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阶教化度寺无尽藏院的老院主如今正在专心研究享乐之道。他在朝鲜当了十年的府兵,又在北边大漠中做了二十年的强盗头子,回到长安后出家十年,如今他像个致仕的高官寓居长安,专心致志地研究生活的乐趣。

“蔬食虽然清爽甘脆,却是相对于每日膏腴过剩者而言。如果每天都是青菜豆腐,失去了新鲜感之后,它粗糙寡味的弊端也就显露无遗了。”老院主身材高瘦,语音柔和,不了解内情的人多半会以为他是一位受人尊重的诗人。今天在座的两人都了解他的身世,知道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虽然看似平和,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随时可能重操屠刀。

“院主讲得大有道理。”姜皎挺直腰背,很体面地端坐在那里。“虽说是肉食者鄙,但终朝蔬食,不知肉味者难道不更可怕么?隋末大乱,大约就是因为百姓吃不上肉的缘故。叶君,你怎么看?”

“夏天也就罢了,每年冬天里,我吃肉的时候居多。”

叶十朋的玩笑话引得姜皎放声大笑不止。

叶十朋应邀参加老院主的茶会这不是第一次,但与姜皎却是初次相识。虽然以往在街上,叶十朋也曾识得姜皎的面目,但在这么近处观察这位最受当今皇上宠爱的权臣,这还是第一次。

姜皎今年四十五岁。

出于职业的关系,叶十朋对姜皎的家世有所了解。他的曾祖与高祖皇帝一同在太原起事,最终建立了大唐。虽然他这位曾祖的画像没有进入大唐为开国重臣修建的功臣阁和凌烟阁,但他终究是一位开国元勋,所以,姜皎的家世也可算是世代簪缨了。另外,祖父姜行本为人恭谨勤奋,有巧思,在建造宫殿与设计园林上为当时第一人,曾深得太宗皇帝赏识,只是由于魏征惧怕姜行本的才能将太宗皇帝导向奢靡之途,所以对姜行本痛加贬抑和压制。姜皎的父亲姜柔远是一位出众的美少年,在武太后朝中曾一度相当得意。

到了姜皎这一代就不同了。人们都说姜皎继承了姜家门中所有的优点,体察微妙,揣摸上意,心灵手巧,仪态大方,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一个权臣的必要条件。加上这些年里他在皇上身上下的苦功夫,几乎朝中所有人都相信,姜皎可能是继武三思之后的又一个危险权臣。

让叶十朋大惑不解的是,也不知这大唐朝的人是怎么想的?大家都知道,权臣政治必将导致国家动乱,但是,没有权臣的日子里朝中却更加意见纷纭,莫衷一是,这反倒显得权臣统治时政令统一,社会安定些。

叶十朋从骨子里不喜欢权臣。他曾见过权臣武三思所搜集的关于朝中大臣隐私的档案,读后令人毛骨耸然。也正是因为这批档案,让他失去了他的忘年之交,当今皇上的父亲,庙号睿宗的太上皇。

与时下的时髦人物不同,这位姜皎姜大人的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魅力在吸引着叶十朋。如果此人不是权臣,交这么个朋友倒是件快事。

终于,三人商量定了荤素兼行的下酒小菜,老院主吩咐人下去准备了。

因为这是一个纯私人的茶会,所以三人全穿着极舒适的便装。姜皎身上穿了一件极宽大的唐式丝袍,头上竟连幞头也没有戴,只是在一丝不乱的发髻上插了一支价值连城的碧玉簪。

老院主还俗后新蓄的短发,刚刚才能挽起一个不成样子的小小发髻,他却在上面别出新裁地斜插了一支新竹簪,簪尾上还故意留下了一片小小的,青翠欲滴的竹叶,迎着薰风摇摇摆摆,好不有趣。

“唉,真是不容易!”姜皎突然之间又发起了感慨。叶十朋发现,姜皎今日时时发出一些没来由的感叹。“也只有在老院主这里饮酒还有些乐趣。如今,即使在自己家里也要慎之又慎,更谈不上到酒楼里千金买醉了。只有那些个不负责任,只会搬弄辞藻的待诏学士们才有这等福分。叶君,你是金吾卫中的老人了,在老院主这里可以讲实话,你说,像我这样的人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么?”

不知是老院主事先有意拉拢,还是姜皎与叶十朋有缘,姜皎今天对初交的叶十朋分外的热乎。

“话看怎么说了。”叶十朋也觉得姜皎是个出色的谈话对象,而且,他也想找个人来一舒胸臆。“我以往打交道的多是些强徒、盗匪,他们梦寐以求的是金钱和地位,这些东西在姜君看来不值一哂,但他们却肯为此豁出性命;反过来讲,姜君所要的那种自由自在,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他们不会相信你这么有钱有势的人会有什么不愉快。”

“但是,我这种苦恼叶君却能理解,就像叶君能理解太上皇一样。”当姜皎道出这个叶十朋一向以为只有自己才清楚的秘密时,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只是用右手轻轻地抚弄颔下涂过茉莉香油,黑如墨染,而又被一双巧手编成紧密发辫的长髯,也就在这同时,他的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膝边的丝袍。

叶十朋笑了。他发现,这班大人先生们说谎装蒜的本领远不如他常打交道的那班井市无赖,那些人在这方面有着天生就的才能,而这此贵人们却是后天学习的本领,两者之间有上下床之别。

姜皎一定是有事要找我。叶十朋心如明镜,他故意转过头去盯视了老院主一眼。此时,日影刚刚转过荼蘼架,这个老滑头正举着茶碗,煞有介事地在那里欣赏鲜绿的茶汤在日光中映过薄如笺纸的白瓷碗时现出的幻影。叶十朋心道,老滑头你别装样,即使是你拉拢的事情,也别想再让我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太上皇是个好人。”叶十朋无关痛痒地回答了姜皎别有用心的旁敲侧击。

“太上皇的壮举让人感动,姜某虽然算不得是个义士,但对这件事我是钦敬不已。”

这全他娘的是废话,一个当爹的为了儿子的事业而自杀身死,当然是个壮举。看起来姜皎一定知道个中内情。

一年来,叶十朋虽没有因太上皇的事被皇上迁怒治罪,但有一件事一直在困扰着他,他与太上皇可算是患难之交,却不知太上皇是怎么死的。中书省公布的遗诏说明太上皇是病死的,这是遮掩老百姓耳目的,骗不了叶十朋,因为,在太上皇驾崩的几个时辰之前,叶十朋还与太上皇在一起。叶十朋心中一直有一个天大的疑团,他不敢怀疑太上皇是不是被当今皇上逼死的。

“姜君常在宫中走动,一定知道太上皇驾崩的详情。”叶十朋收起了一向用来解除他人警觉的懈怠模样,一本正经地问道。

“叶君太高抬我了,即使我当真知情,我也没有胆量告诉你。泄露宫中秘密,罪及满门。”当然,此时姜皎的表情也明确地告诉了叶十朋,太上皇的事他确实知情。

“姜君既然知道太上皇的事,也一定知道我的事,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么重要。至少,我知道了实情之后可以活得安心一些。当然了,老院主安排这个茶会不会是让我们来闲谈的,只要不是谋朝篡位,杀人放火,帮朋友的忙对我来说是件快事。”他娘的,当朝最受宠的权臣要找你帮忙的“快事”少不了又是一桩大麻烦。但叶十朋太想知道太上皇驾崩的实情。

“老院主说得不错,叶君果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我是想找个有义气的人帮我的忙,而且没有任何先决条件,太上皇的事是你我之间的私事,与能不能给我帮忙没有关系。”讲到这里,姜皎有些激动,声调渐渐地高了起来。“表面上看起来,我是皇上最喜欢的臣子,南衙众宰相对我也很客气,我应当心满意足了。但是,当我想找个人帮我办一点真正的私事时,却发现,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是我的朋友,我连我自己的亲弟弟也不敢相信。”

对姜皎这种叙事中夹杂着感慨,一唱三叹式的讲话方式,叶十朋已经习惯了,他正襟跪坐在那里,全神灌注,郑重其事地在倾听。

“老院主说你是个办事谨慎的人。从阿喀巴那件事上也可以看出这一点。我的这件事你能够办成最好,如果办不成我也会感激你,毕竟我的要求有些过分了。我只是希望不要把帮忙变成帮倒忙才好。”

对于姜皎最后一句十分无礼的话,叶十朋一点也没有介意,他知道,一个人在遇到人生重要关头的时候往往口不择言。他只是问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讲了半日,你到底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