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毕竟是个经过了多年政治斗争的人,他一定仍然保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这一次,他为了武三思的档案不得不冒险出宫。

叶十朋还没进金光门,就被上次接他和周洛然进宫的油壁车迎住。更让他吃惊的是,太上皇竟身着便装,等在车中。

“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很难过。”太上皇的神态严肃郑重。“周洛然是个不错的孩子,他还活着么?”

“倒不如说他死了,也许这会儿他已经死了。”叶十朋在心底对太上皇多少有些怨怼,如果不是太上皇插手这件事,事态发展的也不会这么严重。

“希望他能活下来。”太上皇没有过多地对满面怒容的叶十朋表示安慰,他用了一种直面人生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事情。“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在这里徒自哀怨也帮不了他。”

“陛下,您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这说明您有能力自己处理好剩下的事情。请不要再让我做什么了,我感到害怕,也觉得不值。”叶十朋并不是真的要逃避,至少,为了周洛然他也要给程伍一个痛快淋漓的报复。但他不想这样为太上皇不明不白地卖命,一个勇士要求相应的尊重与信任是必须的。

“你说得不错,以我的地位,调动一些人马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的,只有你了解事情的真正意义,我不能,也不敢冒险让其他人了解武三思的档案。这样太过危险了,因为,这朝中的人都很贪心,一旦他们知道手中掌握着什么时,他们极有可能会出卖我。因为,我只是皇上的父亲,而不是皇上本人。现在,只有你是我唯一愿意相信的人。如果你想出卖我,或是想从中取利,事情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你愿意帮我么?”

“干成了你怎么报答我?”叶十朋故意问道。

“还说什么报答。如今我和你见上一面都很危险,如果我对你有所报答,就等于要你的命。这一点现在你已经明白了,即使程伍杀不了你,皇上怕是也不会放过你。”太上皇苦笑道。“我现在只能乞求上苍,保佑你是一个热爱大唐江山的真正的爱国者。”

临下车,叶十朋对太上皇摇了摇头,用一种嘲弄的口吻道:“好好的皇上不做,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也许,日后你见到大唐兴盛起来的时候,会明白我的用意。”在叶十朋伸手掩上车门时,太上皇低声道,“程伍已经把档案带回府中。这次他有些大意了,他原以为你已经死了。说实话,我虽然对你有信心,但我在这里等你也纯粹是碰运气。”

明日正是朝臣每十天中休沐一次的日子,不知因为何事,程大将军要在府中大排筵宴。请客的帖子已经送了出去,客人都是当朝最有权势的重臣,当然,也少不了那位舌锋如剑的御史大夫王琚。

今晚,程府的大厨房中一派热火朝天的样子,从市上招来的十几个卷包厨师在程府大厨的指挥下,杀鸡宰羊,和面炸食,忙得不亦乐乎。

叶十朋手持一只长柄大笊篱,站在灶台之上,正在一口硕大的油锅里炸馓子。由于他长年在长安街面上走动,三教九流的朋友极多,为了避免被人识破身份,他在左面颊上粘了一块西市名医张九和的刀伤膏药,将眼角、嘴角向左拉起。这副嘴脸,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

从往来送菜品的侍女口中得知,赵宏运等一批左金吾卫的将官们还在上房陪着大将军饮酒。看起来,程伍今日一定是十分的得意。也许,追杀叶十朋的那几个小子并没有告知程伍实情,他们虽然乱箭齐发,却没有看到叶十朋的尸体。

那两箱档案会被藏在哪里?如果是藏在程伍的寝室中,那就要多费一番周折,弄不好,怕是得动手杀人。叶十朋虽然手段高强,但他不喜欢杀人,他喜欢活捉罪犯,杀人的事有刽子手来干,用不着弄脏他的手。

“头儿,”叶十朋脸上堆满笑容,点头哈腰地对程府的大厨道。“咱是福云的表叔,想见见福云。”

福云是程伍最喜爱的书童,如果说这府中除了程伍还会有人知道档案的下落,那一定就是福云。

像所有不入流的厨师一样,程府的大厨身体肥胖,油腻满面,而且盛气凌人。他斜着眼睛瞟了叶十朋一眼,不耐烦道:“福云这会子正在厅上侍候大将军,有啥事儿等上边散了再说。”

“咱可不知道咋去找他。”叶十朋的外路口音相当的地道。

“西边小跨院,第三个门。那小子福气,自己住着一间房。”

“您老圣明,要不他咋叫福云呢?”叶十朋适时的打趣抹去了大厨面上的一丝不快。

福云的身子有些单薄,腹上挨了叶十朋一记重拳之后,就只剩下弯着腰丝丝吸气的份。

叶十朋用铁钳一样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卡在福云纤细的脖子上,耐心地等他缓过气来好问话。他生怕一个不小心扭断了福云的脖子。

“今天程大将军弄回两只大木箱,知道放在哪了?那可是皇上的东西,姓程的偷了皇上的东西,明天可能就要给灭九族了。”在这城里当奴才的,没有一个不怕皇上,而卖主求荣则是这些人自保时的本能。像这样的事情,叶十朋见过的太多了。

“我可不知道大将军干了什么事,你别杀我。”

“如果你讲实情,我不但不杀你,皇上一高兴,说不定赏个宫女给你当媳妇。”

“我侍候大将军回房时,那两口箱子还在书房里。不过,有一个大兵在那里值夜。”福云讨好地说道。

当叶十朋铁锤一般的重拳砸在福云后颈时,他的力量掌握得极有分寸,这一拳够他昏睡几个时辰的。如果将他堵住嘴捆绑起来,明日程伍一定会因为他的泄密将他处死。这样处置,明日他便一定会有一套说辞为自己开脱。

在书房值夜的兵士只得自认晦气。叶十朋想得明白,要想无声无息地制住这名程伍的死士而又不伤害他,就等于是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于是,叶十朋扑到那人的背上,干净利落地扭断了他的脖子。

“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你死得很光荣。”叶十朋将尸体轻轻地放在地上,对死者宽慰道。

两只装满档案的箱子安然堆放在漆画屏风的后面,也许程伍还没来得及清点他的战利品,包着阿喀巴的账簿和存单的小包裹赫然摆在卷轴的上面。然而,让人头痛的是,他该拿它们怎么办?

一把火把它烧掉?这个法子太笨。且不说万一烧不干净,留下个三卷两轴的也会惹麻烦,而且显得自己做事不够认真,有为人谋事不忠的嫌疑。再说,如果事先没有周详的准备,临机纵火,逃脱的可能性极小。

叶十朋并不是觉得大唐的江山不如他的身家性命重要,他自认为是个有分寸的人,一个成功的人绝不做没有必要的牺牲,眼下,他应当有其它办法可寻。当然,首先要给太上皇一些证据,证明自己确是见到并销毁了这些祸根,而且,也绝不能引起新的不必要的麻烦。

翻倒了木箱,叶十朋从中取出地字一号卷轴,就是上面记录了韦皇后诸多劣迹的那一卷,反正韦氏一族已经死得没有什么人了,即使公诸于众,也不过是让天下百姓知道早已殡天的中宗皇上戴了一顶绿头巾而矣。

一卷细绢很快就被叶十朋缠在了腰中,放下短衣襟一看,没有一丝痕迹。阿喀巴的账簿和存单是厚厚的一大包,藏起来可不容易,他也只好拿在手中逃走了。

剩下的卷轴叶十朋已经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由于长安风高物燥,富贵人家的厅堂、书房中都准备有灭火的沙条箱和水瓮,程伍的书房很大,所以,在门边有一只昂贵而又硕大的青瓷水瓮。

“程伍老混蛋,你快念佛吧!我叶某人救你于危难之中,免了你诛灭九族的大祸。”

叶十朋口中念念有辞,却手脚麻利地将几十卷卷轴抖开,然后,他像染坊中的染工一样将这些长长的细绢一条一条仔细地放青瓷水瓮中。看着卷轴上的墨迹在水中慢慢地,如幻如雾般漂散开来,叶十朋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这一瓮黑水不知救了多少性命,这才是大功德,南无阿弥陀佛。

叶十朋虽然并不真的信佛,但信徒们的一些辞藻却能真切地表达他此时的情感。救人于无形,叶十朋觉得自己当真有些了不起。

天刚刚大亮,叶十朋将阿喀巴的包裹系成了一个黑鱼形挟在了腋下,鱼嘴处露出一柄厨刀的木柄。这是一个标准的卷包厨子的模样,今天在程府进出的这种模样的人大约有十几个。

从程府的角门出来,叶十朋特意转到巍峨华丽的府门前。此时的心情大可玩味,叶十朋心想。像程伍这么粗枝大叶的人,即使我没有毁掉武三思的档案,他又能用它干成什么大事?他是个老兵,没有武三思和阿喀巴那种狡诈缜密的心机,他只会毁了他自己。

同时,叶十朋又有些泄气。原以为要大杀大砍,出生入死的事,没想到就这么悄没声地结束了。

这样也好。能够少死人总是好事。