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叶十朋被从万年县狱中放了出来。像当初被捕一样,叶十朋被放出来也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只是罚了他五十缗钱。

长安六月的天气可是真好,尤其是有如意这样媚若无骨的美貌女孩依偎在身边,还有停在万年县衙门前华美的油壁香车,车中透出阵阵陈年美酒的香气。叶十朋抖了抖身上昂贵的绸衫,将换下来的狱中穿过的衣衫丢在了县衙的门厅里。生活是这么美好,可不能将晦气带回家去。

顾牢头满眼妒意地将叶十朋送到了大门外。生活就是这么的不公平,这小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几天前还被锁在死囚牢里,不知明日是斩首还是流放。转眼之间他竟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不但没受一丝一毫的苦痛,反而有这么一个富于家资的美貌波斯妞接他回去享福?这世上哪里还有天理?

心情欢畅的如意可没有功夫留意顾牢头阴晴不定的表情,她大大方方地赏了顾牢头十缗簇新闪亮,圆整厚重的新出炉的官宝,甚至于不屑于听顾牢头的千恩万谢和善颂善祷,便拥着叶十朋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六月十六日,皇上降旨,赐吏部尚书兼侍中宋璟宅邸一座。

其实,赐给宋璟的这座宅邸正是宋璟卖给歧王李隆范的旧居。皇上的赏赐是推辞不掉的,无奈,宋璟只好又从胜业寺搬回了安兴坊的家中。

家中的一切与他离去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出了两千缗的铜钱堆在堂上。这一定全都是姜皎的把戏。

宋璟却也十分的无奈。他知道,自己养子不教的事情已经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再劝谏皇上游乐怕是更难了。

京城里面的消息传得非常快,同时也是一个摇言纷纭的地方。叶十朋的出狱与宋璟被赐还旧宅这两件事情很快就被一群自认为了解时政的人们联系在了一起。

叶十朋的名声比以往更大了,而经过了一天一夜的传播之后,再传回到皇上耳朵里时,事实已被夸张得如同神话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皇上有意难为姜皎。

“这只是百姓们胡乱猜测,当不得真。”姜皎小心应对道。

“你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皇上穷追不舍。

“只是尽朋友之义而已。我与这叶十朋有一点点交情,知道他是个干才。再说,老百姓喜欢他也没有什么坏处。”

等到五年之后,美皎在流放途中回起此事,方才明白,也许就是这句话将他断送了。

“老百姓为什么不喜欢我?”

“百姓对皇上如同对待父母,可说是父慈子孝。喜欢叶十朋也不过像是喜欢一个马球手,看着他有趣罢了。”姜皎身上的冷汗早经浸透了朝服。

等到六月十八日,宋璟上书,称姜皎兄弟二人权宠太盛,一非家国之福,二非爱护保全功臣之道,请贬抑之。宋璟博学,奏章引经据典,而且平生第一次将他的本意表达得如此的宛转隐晦,以至于皇上险些没有看出宋璟对姜皎的保全之意。

七月初三日,皇上以亲笔手书制书的形式,通过中书、门下两省覆议,将他对姜皎兄弟的处置郑重其事地颁布下来。制曰:“……西汉诸将,以权贵不全;南阳故人,以优闲自保。姜皎宜放归田园,散官、勋、封皆如故。”

姜皎的弟弟,身居吏部侍郎要职的姜晦被迁为掌理皇族事务的宗正寺长官宗正卿。

这个结果可以说是让姜皎喜出望外。皇上的意思非常明确,一是让天下人明白姜皎仍是大唐有功之臣;二是明确了保全之意,使姜皎没有在亲朋故旧中间丢面子。

最重要的一点是,皇上这一次的话讲得很实在,也很得体,让姜皎没有任何不胜荣宠的负担。这与开元元年的情景大不相同。

当时,皇上刚刚挫败了太平公主与窦怀贞等人发动政变,夺取皇位的阴谋,对参预其事的功臣大事封赏。姜皎被晋封为殿中监、楚国公、食封四百户,当即就有人讥刺姜皎受到的宠遇太过,朝廷封赏失当。皇上为了拢络功臣,安定人心,专门下诏曰:“殿中监、楚国公皎,往事朕於藩国,虽彭祖同书,子陵共学,不过也。”姜皎与皇上早年的交情,不过是初谙世事的李隆基跟着纨绔领袖姜皎学习走马、蹴鞠、赏花、听歌而已。皇上将他比作彭祖与严子陵,至今回想起来,姜皎每每感到面上发烧。不过有一点皇上不幸言中,如今姜皎终于有了可与严子陵相比肩的东西了——回家钓鱼。

诏书再往下就更不成话了。“……皎于时奉侍,数谓朕曰:‘相王(李隆基的父亲,后退位为太上皇)必登天位,王且储副。’朕斥而后止,复言於朕兄弟近戚。语闻太上皇,太上皇奏之中宗,遣嗣虢王邕等鞫问,皎一意保护,罔或贰言。”姜皎自己明白,这些事情完全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即使所言都是事实,在明眼人看来,姜皎也不过是一个大嘴巴的狂妄之徒而已,竟在中宗在位,李隆基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临淄王时就敢胡言乱语,妄谈皇权更替之事。

诏书后面对姜皎近乎肉麻的称赞,姜皎想也不愿再想。皇上当时对他宠爱得出乎常理,日后自然也会对他有超乎常理的要求。私下里说说,作为朋友,姜皎也已经很对得起皇上了。如今借着这个费尽心力得来的机会,姜皎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得享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