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这几天心里十分的不痛快。要说起来事情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一年一度的马球赛。

今年的马球赛与往年不同,没有在大明宫的鞠场举行,而是在新近落成的兴庆宫的鞠场上举行。这新建的兴庆宫在长安东城的春明门里,占了有两坊的土地。按理说,皇上的潜邸与他的几个兄弟的宅邸原本就聚集在这里,皇上念旧,在这里兴建了这座并不太华丽的离宫也算不得是过分的奢汰,然而皇上这才刚刚登基几年?兴庆宫的兴建与在兴庆宫周围为他的四个兄弟修建的奢华无比的赐第却透露出了一些信息,与皇上以往的一些行为联系起来看,宋璟得出了一个让他大为担心的结论:皇上的身上有好奢侈,喜游乐,滥赏赐的毛病。

这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国事同于家事,上行下效。就拿这次马球赛来讲,近七八天里,除去马球长安城中再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事情,连西北的战事也似乎被人们遗忘了,上至皇上、嫔妃、朝廷重臣,下至升斗小民、井市无赖,全都为之颠狂。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中文书堆积如山,似乎大唐危机四伏的北方边患与迫在眉睫的税赋收缴全不如一场马球赛来得重要。

今天是六月里的第一场马球赛,也是全年最重要的比赛,皇上自己的马球手也会参加。

当年武太后虽然也好马球,但还不至于到荒弃朝政,举国疯狂的地步。宋璟突然为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害怕,这不明明是指责皇上无道么?

令宋璟感到奇怪的是,由于自己的刚正不阿与洁身自好,皇上在政事上对他非常的尊重,唯独在游乐方面却从未听从过自己的劝谏,这一定与姜皎有关。姜皎是贵公子出身,与皇上脾性相投,给了皇上不少的坏影响。

关于马球赛,今年是无能为力了。宋璟不想因这件事情影响他在大唐正在进行吏治方面的整肃工作,但是他有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从小民抓起,先关闭长安城中东西两市的赌会,禁绝赌会中的高利贷生意,严惩首恶分子。没有了小民跟着起哄,造出这种没来由的太平盛世景相,皇上大约也就没了兴头。

宋璟早已调查清楚,长安两市的赌会中,西市里小民居多,鱼龙混杂,倒是开在东市铁行中的赌会招揽的都是贵戚子弟,包括自己那六个不争气的儿子。而在东市赌会中最重要的人物正是一个食着大唐俸禄的小军官,左金吾卫的副队正,名叫叶十朋。

庇护高利贷者,引诱良家子弟堕落,败坏大唐风气,私自与波斯人通婚,这几项罪名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叶十朋流放到远恶军州。

就在宋璟对马球赛深恶痛绝,怒不可遏的时候,他十六岁的小儿子宋衡却急匆匆地挤进了人声鼎沸的东市铁肆。

宋衡与他的五个哥哥不同,他的兄长们虽然与他同样地荒嬉游乐,但他们都有官职在身,有自己的俸禄和各自捞钱的门路。宋衡却只是一名在学的太学生,父亲过分严厉的家教虽说极大地刺激了他顽劣的本性,却不能给他带来与同学们共同享乐的大笔钱财,更不要说是赌本了。

起初,他本想凭借宰相公子的身份在西市的商人们中间借上一点赌资,只可惜,宋六郎无钱还账在长安城中已是大名远扬,所有的人对他都很客气,却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吏部尚书兼侍中的宋大人家资并不丰厚,而且为人刻板严厉,他绝不会替儿子顶这种冤枉债,当然,也没有人胆敢向宋大人去讨这种债。

离马球开赛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宋衡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用手摸摸身上,身上除了一件时髦的窄袖胡式细麻长衫外,所有值上一点钱的饰物早在赌会开市的前几天就被他父亲扣在了书房中,更不要说用来投注的大把的铜钱。

“六郎。”叶十朋对比他年幼二十几岁的宋衡用如此的尊称有他的道理,对方是当朝宰相首领的公子,叶十朋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若是换了旁人,宋衡也许还不屑搭理。

“唉哟,十郎!你可得帮帮我。”若是在平日里,宋衡高兴的时候也不过称叶十朋一声“老叶”,“十郎”这个称呼叶十朋根本就不配。无奈,进了赌会,宰相的势力就不及赌会的会首了,除非你腰里有大笔的铜钱。而且,宋衡今天刚刚听人说起,叶十朋与羽林军、金吾卫中的一伙子人控制着每年的马球赛,每场球赛的胜负和比分早就事先安排好了。他今日如此的谦和,是想求叶十朋给他指一条明路,也就是说,让叶十朋在做成的“局儿”里面给他挣几个钱。

叶十朋一听宋衡这般腔调,就知道他已经是穷途末路了,早已为这小子安排的“局儿”一定能做成。

“六郎,不敢当您这么称呼,您要折煞我了。”叶十朋十分谦恭地叉手一礼。

“别闹这虚文了。”宋衡一把拉住叶十朋的手臂,生生地挤过了摩肩接踵的人群,进了北墙边下注的长柜台后面。靠着墙边上有一个木制高台,上面摆了一把髹了银漆的胡床。宋衡将叶十朋按在胡床上,将嘴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叶大哥,我今儿个手上没钱,你帮我赢几缗。”

叶十朋笑了,随手解下腰间的钱袋。“我道是什么大事,六郎你一时手短尽管拿去用,下注的事就算了吧。你是宰相公子,下的都是大注,这个我老叶可无能为力。”

“怎么着,信不过我?”宋衡虽然年少,但毕竟是相门子弟,气派拿得还是十足。说话间,他从腰间放算筹的算袋中摸出昨晚从他父亲房中偷出的印章递给了叶十朋,道:“有这个东西还不成?”

这是一只方不足寸,龟钮朱文的铜章。叶十朋将它在手掌中一按,印出的印文叶十朋见过,这正是宋璟的私章。唐人重然诺,所所交易文契等物上必有私章。叶十朋没有想到宋衡会比他想象的还不成器,竟将他父亲的私章拿出来借赌本。要知道,有了这个私章,皇上国库里的钱也能整车地拉出来。

“你家老爷子……?”叶十朋故做迟疑状,满面的疑惑。

“老叶,你操这闲心干什么?”宋衡显得有些不奈烦,毕竟头一场球赛眼看就要开始了。

叶十朋没再与宋衡多说,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雕着繁复花纹的木牌,在上面画了一个花押,便递给宋衡。“去丙字五号房。小玩玩就算了。”

“别介,老叶。”

“头场,左羽林军。”

“好嘞。”宋衡欢天喜地地去了。

叶十朋知道,自己这一注下得太大了。不过,以叶十朋的市井习性,他又有些充分享受刺激的快意。敢于敲诈当朝宰相首领的人,在这长安中怕是只有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