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兵部别院”,叶十朋原本想到右街使的衙门去找周洛然,今天在酒店里的发现让他很是震惊。

然而,在他还没有走出西市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身后的情况不大对头。二十几年暗探干下来,叶十朋对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完全可以凭本能判断。

他当即踱进一家浴馆,并没有洗澡,而是坐在账房中与老板闲聊。街上来来往往的到处都是波斯人,有两个进了对面的衣肆,也有几个大模大样地进了浴馆。又过了一会儿,叶十朋看到了他要找的人。这个波斯人衣着很普通,却拉着一匹好马,慢慢地走到浴馆门首,起初只是疑惑地向浴馆中望了一望,便又拉马走了过去。

当叶十朋从浴馆中出来,向东城走去的时候,那个拉马的波斯人一直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催行鼓敲了起来。八百声催行鼓敲过之后,长安各坊门关闭,金吾卫上街巡查,就要开始宵禁了。

叶十朋赶在鼓声敲过大半之后,回到了他在南城昭国坊的家中,拉上他的坐骑便又从后门小巷中冲了出去,一路狂奔,回到了“兵部别院”的后门。果然,过了没多久,他看到那个波斯人骑马进了“兵部别院”。

阿曼这个混蛋,他怎么会这么快就盯上我?叶十朋觉得自己已经看出些门道。

等他再回到家中,发现如意独自一人正在厅堂里吃晚饭。

虽然叶十朋干的这个行当没有当值下值的区别,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也不稀奇,但是,如意仍然要拿出当家女主人的样子来向男主人表示一点不满。这是他们生活中的乐趣,尽管她并不是这里的女主人。

“我今天没胃口,吃什么都不香。”如意撒娇的神态中还透着一丝狡黠,一边用手中的桧木箸轻轻敲击着面前的定州瓷碗。

“告诉你多少次了,别敲碗!”如意虽在长安长大,却没有受过真正的汉人家庭教育,对此,叶十朋也拿她没有办法。

“我在这儿等你那么长时间,怕你没吃饭饿着。你对我吼什么?我怕你呀?”如意一下子从坐席上跳了起来,两只手抚住臀部,拿出酒店主女儿的泼辣劲来高声叫道。

“你要是不怕就赶紧找个人嫁出去,别在这里烦我。”叶十朋躺倒在自己的坐席上道。

“想得美?我要烦你一辈子,让你一天也不得安静。”如意突然笑了,而且是笑靥如花,因为这是她最喜爱的话题。

街门一响,周洛然拉着马大步闯了进来。“老叶,我接到你的信了,有什么消息?”

叶十朋傍晚躲在浴馆的时候,让浴馆的老板替他送了张纸条给周洛然,约他宵禁之后到家中见面。因为,等宵禁之后,跟着叶十朋的尾巴没有办法再留在街上,他只能回去,或是在叶十朋家所在的昭国坊找个客栈住下来,而周洛然与叶十朋却可以仗着金吾卫的身份在街上畅行无阻。

见如意双手插腰,骨朵着嘴儿站在一边生气,周洛然本着长安人多礼的天性道:“如意,今天过得好么?”

“不好。”说话间,如意突然抬腿在周洛然臀上踢了一脚。“煞风景!”

“好了,好了,别再闹了。”叶十朋只好出来打圆场。“你再这么闹下去,小周就不敢到咱们家来了。先谈正事。”

周洛然正襟跪坐在如意为他铺好的坐席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阿曼的生意我找人了解了一下,没有什么结果。他在长安用了一百多名伙计,单是波斯、奚、高丽等国的姑娘就有四五十个。我从东、西两市的市署中查到一些情况,阿曼的酒店生意虽然好,但并没有多少赢利。他养的人太多,给的工钱也太高。”

“就这些?”

“暂时就这些。”

“今天我在兵部别院发现的情况与你的情况正好相合。”叶十朋向周洛然详细地描述了他在兵部别院的发现,特别是那些故作无知,而实际上却是精通官话的波斯女,还有就是他离开那里时有人跟踪他的情况。“我想我们并没有找错地方。”

“但是,怎么证实老鹰头就是突厥人的坐探呢?这家伙在京里有许多关系,朝廷对他也容忍三分,我们现在又一点线索也没有,该怎么下手才好?”周洛然拧紧了眉毛在苦苦思索。

如意这时已将食案上的晚饭收拾干净,轻巧地凑到周洛然身边坐下,一手抚住他的肩头,半似嘲弄地笑道:“别发愁了,你这个样子让我看了心疼。不就是二十斤面蒸了个大馒首,不知道从哪下嘴么?告诉你,我能教你从哪下嘴。”

“什么?难道……”

“请二位大人随小女子到房中一叙。”

如意的京片子讲得虽流利,但她的用词和土语却着实有些吓人。

如意的房间十分宽敞,可能是这院中最好的一间房子了。而在这房中,长安有钱人家的女子使用的最时髦,最流行的衣衫、饰物和坐卧用品,可谓是应有尽有。房子正中铺了一张巨大的织锦坐席,上面东一张西一张到处都是写满了字迹的湖州薄竹纸。

这种雪白的薄竹纸是时下最昂贵的纸张,制成的信笺每张至少也要两文钱,二十张信笺就合一斗白米的价格。显然,如意不但有钱,而且是个会花钱的女人。

“别踩着这些字纸。”如意的样子很得意。“我从早晨一直干到催行鼓停下来,累得我颈子都要断了。”

叶十朋与周洛然都想到了,这些纸上的波斯文字一定与周洛然送来的那两封信有关。

“十进位的密码和五进位的密码全试过了,果然是五进位的密码,少的那两个数字是3和5。”如意递给叶十朋与周洛然每人一张纸。“这就是那两封信。”

“这波斯文我们哪读得懂?”周洛然有些焦急。

叶十朋笑了,对如意道:“你这小脑袋里到底又打什么鬼主意?快把译稿拿出来。”

“想要什么东西我买给你。”周洛然见事情解决了,大为兴奋。

“你能买给我什么?想买什么我自己有钱。我要让你们办这个案子时也带上我。”如意得意扬扬地摇晃着脑袋,根本不领周洛然的情,却将目光不时地瞟在叶十朋的身上。

“快把东西拿出来,要不我就把你赶出我的家门。”叶十朋与如意朝夕相处,对付她有绝招。

果然,如意对叶十朋这种故作凶狠的恐吓依然表现出了相当的畏惮,委委屈屈地从首饰匣中取出两张笺纸丢给叶十朋道:“干什么回回都说这话?我就是不走。”

“还有,”如意又道。“信的末尾是同一个签名,但只是一只野狼图案,一定是用什么东西印上去的。”

这两封信都很短。三个月前的那封信讲的是陇西大旱,转输北庭都督府的粮草暂缓起运。另外,朝中主战者近来颇受重用,有对突厥重新开战的可能。

第二封信是十天前截获的,信中写道:唐军已向朔方、张掖两郡集结,可能在9月底到10月初完成准备,届时,朔方可能会有五万军队,其中马军两万;张掖七万余人,马军三万。大致方略是两路共进,在碛口附近相互策应,有进击突厥牙帐的可能。但其粮草有困难,补给路线与统军主将尚不清楚,容待后报。

兵部的老主事读过这两封信后,震惊得面无人色。

“怎么样?”周洛然问道。

老主事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太可怕了!”

叶十朋道:“老哥,我对行军打仗的事不在行,但是,单凭这点东西,未必就能打胜仗吧?”

“话不是这么说。你看,”老主事指着信上的内容对他们二人道:“他讲的大唐军队9月底到10月初集结完成,他们用的是太阳历,与我们的太阴历不同,这个时间正是八月底,朝廷指示方略时明确命令诸军,正是在这个时候集结。这说明他们的消息非常准确。而且,有这两封密信,就会有二十封密信,我们的情况他们了解得清清楚楚。你还记得两年前的营州大败么?”

两年前,也就是开元二年,薛讷率大军六万人出檀州进击契丹,力图重建处于契丹与奚之间的营州。当大军行进至滦水山峡中时,被埋伏的契丹军队将唐军截成数段,结果唐军大败。

“当时我就在那里。”老主事回忆起这段可怕的往事仍然心有余悸。“六万大好男儿,有五万多人命丧他乡。因为什么?都是因为可恶的细作,再有就是长安城中的坐探。如今在长安城中,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了。”

老主事喘了口气,接着道:“后来我们抓到了一个契丹小头目,据他讲,契丹人早就接到了唐军进攻的消息,并集合了各部落的军队,但一直在等。直到有一天夜里,大军突然出发。知道那是哪一天么,就是我们唐军出发的那一天。他们只比我们早一天到达了滦水,而从滦水进军的命令却是朝中的这些高官们做出的决定。”

“有人把消息泄露给契丹人?”

“必定是这么一回事。”

出了兵部所在的尚书省,叶十朋与周洛然骑马向右街使衙门走去。

“那个兵部别院出名几年了?”周洛然问。

“至少也有七八年了。”事情虽然有了眉目,但并不能就此认定是阿曼干的这些好事。

“可那一次是契丹人,阿曼有什么理由要帮助契丹人?”周洛然的脸上充满了疑虑。

“阿曼是波斯人,他也没有理由帮助突厥人。”叶十朋道,“除非是为了钱。消息有时比任何货物都值钱,而且便于转运。”

“你的意思是说,阿曼的酒店不赚钱,他才搞这些?”

“不一定,也可能是,他在酒店上的花费是搜集消息的本钱,赢利由突厥、契丹、吐蕃、奚,还有高丽等国来出。那可是大生意。”叶十朋在长安也像每一个有地位,有能力的官员一样,有他自己的生意,对生意场上的事清清楚楚。

“突击搜上一搜怎么样?”周洛然有些跃跃欲试。“也许能找出点有用的东西来。理由么,就用那个死人,怎么样?”

“你等到晚上再动手,给他留点面子。这家伙在朝中有不少朋友,免得找不到证据却把你的官丢了。”叶十朋对搜查的事没有信心,如果阿曼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坐探,他不会把任何可疑的东西留在酒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