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金吾卫右街使周洛然的来访,叶十朋总是非常欢迎,但他也没有忘记向往常一样拿这个年轻小伙子打趣。

“最近是不是又上平康坊去玩了?我手下的小子们可看见你了,听说你这撮小胡子让姑娘们爱得发狂。”叶十朋用他强壮如铁的手臂紧紧箍住周洛然的颈项,亲热得近乎粗暴地将他拉入堂屋。

周洛然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年前却荣任了负责长安西城治安的右金吾卫右街使的要职,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出身高贵,世代簪缨,另一方面是在一年以前,叶十朋与周洛然联手破获了有关权臣武三思档案的大案,为此周洛然受了重伤。但是,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他毕竟太年轻了,所以,周洛然在唇上蓄起了一撮菱角一样尖尖翘起的高丽式髭须。

到了叶十朋这个生死之交的家里,周洛然绝不会客气。他大大咧咧地向坐席上一歪,顺手拉过一张凭几倚住身子。“我没有你这么好命。你把东城的小贼全都赶到我那边去了,自己泡浴馆吃酒楼地享福,哪管我的死活?”

“那是老夫威名远震,宵小们避我唯恐不及,哪还会到我的地界捋虎须?”叶十朋虽不过四十岁,但他是长安暗探中老太爷一辈的人物,有资格倚老卖老。

“哎呦,这不是周公子么?你总不来看我,可想死我了。”长年住在叶十朋家中的波斯姑娘黛洛丝汉名叫“如意”,她的皮肤白腻如脂,一双绿玉般的瞳孔动人心魄,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丰臀上裹着一件今秋最流行的偏领窄腰的丝裙,那样子像是一只肥美多汁的水果,让人一见就想咬上一口。

如意的养父曾是西市上肥记酒店的店主,是武三思那件案子里的关键人物。人虽遇害,但给他这个养女留下了一笔惊人的财产。自那件案子了结之后,如意就赖在叶十朋的家中再也不肯离去了。她的理由很简单,由于叶十朋的疏忽,她的养父才被人杀死,叶十朋有责任照顾她一辈子。

再有一点如意未曾流露,但叶十朋与周洛然都猜到了,如意是极少数的出生在长安的波斯人之一,她更喜欢与汉人在一起。

“周公子呀,你想吃茶,还是想吃酒。”如意挨着周洛然跪坐下来,故意用她丰腴的臀部重重地撞了他一下。她知道周洛然在她面前有些害羞,每次见面总是故意挑逗他。“该死的老叶总是吃醋,不让我去找你。周公子,你都瘦了……”

“姐姐,姐姐,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怕了你了还不成?”周洛然一向拿这个腰缠万缗,胆大妄为的如意毫无办法。“我来是有正事。”

“又有案子窝在手里办不动了?”叶十朋笑得前仰后合。“你还是求你这个姐姐吧。”

“确实是件难事。弄不好,我的前程就毁了。”周洛然正色道,同时瞟了已经坐到一边去的如意一眼。

如意那两只用昂贵的波斯螺子黛描画的宽阔得吓人的秋叶眉顿时倒竖起来。“别赶我走,我喜欢听新鲜事儿,尤其是你们的窘事儿。”如意的一口京片子当真是伶牙利齿。

叶十朋向如意摆了摆手。“你只要乖乖坐着,别插嘴就成。”

事情的来龙去脉周洛然自己也不甚清楚,他只给叶十朋讲述了他所了解到的情况。

大约三个月前,周洛然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抓获了一个脖颈上刺了一只青色蝎子图案的波斯人,他在西市与人斗殴时用刀击伤了一个兵部官员。就在将被逐出京城时,他偷偷地找到了周洛然,说是有非常重要的消息卖给他,事关大唐西北边疆的战事。那人为了索取高价,吞吞吐吐地不肯讲出全部实情,但根据他的指点,周洛然在城西三十里铺抓获了一个送信人。

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这个送信人只是被人临时雇来跑腿的,只知道交给他信的是个坐在马车里的波斯胡人,并没见到面容。而收信人许是早就潜伏在附近,见送信人被抓,也就没再出现。

等他们抓获第二个送信人时,情况依然如此,没有任何线索。

几天前,也就是中元节那晚,那个波斯人在西市被人用刀刺中腹部,死了。由于事关大唐与突厥的战事,政事堂的宰相们与右金吾卫大将军对此非常重视,如今线索断了,周洛然的前程不保,弄不好还可能被充军西北。

“他们送出的是什么信?”查案子叶十朋是行家。

周洛然很沮丧地回答道:“我已经找了几个波斯人看过,信是波斯文字写的,但通篇废话,不知所云。”

说着,周洛然从袖中摸出一封护书来,里面夹着的正是那两封信。

“还是让我看看吧。”如意伸手接了过去。

这整件事情有很大的漏洞。叶十朋用手揪住下唇,仔细地将周洛然介绍的情况在头脑中梳理了一遍。“那个死人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酒贩子,经常避开城门税,从城外偷偷运葡萄酒进城。”

“有什么亲戚朋友么?”

“这是个穷鬼,又好赌,前几年才来长安,没有亲戚。听说他到处找人借钱,所以也没有什么朋友。”

“这年头真是改了,波斯人也会有穷鬼。”在大唐人看来,每一个波斯人都很有钱。“那么,他和谁做生意?”

“都是些零星小户,听说偶尔也有大宗的,但不是他自己的本钱,而是替鹰头阿曼做。”

“是老鹰头阿曼?有意思。”叶十朋似乎从中嗅出了一点味道。

这个阿曼来长安十几年了,专干酒店这一行,而且非常成功。在叶十朋管区的东市里就有他开的三家波斯酒店,而在西市就更多了,最出名那两家本来的招牌人们大都记不清了,但它们的别号却广有声名。一个名叫“贩人馆”,这是吏部的郎中、员外郎,还有主事们聚集的地方,外州官员进京必到贩人馆去请客交友,那里酒菜贵得荒唐,但宴请之后往往能在考绩进爵上得到不少的便利。另一处没有贩人馆的生意这么好,但也相当的红火,同样也有刻薄的人给它起了个别号,叫“兵部别院”。听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兵部那些经管全国军事的职事官们常在那里消遣。

这两家酒店之所以出现在西市,这是因为长安城中的贵人大多住在东城,职事官躲到西城去胡闹,不至于迎头撞上同样是出来玩乐的本部堂官,免去了许多的麻烦,也为他们招财进宝增添了不少的便利。

老鹰头阿曼这个人叶十朋打过几次交道,在他看来,这是他遇到过的少有的角色,够狠,人也机敏。如果说老鹰头参与了这件事,他绝不会感到吃惊。

“这是哪里来的?”一直静坐在一边读那两封信的如意突然从护封中取出一张绵纸,举到周洛然面前。

“那人死在一堆黄沙上面,在他手边有这么几个符号。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便描了下来。”

叶十朋也凑过来细看。绵纸上面是几个弯弯曲曲像蚯蚓一样的墨迹。

“这原本是在沙子上面的。”周洛然突然一拍额头。“对了,这个上面被人踩了一脚,我是照着剩下的描了下来。”周洛然指着其中一个符号道。他本能地感觉到如意能读懂这些东西。

如意突然出人意料地扭住周洛然的耳朵,将他拉到近前,在他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方道:“你还算聪明,没把它全踩烂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周洛然顾不上擦去脸颊上的胭脂,急切道。

“听她胡说,母猪都会飞。”叶十朋一脸不屑。

听到这话,如意娇嗔道:“不信?不信我不管了,拿去。”说着,她将护书丢在叶十朋膝前。

“如意姐姐,求求你了,你这是救我的命啊!”周洛然哀求道。

“要求得让他求。”如意翘起大拇指向叶十朋一指,故意难为周洛然。

叶十朋伸手去拿护书,对周洛然道:“别听她的,她什么也不懂。”

“我什么也不懂?”如意一把抢过护书。“你不想听,我偏说,气死你。”

“看见没有?”如意大模大样地坐好,抖着手中的绵纸道:“这上面写的是数字,明白么?是我们波斯人记账用的数字。看好了……”

如意将纸平铺在地板上,指点道:“你们大唐人写字是从右向左写,我们正好相反,是从左向右写。上面一共六个字,前四个是1325,后面这两个一个给踩了一脚,可能是8,也可能是3。最后一个,对不起,只有横不像横,撇不像撇这么一点东西,可能是5的第一笔,也可能是7的第一笔,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周洛然问。

“这要看是谁写的了。如果是那个死人写的,肯定有意思。”

“这几个字就在他手边,显然是他临死前用手指写出来的。”周洛然关心则乱,以至于有些结结巴巴。

“那么,他一定是想告诉你怎么读那两封信。”

“套格?”叶十朋明白了。套格是大唐人书写密信的一种方式,通常是在标准的信纸上挖出几个,甚至几十个洞,做成套格。寄信人在套格的洞中写好书信,再将套格拿开,将空白处填上一些能与书信串联的文字,这样,只有指定的收信人用同样的套格才能读到正文,其他人即使得到这封信也无法读懂。

“这比你们那个笨法子强多了。”如意终于神色正经起来,道,“我们的文字是读音的,现在没有后面的两个数字,我没办法知道他这是五进位的密码还是十进位的密码,还是读不了。”

“鬼话连篇。”叶十朋口中虽如此说,但对这件事却产生了兴趣。“我们读不懂你们这鬼画符,我们难道不会拿人么?”

“要不要我来帮忙?波斯语可不大好懂。”

“数你的钱去吧!”叶十朋逃也似地拉着周洛然奔出了大门。但是,那两封书信却让如意给强留了下来。

“我再看看,说不定我坐在家里就把案子破了,省得你们跑断腿。”如意难得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