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长安,天很长。八百声催行鼓敲过之后,坊门关闭,宫门下钥,金吾卫开始上街巡查的时候,西天边上还残留着一抹余晖。
爵封楚国公,官拜殿中省长官殿中监的姜皎踉踉跄跄地从兴庆宫的金明门中走了出来。
这兴庆宫是皇上在两年前建成的,地处长安城东,交通便利,地势高爽,比起地势低洼潮湿的宫城里要舒适得多。金明门内北侧是著名的翰林院,几个值宿的翰林学士正借着晚饭前的这一点功夫在宫门内闲走,见皇上的第一宠臣,曾为皇上夺取皇位立过大功的楚国公姜皎走来,每一个人都叉手肃立道边,向姜皎行礼,却没有一个人肯上前帮助步履艰难的姜皎一把。
看到这些人的神态,让姜皎十分的不愉快。他们对我表现出的只是一种对权臣特有的畏惧,而非发自内心的钦敬。至少,他们在给侍中兼吏部尚书的当朝宰相宋璟行礼时不会这般小心翼翼,而又骨子里面暗含轻蔑。
因为皇上今天在花萼相辉楼上设的是便宴,所以姜皎穿的是一身花衣,没有着官服。自从姜皎的曾祖父跟随高祖皇帝在太原起兵,他们姜氏一门男子都以仪容出众闻名,所以,姜皎虽是酒醉,仍努力整了整歪倒了的软脚幞头。脚下的步态是没有办法了,只好这样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去。让他感到难办的是皇上今天赐给他的一组全套的玉佩,这套玉佩共有十几件,应有之物样样俱全,而且,全都是上等的羊脂白玉,由内府工匠精雕细刻而成。将这么一大串沉重、昂贵而又娇脆万分的物件系在一个酒醉之人的腰间,未免太过轻率了。只是,这是皇上让周贵妃亲手为姜皎系在腰间的,出宫之前姜皎不敢将此物解下来。再说,这位年轻的皇上对权谋热衷得有些不大正常,谁又能知道这不是皇上在考察他呢?
兴庆宫高大的石阶竟成了姜皎难以逾越的高山。因为怕跌倒损伤了玉佩,姜皎把这长长的一串玉器搭在肩头,双手扣在颈后,以免玉佩滑落,这才一步一歇,摇摇摆摆地走出金明门。
姜皎的车夫与卫士一直等在金明门外,见主人口中只轻声吩咐了一声“起”,便上来两个人,一只手抄住姜皎膝下的腿弯,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脊背,将他轻轻地捧入车中,动作可谓熟练至极。
“现在就回府么?”车夫这话纯粹是白问,姜皎此时已经沉沉睡去了。这种情形车夫和卫士们见得多了,主人这一觉大约要到明早才能醒过来。
姜皎的马车前面有一对宫灯,这是向巡街的金吾卫兵士表明,这辆车是长安城中有数的几辆可以在宵禁后通行的马车之一。
宰相宋璟也有这么一辆车,但据说他从未有过夜间出行的事情,即使是皇上传召,他也会因天下太平,京城安定,故意等到天明开禁后再进宫去。姜皎心想,宋大人这样的人真是少有,虽然他不讨人喜欢,但他能够让人肃然起敬。
姜皎在车上根本就没有睡,而且他也并没有醉酒。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在皇上面前真正地醉过酒,虽然每一次宴饮他都像是真的烂醉如泥。这是姜氏一门侍奉君王的诀窍之一,既要让君王高兴,自己却不能因醉酒而失了分寸,否则,祸不远矣。
车帘已被车夫仔细地系在车门边,轿车里显得有些昏暗。姜皎此时觉得有了一些安全感,心中也安定了许多。
最近两三个月里,姜皎一直在思考他与皇上的关系,在没有铲除太平公主的势力之前,姜皎虽不是皇上的谋主,但却是一个知心的兄长似的人物。他毕竟比皇上年长二十岁,而且对皇上一向是忠心耿耿。然而,当太平公主一伙人被消灭之后不久,参预政变的几位最重要的功臣,如刘幽求、王琚等人便全部被贬出了京城。因这场政变而得享高官厚禄,至今仍在皇上身边的,只剩下姜皎一个人了。
当然,他与皇上最初的那种兄弟般的友清早已荡然无存了,最近这几个月里,姜皎虽仍如往日那样随便出入宫禁,与诸王、妃嫔们连榻饮酒作乐,但姜皎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地位已经慢慢地沦落得与弄臣相去不远。
自己虽然没有魏征、宋璟的铮铮铁骨,做个留芳后世的一代名相,但他也不愿自毁人格,以弄臣的身份了此一生。当然,姜皎也曾想过,以他的地位和与皇上的关系,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像武三思、李义府那样的权臣,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还不够坏,不够狠毒,不够无情,所以,他作权臣的下场比做弄权会更悲惨。
也许离开长安是个不错的办法。放弃眼前的权势,到地方上去做一任刺史,也许会改变与皇上的这
但怎样才能不露声色,顺理成章地离开京城,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年轻的皇上初尝权力的甜头,他如今正对权谋大感兴趣。不要弄巧成拙,反倒引起皇上的猜忌之心。
姜皎这一夜没有入睡,因为他发现,当他需要朋友帮助的时候,这满朝文武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以身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