面五福在叫他。“叶老爷,叶老爷,您上来帮个忙。要出事啦!”

如意这一次是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多心的对面,借着窗外透过来的一丝丝光亮,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

他不是汉人们喜爱的那种身材粗壮的男孩,也不够漂亮,但五官匀称柔和,手指纤细灵巧。只是,在他的脸上看不到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率真与好奇,显露出的却是几分阴郁,一丝凄苦。

“到长安来有事情?”如意天生成的好心眼儿使她不得不对眼前这个孩子表现出关心来。“是投亲靠友,还是有所高就?我看你这样子,总不会是上京赶考来的吧?”

“到长安找点事干。”多心的脸上明显地表露出对如意的不耐烦。

“找活干可是小事。”在长安东市广有财产的如意,自觉有能力帮助多心。“不知道你有什么本领没有。如果什么都不会,你年纪还轻,学东西一定很快。等到了长安我帮你。”

“不敢劳动姑娘。”

“你可不该叫我姑娘。我比你大,别人听起来还以为我是你爹的妹子,可你又不是胡人。”如意笑得花枝乱颤。“到了长安,你到南城昭国坊一打听波斯姑娘如意,没有人不知道我。到了你真有难处时,别忘了来找我就是了。”

两人正闲话的时候,叶十朋在楼下高叫:“多心,多心兄弟,下来帮个忙。赶快!”

如意的腿一定是跪坐得太久,有些发麻,两人刚站起身来,如意却突然蹲下去不住地揉腿。“兄弟你先去,我这就来。”

听多心的脚步声在楼梯处消失了,如意起身打开了多心的背囊。

多心一定不是个穷孩子出身,他内衣的质地都很不错。这种可拆装的弓箭如意自己也有一套,很不便宜。箭壶中的羽箭被抽出一支,箭簇是淬过药的那种,闪着蓝光。这就不对了。这种药箭多是猎人们捕猎猛兽时才用,而且他们绝不会用这种小弓小箭,这一种是专门99lib.net用来暗算他人的凶器。

鹿皮药囊也被打开了,里面没有出外行路的人常备的“诸葛行军散”之类的药物,而只有几片枯叶。如意取了一片放在袖中,收拾好背囊,溜出门外。

从楼上向大堂下望去,卢嗣宗正拉着破口大骂的侯氏上楼来,叶十朋、多心、五福几个围在五福嫂周围,从她长长的号叫声中可以听出,这两个女人争斗的结果,侯氏占了上风。

多心想要杀死谁?这房中已经死了两个人了,如意不得不向这个方面去想。如果我是多心,住在这样一个偏僻的角落,我应该从哪下手。一边想着,如意一边向回廊的另一边走去。那边没有人住,许多房间连门扇也没有。

走过发现行商的杂物间,她发现门虚掩着,里面黑幽幽地。蓦地,如意发现里面有一对与她自己的眼睛相仿佛的绿幽幽的目光盯视着她,这让她打了一个冷战。原来,五福嫂的那只肥胖的黑猫正在舔食地板上潮湿的血迹。

“滚出去。可恶的畜生!”如意有些愤怒,但她冷静的小脑袋里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杂物间门边堆放的就是一些能够用来杀人的凶器,一具用来射杀野猪的伏弩,可以一次发射出三支矢箭;满是利齿的兽夹,虽已生锈,却可以将人腿轻而易举地夹断;还有一束束粗细不等的绳索,大约够绞死几十个人用的。

出了杂物间再往前走,如意有些犹疑。前面的楼板已经朽烂不堪了,踩上去吱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