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作是个出身寒贱的人,也是最近几年才被破格提拔上来的职事官,只是不那么年轻,他的大好前程与出色能力被他的家世与矮小、丑陋的容貌给断送了,所以,在门下省中,他这位主事干的只是一名低级录事的抄抄写写的杂活。但是,门下省是大唐中央政府的咽喉要道,所有重要的公事,不论是上报还是下达,都要经过门下省的复核。由于细作的品阶与进士出身的缘故,也由于他对大唐西北地理广博的知识,委托他经手的工作全部是大唐最重要的军事方面的公文。

门下省的同事们都是些不到三十岁的精力旺盛的青年,此时都已经在收拾各自书案上的什物,脱下官服,换上华丽的便装。下值后到各自喜爱的酒店中消遣是这些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因为,在酒店之中找到的升迁与发财的机会比在朝廷中埋头苦干要多得多。

“老毕,走吧!”与细作的书案相连的同事还是个毛孩子,下值后的玩乐也许是他目前最重要的事。“听说今儿个兵部别院里来了几个新妞,早点儿去看看。”

“你们先去,手里这件活完了我就到。”老毕笑了笑,又埋头于公文。他在门下省出名的勤快并没有给他带来升迁的机会,但却给他搜罗消息的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不论他工作得多么晚,还是他调用多少公文、档案,人们绝不会有所怀疑,至多不过觉得老毕有些过于认真了。

今天要处理的文件非常重要,是兵部刚刚报到门下省的关于对突厥开战的方略。方略的正文老毕看不到,那最机密的文件,保管在他们长官的手里,老毕处理的是兵部侍郎为首的一批人为这次战事所做的研究。这些紧急公文在门下省只停留一天,第二天就要通过中书省上奏皇上裁决了。

历来的军事研究报告都极详尽,其重要性远远超过了方略的正文。这也正是老毕与阿曼最需要的东西。只是,经过营州一战之后,老毕对自己的行为有些拿不准了。毕竟战死在沙场的几万将士是无辜的,因为自己不受重用和贫穷而给大唐的当权者一个教训,他的目的早已经达到了,继续干下去的理由就是因为他无论如何努力仍不能引起长官的重视。

能不能受到重用应该不再是他卖国的理由了。他的激愤来源于贫穷,如今他已经有一千缗的家财,可以在终南山下买个小小的庄园,读书,游猎,逍遥一生。

但是,阿曼会不会就这样轻易容他脱身呢?

如意熟睡的样子很甜,蜷缩着身子,像个婴儿一样静静的没有一丝鼾声,却将匆匆赶来的老毕着实吓了一跳。

“干什么弄个女人在这里?我早跟你讲过了,咱们俩人的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老毕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感到由衷的恐惧。

“咱们的事情?”阿曼嘲弄地盯住老毕,口中大蒜烧羊羔的气味直冲入老毕的鼻孔。“你还当这是咱们的事情?你的一举一动我全都清楚,兵部的方略今天早上就到了门下省,我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听你提起?”

“我还没有弄清情况,跟你讲什么?”在密室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让老毕浑身不自在。“你先把她弄出去,免得走漏风声。”

“风声已经走漏了。”阿曼捏住如意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老毕。“你的家也在昭国坊,我想你一定识得这个女人。”

“天哪,是叶十朋的姘头?”

“正是。今天她偷偷溜到这里来,而昨天叶十朋也曾大驾光临。小子,要想保住性命,你得早下决心了。”阿曼很是得意。兵部方略来得正是时候,他可以带着这个价值连城的消息从长安消失了。

想到这些年积蓄起来的财宝早已被他聪明地运回了老家,阿曼不尽想畅快地大笑一场。“怎么样?把东西给我吧。没有人知道你与我的关系,我走了以后,会让人把你的那份钱带过来。”

“你不是这么好心的人,我信不过你。”老毕并不愚蠢,换言之,如果他不自信聪明的话,也无法与阿曼这种狠毒的胡人合作这么多年。

“那么,你觉得怎么办才好?”阿曼的和颜悦色让人害怕。

“这趟生意咱们一起做,我自己把钱带回来。”

“好吧。”阿曼深知老毕性格倔强,硬来是不行的。“三天之后在泾阳见面,我的皮货行你还找得到吧?”

“你怎么走?”

“少管闲事!”

对兵部别院的突击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这是一个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胡女们正忙于打扫房间,对突然冲入酒店的官兵表现出的是真正的震惊,以至于有人在忙乱中意图逃跑。

没有人知道阿曼的去向,酒店中所有人都显得很茫然。

蓄着山羊胡须的账房被人拉了出来。“实在是不知道老板怎么会没在店里。傍晚生意正好的时候老板还在,他还与黛洛丝姑娘一起饮酒来着。”账房的汉话讲得很好,慢条丝理的。“小人也觉得奇怪,是不是他们俩人上街去了?黛洛丝姑娘的马还在马房里。”

所有负责监视这里的密探异口同声地认定,绝没有看到如意姑娘与阿曼走出酒店大门。

阿曼居住的房间被找到了,密室也被发现了,但是,没有任何收获。没有足以证明阿曼出卖大唐的任何文字材料,也没有意料之中的大笔财物。

派到东市阿曼的酒店与“贩人馆”的兵士们陆续回来了,今晚没有人见过阿曼。

难道他飞了不成?叶十朋可不信这种鬼话。阿曼的出逃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如意发现了阿曼的罪证,至少是她让阿曼受惊了。

如意现在与阿曼在一起,这可是凶多吉少的事,叶十朋有些头大了。虽然如意给他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但也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更重要的是,如意的养父死于叶十朋的疏忽。

“小周,把今天盯着这里的几个兄弟找过来,咱们再问一问。”面对十分沮丧的周洛然,叶十朋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负责监视这里的一共有六个人,其中一个中途回去报过信,又随队回到这里。

“两个大活人不会就这么不见了,你们说是不是?”叶十朋并不是这些人的长官,而这些人里有的甚至比他的官阶还要高,所以,叶十朋尽可能按捺住焦虑的心情,很客气地问道。“现在我请你们回想一下,从如意进来之后,都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跟往常一样,我们每天在这一带来来往往的,没发现今天有什么不对。”

“进出的客人很多,全都是咱们大唐人。偶尔有几个波斯人出来,也是送外卖的伙计……”

“你是说有波斯人出去送外卖?”

“是的,一手拉着马,一手提着食盒。”

账房又被带了过来。周洛然问道:“这里有几个人今天没回来?”

“您这是……”

叶十朋一把揪住账房的山羊胡须,拉到自己的面前低声道:“你一定认识我吧?千万别在我面前装傻,要么,我把你放上大蒜炖熟了。”

“小人想起来了,有三个伙计给老板叫去送外卖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就对了。今天还有谁离开了?好好地想想,要仔细,千万不要落下什么。”账房的山羊胡须已经被叶十朋揪落了一大半。

“还有一辆酒车出城去了。”

“到哪?”

“城西三十里铺,那里有我们的一个酒栈。”可怜这一撮山羊胡须,终于葬送在叶十朋的手中。

叶十朋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沮丧。运葡萄酒的大木桶可以装得下一个二百斤重的头号胖子,阿曼与如意肯定已经不在城里了。

而且,阿曼还给自己带了三个年轻力壮的帮手。

“老叶,你看怎么办?”周洛然似是为手下人的办事不力感到歉疚。

能怎么办?城门早已关闭,没有皇上的圣旨城门是不会开的。“留几个人看住他们,其他的人都回去吧。”

“你呢?”

“明天一早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出趟城?”

“当然。”

“三十里铺可不是个好地方,你能行么?”一年前,叶十朋与周洛然一同办案,周洛然在三十里铺受了重伤,而如意的养父也死在那里。

“害怕也得去!”周洛然倒是很坦然。

叶十朋邀周洛然回到他的家休息,好明早城门一开便一起出城。在他家的门缝中,不知是谁插了一只大大的公文信封,这是兵部专用的那种加急驿递的信封,里面却只有一张小小的纸片:“我是一个不愿受到惩罚的罪人,也是个想要赎罪的罪人。阿曼四天后将到泾阳,如果要救大唐将士,请不要迟到。”

“会不会是个围套?”周洛然有些狐疑。

“反正去泾阳也得路过三十里铺,派兄弟们一路打听过去就是了。”叶十朋心想,快马赶到泾阳用不着两天的时间。“还得再审那个账房。”

账房自从被揪掉胡须之后像是变了一个模样,回答叶十朋的问题也积极主动起来。他只在无意中听说过泾阳有他们的生意,但从来没有见过往来账目。

“老板的所有收支一向都是我管,他却从不让我过问泾阳那边的事。”账房似是为自己的忠心没有得到充分的信任而有些委屈。

“阿曼去过泾阳没有?”

“通常他一两个月就要去一次,有时一个月去两次,一去五六天。好像他在那里有一个皮货行,也不知确也不确。但他从来不说是去泾阳,也不让我们问。”账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每次去都是带着今天没回来的那几个人。他这次是不是又到那儿去了?”

也许泾阳是阿曼的另一个老窝。叶十朋与周洛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