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见宋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为了这么一件尴尬的事情。所以,五天之后,当宋璟再一次休沐回府的时候,叶十朋早早地就来到了宋璟在东城安兴坊的府门外,而且整整齐齐地穿上了全套的左金吾卫副队正的军服。

在烈日炎炎的六月里,穿上这么一套装束简直就是活受罪。但宋璟是个刻板,讲求细节,凡事要求完美的人,叶十朋可不想让他一向随意的不正统的服饰影响了他与宋璟的交谈。

“十爷,今儿个闲在。”叶十朋是东城大名鼎鼎的暗探,宋璟门上的卫士都与他很熟。

“烦劳诸位,今儿个有事求见相爷。”叶十朋为人和气,好交朋友是出了名的,但是,以他的身份却要求见当朝宰相,却也让宋璟的卫士们吃惊不小。

“诸位别紧张,不是办案子,是为了件公私兼顾的小事,但却只有宋大人才能解决。”不论事情成败与否,都不能让门上这帮家伙的狗鼻子嗅出味道来。况且,今天叶十朋只是想来见上宋大人一面,给他个好印象,为自己下一步进言铺下台阶。

“你就是那个叶十朋?听说你本事很大。”宋璟的身材很高,腰身笔直,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让叶十朋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很渺小。

宋璟这一开口就不是好话,叶十朋心中又加了几分小心。宋璟这种即使在他自己的府上也身着官服的人,叶十朋见过几个,他们多半都是工作狂。

“请你快些讲,我的时间有限。”说着,宋璟向书案上的一只小小沙漏中装入了半盏细沙,他只给了叶十朋一盏茶的功夫。

“我这里有令公子的一点东西,请您过目。”叶十朋双手奉上的是宋衡在如意那里的借据和当日应付金额的清单,约一千五百缗有余,这在当时对任何一个人来讲都是一笔巨款。

看着手中盖着自己私章的借据副本,宋璟操劳过度的脸上皱纹更深了,端正平直的双肩也垂了下来。虽然大唐朝的法律并不保护高利贷,但是,即使是仅归还一千零五十缗的本金对宋璟也是一个相当沉重的压力。更重要的是,由于养子不教,以至于让自己亲自面对这些卑劣的高利贷者,这会毁了自己用一生的精力建立起来的好名声,也会毁了他的事业。

“我会把这些钱还上。”

借据又回到了叶十朋的手上。宋璟在看到借据后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能逃过叶十朋训练有素的眼睛,叶十朋突然间为宋璟感到一阵难耐的心痛。就叶十朋几十年的暗探经验而言,他深知没有一个有权势的官员会忍受高利贷者的盘剥,因为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些地位卑贱的高利贷者以扰乱大唐贷币制度的罪名发往边陲,并没收他们的财产,交官发卖他们的妻子、儿女。而宋璟竟然要归还这笔明显是在敲诈的高利贷!

也正因为这种对宋璟人格的崇敬和对他所处困境的同情,让叶十朋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宋大人,这笔钱本身并不重要,也没有必要还。”因为所有的损失都会由家资豪富的姜皎负担。“小人今天来是想求大人一件事,请大人上书弹劾太常卿姜皎,将他赶出京城。”

“为什么?”

“小人不懂朝政,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叶十朋确实对姜皎的这个奇怪的想法不知所以。

当叶十朋怀着满腔热忱,用充满崇敬的目光向宋璟望去的时候,他猛地发现自己的好意原来正是对宋璟莫大的污辱。

由于心中的狂怒,宋璟的长髯如寒风中的野草一般战抖,一向沉静平和的目光突然如充血一般凶狠。很快,宋璟那一代名臣的过人修养战胜了一时的冲动,他闭上双目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缓缓道:“你听着,我宋璟一生刚正,绝不会屈从于任何人的胁迫。即使是当今圣上,他也明白这一点。”

停了一下,宋璟又对呆坐在那里,满面惶恐的叶十朋道:“钱我会还给你。但是,你身居下位却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干预朝政,我不会放过你。你现在可以走了。”

赶走了叶十朋,宋璟从书案上拿起他早上刚刚完成的一本奏章。针对皇上给姜皎过分的宠信,宋璟原打算明早就在朝堂之上公开弹劾。叶十朋今天对他的敲诈,让他对这件事产生了几分疑惑。

为什么会有人连这种愚蠢的办法也用上,为的只是让我弹劾姜皎?

宋璟心中清楚,姜皎的问题只是权宠过盛,招权纳贿的嫌疑他还没有他的弟弟姜晦多。宋璟弹劾姜皎,实际上是想通过此事规劝皇上,让他放弃眼前的游乐,能够像前几年一样专注于国事。

宋璟决定,姜皎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叶十朋的本意。大唐朝在阴谋诡计中经历了几十年的煎熬,宋璟要把这种小人干政,阴谋横流的风气狠狠打下去,绝不能让他们再有抬头的机会。

不如此,大唐朝可能就会非常的危险。因为,宋璟只在自己的心中偷偷地考虑过这件事:当今皇上聪慧有余,练达不足,而且过分热衷于权术。

上若好之,下必效之。这才是当今最大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