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的船大,比他预想的时间晚了半天才到泾阳,这让他很恼火。如意倒是兴高采烈,似是相信了阿曼真的有诚意与叶十朋做生意。

让她乖乖地跟着走路,而不必显眼地将她捆绑起来,这是阿曼自觉高明的手段。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老毕。这个混蛋会不会害怕了,不敢到泾阳来?

当初押往泾阳的不应该是如意,而应是老毕。那个家伙太胆小,也太贪心了,阿曼对他不放心。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人贪心总是好事,泾阳有一大笔钱等着他来拿,他不该放弃,也不会放弃。

“到了码头再下船不好么?我的鞋都弄湿了。”如意娇嗔地抱怨着,却依旧风摆杨柳般地走过狭窄的跳板,上了临时雇来的牛车。“坐这种车?你不觉得丢人么?”

“好了。”阿曼安抚道。“到了地方,想要什么都有。”

只要我的事情顺利,你也就没有价值了。阿曼盯着如意丰腴的臀部感到有些惋惜。如果叶十朋不是死盯住我不放,我该不该放她一条生路?阿曼随即打消了这个愚蠢的想法。自己是不是因为前途不明变得优柔寡断了?

如意心里很清楚阿曼可能会有什么想法,但她身在险地,无所作为,只能等待机会。

“车夫,前边是什么地方?”如意乘阿曼不注意问道。

车夫是个粗鄙的汉子,周身上下肮脏得不行。他翻起白眼向这个衣饰妖艳的波斯女人横了一眼,没好气道:“小地方,泾阳。”

“把嘴闭上,只管赶你的车。”阿曼一把将如意推入车厢,随手拉下帘子。

行李已经被牢牢地捆在车尾,两个波斯青年跨在车辕上,阿曼挤进了车厢中。

“没来由地受这种罪过。你老实在长安呆着,有叶十朋给你撑腰,用得着这么丧家犬似地乱跑?”如意故意大声抱怨。“坐在这种车里,想吃盏茶也没有,干什么来了?”

“少费些口舌罢,你那个叶十朋也不是万能的。”在三十里铺时,阿曼接到了信鸽传来的消息,右街使突袭了他所有的酒店。他知道右街使周洛然是个野心勃勃的小伙子,他来了,如意也来了,那么叶十朋不会不来。只是他们想不到,老阿曼是多么的聪明,手脚又是多么的快。

当牛车终于来到泾阳城外的时候,阿曼却让车夫把车停了下来。“歇一会儿吧,等天黑了再进城。”

小心无大错。这是阿曼在大唐最后的旅程,他可不想冒着被人认出来的风险进镇。

当老毕透过窗子认清从隔壁出来的人正是叶十朋时,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正是他担心的事情。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原以为叶十朋会在泾阳满街乱转,只等自己把事情办完之后,再由他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找到了阿曼的老窝。

让老毕感到奇怪的是,大富记门前没有一个流连不去的公人模样的家伙,也没有人上前与叶十朋碰头打招呼。难道叶十朋会是接到他的信之后,一个人仗剑赶到了泾阳不成?不会,这些公门中人一向是以多取胜,他们整日与凶徒打交道,绝不会冒险。

鹿皮囊中的机弩很轻巧,腕上一向没什么力量的老毕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强劲有力的牛筋弦拉紧。小巧的羽箭用的是坚韧的橡木杆,箭簇尖利如针。老毕所在的位置与站在门首的叶十朋相距不过十步,如果一箭射过去,定会穿心而过。

只是,叶十朋与阿曼两人都有同伙,只有老毕自己孤身一人。他觉得,不论向哪一方动手,都是不明智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叶十朋杀死阿曼,自己坐享其成。或者,在叶十朋抓捕阿曼时,老毕在混乱中亲手将阿曼射杀。

在弩机下一个中空的深槽里,原有十二支羽箭,老毕中途用掉两支,还剩下十支。用十支箭对付六七个倍加警觉的人,老毕没有这个本领,更不会这么鲁莽。

拉紧的弓弦又被松开了。老毕将机弩收入囊中,重又端起酒盏。现在他面临的是一个严峻的选择,但结果却只有一个,自己活下去的条件就是阿曼必须得死。

老毕现在需要留意的不仅是阿曼,还有隔壁的叶十朋,以及他那些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金吾卫兵士。

天黑透了,月光虽不甚清朗,但隔着这条外州的小街,叶十朋仍可以看清大富记的门首。那里,店堂早早地就上了门板,宽敞的车门也关得紧紧的,院中没有一丝光亮。

叶十朋将灯烛移到身后,免得烛光影响他的视线。终于,他发现一个人影从东街外匆匆赶来,四下里望了一望,便潜入大富记侧门的小巷中。

小巷里还有一户人家,叶十朋一时无法断定这人要到哪儿去。但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大富记的车门被人从里边吱呀呀地打开,看店的老胡儿与方才的年轻人提着一盏风灯来到了门首。

一辆牛车从东边急急地赶来,似是迫不及待地闯进了车门。咣地一声,大富记的车门紧闭,一切又恢复了常态。

虽然牛车上蒙了一层苇席,叶十朋看不到坐在车中的人,但车尾沉重的箱笼明白地告诉他,这必定是阿曼一伙人。

叶十朋吹熄了灯烛,带好佩剑,小心地支起窗子,迈步来到街上。四下里行人稀少,没有人注意到从酒店窗子里潜出的叶十朋。

从大富记的侧面99lib.net翻墙进去是最好的办法,这里离马厩很近,如果阿曼不是急着换马逃走的话,叶十朋多半不会被他们发觉。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当他轻手轻脚翻过侧门边的短垣时,叶十朋意外地发觉自己的脊背上有些发毛。他扒住短垣向外张望,并没有人跟在他身后。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叶十朋觉得有把周洛然等人招来的必要。

周洛然那里也很紧张。傍晚时分,一伙波斯人涌进了他负责监视的皮货行。许是驼队很快就要起程了,院内院外一派忙忙碌碌的样子,明晃晃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令人起疑的是,一个下午过去了,没有一个女人进出这家皮货行。除非如意早已被阿曼在路上杀死了,否则她必定会随阿曼一同到达。

周洛然决定冒险到里面去探一探。

与周洛然一同守在这里的泾阳捕快是个街面上的老油条,与这家皮货行里的上下人等都很熟。他领着周洛然一路嘻嘻哈哈地走了一圈,没有发现阿曼和他的同伙,新来的一伙波斯人正盘腿坐在账房中大嚼烤羊肉,倒确实是走远途的商人模样。

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样了?周洛然让捕快继续盯住眼前的目标,决定自己一家一家地去查问一下情况。好在泾阳城并不大,跑个来回用不了半个时辰。

见叶十朋独自潜入对街的小巷中,老毕大惑不解。该不会是就他一个人来的吧?他的手下在什么地方?

机弩上的牛筋弦又被拉紧了,尖利的羽箭在烛光下闪着幽幽的蓝光。老毕将鹿皮囊背在身后,提着机弩也跨出了窗子。叶十朋孤身一人这件事让他又有些犹疑,虽然他此时仍没有决定自己是站在哪一方,但他却不能不行动了。

“我可不想到突厥那个苦地方去。”如意盘腿坐在阿曼的财宝箱上,正在房中对看守他的波斯青年下功夫。这个青年有些羞涩,不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大约不知道你的老板其实是突厥人,像你这么有前途的波斯男儿怎么会给一个突厥佬卖命?”

阿曼在即将进泾阳的时候,在事先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用他的长刀干净利落地斩下了车夫的人头,这对在场的人触动极大。

当阿曼似是炫耀般地将长刀在如意眼前一晃时,如意虽然嘤地一声,貌似昏倒,她却在两个波斯青年眼中发现了深深的恐惧。

“我是个穷人,到大唐来发财的。”青年人的目光有些呆滞,紧握刀柄的指节早已发白了。他的语言是波斯北部边远地区的土语。

“你这样子不像是要发财的。”如意似是极其同情地摇了摇她美丽的小脑袋,蹙起双眉叹道。“你知道么?从这里逃到波斯要走上三个月,即使是到突厥也得走二十天,阿曼能带着你逃出去么?即使是逃到了突厥,阿曼会分给你财宝,让你快快乐乐地回家么?我看多半不会,他更有可能把你卖给其他的突厥佬当奴隶。”

如果能说动这个小伙子放她逃走是再好也没有了,但如意并没有抱很大的幻想,一路上她也看出来,这几个青年人被阿曼牢牢地控制住了,要他们反叛阿曼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意却不想呆呆地在那里等死,至少她也觉得应该试一试。

“要说发财,你听说过我么?东市上的黛洛丝。”见青年人的眼珠动了动,如意不失时机地展示自己的才能。“我是长安最成功的高利贷商人之一,我的财富如果运回波斯,可以买下半个佩奇城。”佩奇是波斯北方的一座小城,也许这青年的家乡就在那附近。“如果你跟着我走,回到长安城里,我先给你五十峰骆驼,然后咱们再谈别的。”五十峰骆驼在波斯北部是一笔近乎神话的财富。青年似是有些心动了。“如果你喜欢女人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买上四五个漂亮姑娘,一个个像羊脂一样油光水滑……”

就在这个时候,院中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紧接着,一阵兵器的撞击声之后,便是一阵波斯语的长长的哀号。显然,有人潜入院中,并将另一个看守马匹的波斯青年击伤了。

现在他们只剩下三个人了。如意幸灾乐祸地瞟了那个青年一眼,悄声道:“你得赶快决定,要么跟着我干,要么抓紧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